第8章 魚紋陶罐(1)
- 出處(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刁斗
- 4807字
- 2018-04-27 09:27:36
故事的緣起
講一種古里古怪的故事,這不是我的特長,更不是如今講故事人的時尚。我之所以還要冒著風險講這個故事,原因只有一個,我答應過別人,要把這十八年間的事情都寫出來。而要對這十八年間的事情進行一番提煉、剪裁、去粗取精,寫出來的,便只能是現在的這么個東西。我知道,出力不討好我也得這么干。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基本上算是一個守信的人。打個比方吧:我答應了要在一月末之前給《延河》的馮積岐兩篇小說,盡管最近我在忙于結婚娶妻那么一件復雜的事,可我還是全力以赴,拼命寫出了這《魚紋陶罐》和《草原》。其實貿然許諾是樁可怕的事,那種可怕,不僅僅在于違約后外部有可能發出的指斥令你顏面無光,更關鍵的是,自己內心的那種不安與自責無法平復。所以,多年以來,盡管我周圍的許多人都變成了不負責任的說謊者,可我卻一直要求自己要保持那么一種言必信行必果的良好品行。甚至有時候,我明明知道兌現諾言對我非常不利,可我寧可承受許諾后帶給我的不利,我也不愿自食前言。當然我不是傻瓜,我并不會總是輕易許諾。尤其是現在,在我四十歲這樣一個年齡,我不僅不再輕易許諾,而且在需要的時候,我還學會了食言與毀約。
以上所述,其實并非題外閑話,它們差不多相當于中國古典故事里的“有詩為證”,也相當于《十日談》中薄伽丘在每個故事的或首或尾讓那十個大難不死的青年男女的議論分析、總結歸納,也相當于菲爾丁在他那部《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每卷前邊的“序章”……
好了,就此打住,書歸正傳。
囚徒生涯
我從來沒有到過青海這個西部省份,嚴格說來,我都很少離開我出生并且生活了四十年的張集這座城市。所以,我關于青海這片神秘高原的全部知識,都來自劉仁義的介紹。
劉仁義當然去過青海,他在那里待過七年,與他一同在那里待了七年的還有很多人,其中之一就是史光輝。他們一塊在那里坐牢。史光輝本人我沒有見過,我只見過他的照片。沒坐牢之前的史光輝面相剛毅,目光炯炯,顯而易見是那種敢作敢為、富有感召力的男人。我慶幸我從來沒有見過史光輝本人,我慶幸正在劉仁義要把史光輝引見給我時,他們雙雙落入了法網。否則的話,我實在難說今天的我是否還在,在的話,會變成一副什么樣子。
劉仁義是我的大學同學,他的妻子何晶也是,在學校時,我們都是圍棋俱樂部的成員。在那年“嚴打”之前,他倆結婚還不足一年,那時他們家是我這個光棍漢的主要混飯地點之一,我們三人經常一宿一宿地進行圍棋循環賽。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們的兒子劉清海,是我眼看著在何晶的肚皮下面一點兒一點兒地膨脹起來的。
當劉清海這個小小的胚胎在何晶的子宮里慢慢成熟時,何晶幾次想過要偷偷地將他消滅掉。那時候,何晶已經開始理智和冷靜,她對我說,對于她與劉仁義的婚姻,她已經感到追悔莫及了。劉仁義天生是一個愿意走極端的男人,他經常會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比如在大學里,他本來高我和何晶一屆,可是那年為了能趕上參加“首屆全國大學生圍棋比賽”,他不惜故意兩科考試不及格,降到我們這個年級來。再比如他本來是不打算養孩子的,甚至以前他和我的觀點一樣,連結婚都反對。可在他得知何晶懷孕以后,竟大喜過望,他對我和何晶說他的事業能后繼有人這很重要。當然那時我和何晶誰也說不清楚他是指他眾多事業中的哪一項事業。他嘴上總是念叨他未來的孩子,可是他對待那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做法卻與眾不同。他讓何晶每天練下蹲,做仰臥起坐,像他一樣洗冷水浴,并且經常不輕不重地在何晶的肚子上像玩拳擊一樣捶捶打打。我和何晶都擔心這樣做會流產,可劉仁義的理由是,如果這孩子經受不住考驗流產了,說明他體質太弱,生下來也沒什么意思。他需要的孩子,應該是一個有著強健的身體和強健的靈魂的孩子。那時候他已結識了史光輝,開始認為喜歡圍棋是玩物喪志了。
