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給大人的睡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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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st NIGHT 輿論大師
1.
事情的起源,大概要追溯到五年以前。
那個時候我大學剛畢業,正巧遇上了史上最難的就業季,盡管我讀的是三流院校,卻不甘心給別人打工,又懶得去考公務員,因此幾次面試失敗后,我心安理得地“宅”在家里開始啃起了老。那個時候我爸媽天天在我耳邊絮絮叨叨,逼著我去找工作,但我依然每天躺在床上刷刷微博、看看新聞,還時常到各種論壇或是別人的評論里和人吵吵架,借此發泄對生活和社會的不滿。
有一次,我和一個人在網上因為觀點不同足足吵了一個小時,但我這個人很奇怪,即使吵得再兇再生氣,也不罵臟話,我希望用自己的邏輯和理論去打敗對方,沒想到吵到后面,那個人也不反駁我了,直接給我發了私信,問我現在在哪里工作。
我看到消息不禁冷笑三聲,心想,怎么的,難道吵不過還想直接約架不成?
沒想到那人跟我說,他很欣賞我的這種吵架方式,有立場有態度,邏輯性很強,雖然沖動但不會搞人身攻擊蹦臟字,問我要不要來替他工作,他會給我開一個不錯的薪酬。
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在耍我,還對他冷嘲熱諷了一番,但在他非常誠懇地給我發了他公司的資質,還有地址電話后,我終于算是相信了他。
我心想,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啊,和人吵架還能吵出個工作來,當時我正愁沒事兒做,很爽快地就答應了,甚至都沒有問他具體是要我去做什么。而我爸媽聽說了之后,更是開心得不得了,我覺得只要我不在家躺著,就算是被賣去挖煤他們都愿意,于是他們立馬替我買了張火車票,像送瘟神般地把我給送走了。
當奔波了兩天,來到那個人所在的城市后,我在一個異常偏僻的城郊居民小區里找到了他的公司,一套百來平米的三居室,里面坐著七八個人,擺了十幾臺電腦,環境凌亂不堪,像極了小時候去過的黑網吧。那個時候雖說已然入秋,但天氣尚未轉寒,悶熱屋子里彌漫著一股令人不悅的氣味。
其中一個有些微胖的中年人見我捏著鼻子站在門口,便起身從房間里走出來,把我叫到了樓道里,點起了一支煙。
“你是之前在網上聯系過我的小鄭吧?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我們公司的CEO,也是創始人,我叫劉凱瑞,你可以叫我大劉,或者叫我的英文名Carrey,這是我的名片。”
接過他的名片,我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是“凱瑞網絡公關公司”。
“網絡公關公司?”我不禁有些摸不著頭腦。
“是的,網絡公關,但……我們不做品牌營銷,也不做產品推廣……”
“那究竟是做什么的?”
“這個嘛,等你正式加入了我們,我才能告訴你。”他有些神秘地抽了一口煙說道。
后來我才知道,這家規模不大的所謂“公關公司”的工作其實是在暗地里用各種手段來控制互聯網的輿論,炒熱話題。他們能夠影響甚至徹底改變某個事件在網絡上的輿論走向,小到個人,大到企業的業務他們都接。
第一天上班的時候,大劉在客廳里給我們幾個新人做培訓。
“為什么要控制互聯網輿論?你們知道現在我們國家有多少網民嗎?將近6.5億!差不多每兩個人里就有一個人上網,那你們知道現在網絡的力量有多強大嗎?想要捧紅誰很容易,想要‘人肉’誰,曝光誰,更加容易,因為憤怒比其他正面的情緒更加容易煽動,想象一下,上億人的憤怒是一把如何鋒利的刀,我們要做的,就是根據客戶的需求,把刀刃揮向他們希望的方向。”大劉揮汗如雨地對我們說道。
“我有個問題,這個事情,難道不是違法的嗎?”我有些膽怯地問他道。
“什么是違法,造謠違法,騙人違法,提供虛假信息違法,我們要做的只是帶帶節奏,而且網民的智商并不低,他們沒那么好騙,但他們的情緒容易被煽動,我們利用的就是這一點,挖好坑讓他們跳,給出前提條件,讓他們用自己的邏輯得出結果。記住我們的原則,永遠只提供信息,而不是觀點,要知道,人一定會選擇性地去看見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
于是,我終于知道大劉為什么會在網上選中我了,我的思維很清晰,和人吵架的時候也總能覺察出對方的觀點,懂得如何去利用別人的弱點和破綻。
“那我們究竟要怎么做呢?”我們其中一個人繼續問道。
“這個不用著急,你們跟著做,一點一點就會學到,但首先得給你們布置一個小作業。”
“是什么?”
“你們一人去注冊五十個微博賬號,記得不要看起來太像水軍的那種,網絡上找點美女照片做頭像,多發些雞湯心情,轉發點錦鯉什么的。”
2.
由于公司規模很小,一開始我們根本就接不到任何活兒,工資也遲遲發不下來,加上辦公條件非常的差,我們都萌發了諸多不滿的情緒。不過,大劉倒是顯得非常淡定,他安慰我們說,做任何大事,一開始吃苦都是難免的,別看我們現在在城郊的小區里,一年之后,保證你們搬到市中心的寫字樓里。
“可是沒人找我們,我們從哪里賺錢啊?”
“給你們電腦就是讓你們多刷微博,熱門話題、頭條新聞什么的給我一分鐘刷一次,有成為大新聞潛質的事件,你們馬上向我匯報。”大劉胖手一揮,頗有領導風范。
這天下午,在被大劉否掉了無數新聞后,我在微博上忽然看到了一個“富二代餐廳毆打服務員”的話題。
“大劉,有新聞!”我連忙喊他過來。
“什么情況?”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似乎是在一家餐廳里發生了些口角,然后富二代把服務員打了一頓,現場有監控拍攝下來了。”
“怎么知道是富二代?”
“有人看到餐廳門口停著他的保時捷。”
“服務員男的女的?”
“男的。”
“沒打死吧?”
“沒有,只是輕傷。”
“很好,不著急,讓‘大V’們先轉。”
雖然我有些不太明白他問的這些問題究竟有什么意義,但還是聽了他的意見,先按兵不動,看事態發展。
果不其然,兩個小時后,伴隨著幾個百萬粉絲的“大V”轉發,這個事件迅速上了微博的頭條,轉發已經超過了五萬次,這時有網友稱,這個富二代是因為服務員把湯灑在了他幾千塊的襯衫上,才對他實施了毆打。
“這輿論真是太不利了,朝這個方向發展我感覺沒救了。”旁邊的同事自言自語。
“莫慌,現在發揮你們作用的時候到了,把你們每人那五十個小號開起來,去‘大V’底下評論,相互點贊,讓網友‘人肉’他。”
“啊?這是……”我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別問,趕緊的。”
結果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他的身份信息就在網絡上曝光了,這個富二代確實有錢,他爸爸還是某個公司的老板。
“OK,現在查查他爸公司的電話多少,我來給他打個電話。”
“為什么不直接打給他本人?”
“你傻啊,現在肯定被拘留呢,而且他手機一定不會開機的,沒看網友把他電話都曝出來了嗎?”
然后大劉就躲到走廊里打電話去了,我們幾個人在房間里面面相覷,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么,大劉到底有沒有他自己吹噓得那么神奇,這一切我們都不得而知。
不知過了多久,大劉滿頭是汗地走了進來,喜笑顏開地告訴我們,富二代他爸說,他兒子明天就能出來,他了解輿論的走向后很有意向和我們合作,不過需要飛到他們所在的地方去談,機票什么的他來搞定,事成之后給我們公司三十萬。
“三……三十萬?”我們紛紛發出了驚嘆。
“三十萬對他們來說算少了,不過既然我們剛剛起步,就當是給個體驗價吧,到時候給你們發獎金,一人兩萬,不過這次得有個人陪我一起過去。”大劉笑著說道。
也不知為什么,大劉最終選了我,于是我們兩人就連夜坐飛機去了富二代所在的城市。在一家高級餐廳里,他們父子倆接待了我們,可能由于這個事情在網上鬧得很大,兩個人看上去都顯得很疲憊。
“所以還請你們把事情的詳細經過跟我們說說。”
“是這樣的,當時其實也沒什么大事,那個服務員態度超級差,我說了他兩句,可能有點難聽,他就拿湯潑我,我腦子一熱就把他打了一頓,不過也沒下重手。”富二代有些委屈地說道。
“警方那邊怎么說?”