但劉清海是一個結實的孩子,他堅強地經受住了他父親給予他的最初的考驗,劉仁義對何晶肚子里的孩子也表示了滿意。可是就在這時,劉仁義成了一名罪犯。收審期間的劉仁義變得理智起來,他似乎清楚地看到了他孩子的未來是何等叵測,他指示何晶處理掉這個不幸的孩子。然而何晶并不是一個落井下石的女人,她知道她懷里的這個胎兒對劉仁義意味著什么。為了表示她的忠誠,她決心為劉仁義留下這個在千捶百打下仍安然無恙的特殊的后代。就這樣,當劉仁義成了青海某監獄里的一名囚徒時,他的兒子出生了。在把這個消息寫信通知劉仁義時,何晶接受了我的建議,為她剛出世的兒子以“劉青海”命名,以示對他那遠在青海省服刑的父親的懷念。劉仁義在接到何晶的信后,對于兒子的降生反應冷淡,他說他并不欣賞何晶這種表態的方式。“但是既然有了,就要好好培養他。”劉仁義在給何晶回信時這樣寫道,“要記住,咱們的兒子,是給祖國和民族養的,我希望他能當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聽黨的話,聽人民的話。”劉仁義在信中最后說:“如果孩子的戶口已經上完,名字不好再更改的話,能否在‘青’字旁邊加上‘三點水’,免得讓別人產生不必要的誤解。”
何晶說:“你看看仁義怎么剛進去兩天半就變成這德行了,我真不如不要這個孩子,我不該意氣用事。”
我說:“他這是對人生有了正確的認識。”
“屁,”何晶說,“現在認識也晚了,他非把小命交待在青海不可。”
“你別這么咒他,”我說,“仁義是個聰明人,表現好了是能減刑的。”
果然,劉仁義是個聰明人,他沒像史光輝那樣把小命交待在青海,他又回到了張集。在獄中,他的刑期由十二年減為十年又減成了七年。
歸途
火車駛近德令哈時,是凌晨。劉仁義本來正伏在面前的茶幾上做夢呢,可腳被人重重地碰了一下,他敏感地醒了過來,把腳挪開。他低頭,看到是一個睡在座席下面的人正從他腳下往外拱。他便放心了,縮回腦袋,想接著再睡。可是這時,座位下邊那個人的大臉呈現出來,劉仁義一下子愣住了。
“光輝?”
“仁義?”
那人也愣住了,他機警地看看周圍,把一頂羊皮帽子嚴嚴地遮在腦袋上。然后他對劉仁義做了個手勢,朝火車連接處側著身子走去。
史光輝是半年前從監獄里越獄出逃的。他的刑期是十五年,由于他的認罪態度始終不好,沒被加刑就算不錯了,從來未列入過減刑人員名單。獄方在史光輝出逃后查實,當時任獄中文化教員的劉仁義雖然與他是同案犯,但沒有相互勾結的任何證據,因此劉仁義未受史光輝的株連。
對于這樣一次邂逅之后的情形,我和何晶大體上可以推斷出來。當時劉仁義早就把監獄里的教育忘到了腦后,他想的只是立刻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劉仁義就是這樣一個人,對任何新鮮事情都著迷上心。因為史光輝說在車上不便說話,劉仁義就臨時決定,陪史光輝在德令哈下車。“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后來劉仁義也的確是這樣告訴何晶的,“問史光輝是怎么越獄的,越獄以后這半年是怎么生活的。”
“可史光輝為什么不告訴他?”再后來我又問何晶,“仁義和他是那么好的朋友,他怕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怕。”何晶對我說,“但他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越獄的,他只說是被那個波斯老人施了魔法。那個波斯老人喜歡并且敬重史光輝,他出獄以后,終于掌握了使用魚紋陶罐的秘訣,他就把史光輝弄了出去。”
“這太荒唐了。”
“我也覺得荒唐。可仁義就是這么說的,仁義是一個誠實的人,他不會對我撒謊的。”
“那他怎么生活的呢?”
“靠乞討和替人打工填胞肚子,一邊溫習波斯老人在獄中教他的古波斯語,一邊在整個青海省境內追蹤波斯老人變幻不定的足跡。”
史光輝說:“你要是沒在監獄給定的時間里回到張集,是要有麻煩的。”
劉仁義說:“你還沒按監獄給定的時間服刑期滿呢,不也照樣活得挺好。”
就這樣,劉仁義隨史光輝在德令哈下了車,然后乘汽車和牛車外加步行,來到了波斯老人約史光輝前來見面的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地方。
劉仁義對何晶說,史光輝這人太有吸引力了,他追隨史光輝,從無半點兒猶豫。他自認自己還算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唯物主義者,可史光輝在德令哈下車后對他說的一切,他毫不懷疑地就接受了下來。史光輝說,那個自稱波斯老人的人已經一百多歲了,可他看到波斯老人的尸首時可以斷定,即使把他的年齡高估,他也不會超過六十歲的。史光輝又說,誰有了魚紋陶罐誰就可以平安無事,并且事事發達,但他又親眼看到波斯老人和史光輝都是因為陶罐才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的。劉仁義自己也承認,他相信史光輝,就像著了魔一樣。
“但是這陶罐太可怕了,你還是應該丟掉它的。”何晶說。
“那怎么行,波斯老人和史光輝都死了。”劉仁義說。
劉仁義跟著史光輝到達那個荒無人煙的不知名的小地方時,波斯老人已經奄奄一息,另一個比波斯老人年輕一些的男人躺在他腳下,而兩個男人的身旁則是一堆破碎的陶片。劉仁義不敢靠上前去,他滿面驚恐地看著史光輝抱住了渾身鮮血的波斯老人。平靜了一會兒,他隱約聽明白了波斯老人的講述。老人斷斷續續地說,倒在他腳下的是他喜歡和敬重的另一個人,他也約了那個人這天來見他。他的三個魚紋陶罐,是計劃給史光輝一個,那個人一個,他自己留一個的。可那個人來到他這里后,忽然心生不軌,收起了一個后還要搶其他兩個,結果在兩個人爭搶中打碎了一個,于是兩個人便兩敗俱傷了。劉仁義認為波斯老人的意思是,誰親手打碎了陶罐,誰是要遭報應的。波斯老人話沒說完,就氣絕身亡了。劉仁義看到,史光輝哭得很悲傷。波斯老人與史光輝同監數年,相處甚洽,后來波斯老人出獄了,把史光輝救了出去。史光輝本來是計劃后半生與波斯老人相依為命的,可他輾轉半載找到了老人,老人卻死了。
史光輝把波斯老人身上那個魚紋陶罐捧起來,小心翼翼地遞給劉仁義,他自己又到倒在地上的另一個男人身上去收另一個陶罐。史光輝把那另一個陶罐從那男人身上收出來,想端詳一下。不想那倒在地上的家伙并沒徹底死去,他用出最后一點兒氣力,揚手打掉了史光輝手里的陶罐。陶罐忽然墜地,沉悶地炸裂開來。緊接著,還沒等史光輝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兒,那人另一只手中的匕首也已經飛了出來,徑直插進了史光輝的左胸口。史光輝對劉仁義說了句什么,都沒看到劉仁義是否點頭應承,就與地上的兩個男人和兩堆陶罐碎片倒在了一起。
魚紋陶罐
劉仁義敲響自家房門的時候,他聽到室內的聲音忽然消失了,好像他面對著的原本就是一間空房子。
“我是仁義,”劉仁義說,“我回來了何晶。”
這樣又過了片刻,有一陣異常輕微的聲響浮到了靜默的上邊,隨之是何晶恐慌的聲音:“真是你嗎?”劉仁義感覺何晶的嗓子沙啞干澀。
“真是我。我出來前給你寫的信你沒收到嗎?”
“我,我剛收到,還沒來得及拆。”
何晶打開了房門,面色模糊地站在劉仁義面前。劉仁義看到,盡管天色剛黑,但何晶只穿了褲衩背心,好像正在睡覺,床上的被子也凌亂地攤著。在何晶的身后,擋了半拉窗簾的窗子沒有關牢,在風中發出“啪啪”的響聲。
劉仁義順手拉亮了電燈。他衣衫襤褸,面色灰暗,但他的笑容依然聰明。“正好,你不用現脫衣服了。我都憋死了。”他說著把懷里的魚紋陶罐拿出來,輕輕擺到桌子上,然后就手忙腳亂地脫自己的衣服,“住平房就是這點好,跳窗戶出去不會摔折腿。”
何晶關好窗子,擋好了窗簾。“你等一會兒,”何晶推開劉仁義伸過來的手,鉆進被子里,“你肯定看明白了,有個男人從這兒剛走。”
“沒關系,”劉仁義說,“他不走你也不是他老婆而是我老婆。”
“我沒法當這么多年烈女貞婦。”
“沒有人能當得了。你不用解釋。”
“你會怪我嗎?”
“怪什么,我能想得出來你多不容易。”
這時何晶的淚水流了出來。“暖壺里有熱水,你先洗洗……”
后來何晶告訴我,劉仁義折騰了將近一宿,到第二天中午了,才給她講述了關于陶罐的故事。那時候何晶對劉仁義的講述也將信將疑,但她不愿意破壞劉仁義的情緒,她言不由衷地驚嘆陶罐的神奇。當天晚上,劉仁義從不同的角度畫出了陶罐的解剖圖后,又讓何晶找來一個腌咸雞蛋用的舊壇子,把陶罐放了進去。然后他一絲不茍地把壇口封好,撬開寫字臺下邊的幾塊磚,挖了個坑,把壇子深深地埋進了地下。
“這件事情,只是咱們兩個人的秘密。”做完這一切,劉仁義說。
“你放心吧,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的。”何晶不以為意地說,“這只是你自己的秘密,我已經把它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