“因為他傷的很輕,就一些皮外傷,我們也愿意賠錢,那個服務員就答應民事調解了,現在最大的問題還是輿論問題。我兒子開著跑車去的,大家都看見我們家里有錢,而那個服務員腿腳有些不靈便,我兒子一開始并不知道,現在在網絡一傳,添油加醋一番就成了‘富二代當眾毆打殘疾人’,這幾天我家里電話都快被打爆了,甚至還有人跑來我公司鬧事。”富二代的父親有些無奈地說。
“是有些麻煩,打架這種事情天天有,但能上新聞頭條,一定有原因,你最大的問題不是打人,而是有錢。有錢也就罷了,出去吃個飯開什么跑車,這簡直是赤裸裸地炫富啊,你知道現在的人多仇富嗎?而且你打誰不好,偏偏打個腿腳不好的,仇富心加上同情心,你這不火也難。”大劉頭頭是道地給他們分析道。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么辦?公開道個歉?”富二代父親問道。
“千萬別,這是‘作死’,網民不吃這一套,覺得你演戲,博不來任何同情,您要一出鏡,大家還得‘人肉’您,查您公司是不是偷稅漏稅,財產來源合不合法,所以現在最好的情況是你們啥也別做,我們去調查調查那個服務員是什么身份,你們不需要給自己洗白,白都是比出來的,而不是洗出來的。”大劉很深邃地笑了笑。
晚上回酒店的時候,我很好奇地問大劉,這個“比”究竟是什么意思。
“這個世界上什么是黑,什么是白?沒有絕對的好人或者壞人,你拿搶劫的和隨地吐痰的比,當然搶劫的壞,但是搶劫的如果搶了殺人犯,他的性質看起來好像就沒那么壞了不是嗎?”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所以明天,我們去那家餐廳調查調查那個服務員到底什么背景,然后去走走他的鄰居,問問他家里是個什么情況。”
3.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去了事發的餐廳。
“大劉,我有一個問題,每天新聞那么多,為什么你偏偏挑中這個事情啊?”在去的路上,我忽然問他。
“首先,富二代有錢,我們做這個工作就是為了賺錢。其次,這個事件本身有逆轉的潛力,你看如果富二代把那人打殘打死了,或者打的是個女服務員,這個事情就很難辦了。”
“為什么?”
“下手太重就是刑事案件了,以我們目前的能力想要影響司法還是不太可能的。”
“那男女服務員又有什么區別?”
“這你要記住,在網絡上女性主義者比‘公知’還要難搞。”
“現實中呢?”大劉微微一笑,沒再說下去。
在餐廳里,我們點了些東西,然后給服務員塞了點小費,向他打聽了那個被打的服務員的事情。
“老周這兩天都請假沒來,他平時挺孤僻的,不太愛說話,我們和他關系很一般。”服務員對我們說道。
“那他今年多大?”
“三十多歲吧。”
“三十多歲,視頻上看起來有點老啊。”大劉轉頭小聲對我說道。
“可能因為常年打工太辛苦,所以看起來比較滄桑吧。”我回答道。
大劉打發走服務員,顯得有些愁眉不展,他告訴我從目前情況看不太樂觀,這個老周顯然是個窮苦人,腿腳還不怎么靈便,一看就是弱勢群體,有錢人打窮人,還打殘疾人,這輿論簡直不能更差。
“那咋辦,咱又不能捏造事實,說他不窮,或者說那富二代窮。”我嘆了口氣說。
“沒關系,我們不從這方面入手,別忘了還有一招,我們可以轉移視線,拿出你多年吵架的經驗來,就事論事贏不過人家的時候,流氓一般怎么做?”
“道德審判!”我一拍大腿道。
“對啊,咱們去他家,查查他的生活作風問題。”
這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到他所在的社區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個老周是個很自閉的人,和鄰居的關系都處得不太好,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要和人吵架。
“那他平時打不打老婆,打不打孩子?”大劉試探性地問一個鄰居大媽道。
“打啊,晚上經常聽到摔東西,還有女人孩子的哭鬧聲。”
大劉立即拿起筆,在一個本子上刷刷地寫著,吩咐我在一旁用手機拍幾張照片。他看見路邊有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在哭,便把他拉過來,讓我給他來張特寫。
“這……這根本就不是老周的孩子啊……”我有些尷尬地說道。
“我沒說這是他的孩子,到時候發微博用他照片的時候,不要點明是誰就不是造謠,網友只要看到這孩子的樣子,肯定同情心泛濫,一聯想,憤怒很快就轉移了。”
回到酒店,我們立刻就把今天得到的信息和照片發回了公司,讓同事們去做微博。大劉真的很有這方面的天賦,他一下子搞了四五條微博的方案出來,一條是探究事情真相的,理性分析為什么富二代會動手打人,這個一定事出有因,然后截取了視頻的前半段,也就是老周潑湯的畫面,反復播放,引出他的情緒問題。緊接著就是爆料微博,假裝老周鄰居的口吻,說他平時打罵妻兒,還添油加醋了一番,更突出他的情緒問題。
最后是被大劉稱為撒手锏的一條微博,他特意交代做微博的同事,這條不能太早發,看準時機,最好花點錢讓幾個‘大V’也轉轉,用上今天拍的那個孩子的照片,一定要修圖,濾鏡文藝點,配幾句煽情的文字,什么‘爸爸你為什么打我,我今天很乖’之類的,一看就讓人很想哭的那種,最后加個話題,叫作“對家庭暴力說不”。
“這是……”我有些不明白地看了看他說道。
“這叫‘圣母殺’,‘圣母’是網上最沒有判斷力的群體,他們不關心事情本身的對錯與否,他們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大劉自信地對我點了點頭說道。
由于奔波了一天,這天晚上我們早早就睡了。等到第二天大劉把我推醒時,已經是中午了,他興奮地叫我去刷刷微博,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拿過手機一看,不禁震驚了,沒想到不到短短12個小時的時間,網上的輿論果真如大劉所言,被徹底顛覆了。
我仔細看了一下網友的評論,原本罵富二代的評論開始變成夸贊,都說他打得好。有人說如果遇到這樣態度的服務員也會打他,還有人說老周虐待自己的孩子老婆,這種人渣總要有人來收拾他等等,我心想,這一定是老劉策劃的那幾條微博發揮的作用。
老劉通過自己的經驗和精準的判斷,一夜之間逆轉了整個事件的走向,幾天后隨著事件熱度的消退,富二代的爸爸如約給了我們公司三十萬,并外加他表示感謝的二十萬。而服務員老周則非常不幸地被餐廳給辭退了,他還偷偷搬離了原來住的小區,至于他往后的人生變成了什么樣,我們再也沒有聽說。
4.
經過那次事件后,我不禁對互聯網輿論的強大力量與變幻莫測,感到一絲敬畏,更被大劉的敏銳與手段所深深折服。后來公司又接了幾單業務,變得越來越有錢了,知名度也越來越高。我們從一開始自己找事做,發展到后來,會有客戶直接上門尋求幫助。大家也如大劉當時所承諾的,搬到了市中心的辦公大樓里。
這幾年隨著資金的逐漸雄厚,掌握的資源也越來越多,我們公司開始變得無所不能。上個月一家知名公司,因為產品質量問題在網上被罵得狗血淋頭,甚至被網友公開抵制了旗下的所有產品。當他們來到我們公司提出報價,希望挽回聲譽時,大劉卻笑著告訴他們:“你們如果提高一倍的價格,我可以幫你們順便把廣告做了,保證產品銷量不降反升。”
客戶當時都驚呆了,我在一旁也暗想,大劉這回真成大牛了——吹牛吹大了吧。但在大劉當場承諾,做不到全額退款后,客戶還是很干脆地把合同給簽了。
客戶走后,我問大劉:“這也能逆轉,還提高銷量,你是沒看新聞吧,他們那產品可是把人房子給燒了啊。”
“燒了又如何,之前再轟動的事件,現在不也沒聽人提起了嗎?網民都是健忘的,今天抵制這個,明天要那個真相,到頭來誰結婚了誰出軌了,大家不都屁顛屁顛去點贊啦。別忘了我之前講給你的話:互聯網上無大事,只怕明星太老實。”
“所以你要怎么做?”
“他們產品不是被黑慘了嗎,那就破罐破摔啊,強行自黑。不要相信什么危機公關,既然跌都跌倒了,不如爽快點把褲子也脫了,有點娛樂精神行不行?”
隨即,大劉讓我去寫一篇文章,就用他們公司的官方公眾號發,題目就叫《總有那么一款產品,適合送給你的前男友》,并且官方微博上再弄一條公告,以后只要買這款產品,就送滅火器,買幾個送幾個。
我將信將疑地把內容做了,當天就發布了,沒想到反響居然出奇的好,從最開始的大量轉發到后來所有人一起調侃這款產品,無數段子手在網上爭奇斗艷,這件事漸漸由一個負面新聞變成了全民娛樂。
一開始網友都評論說,這公關肯定是瘋了,沒見過大公司敢自己這么黑自己的,這到底是拖欠了員工工資,還是自己已經放棄治療了。但幾天過后,大家紛紛表示黑了這么多,居然開始有點“黑”轉“路”甚至轉“粉”了,覺得這公司莫名有點親和力的樣子。
看輿論已經沉淀得差不多了,大劉打電話跟他們公司說,現在你們可以開始道歉了,把你們原先準備的那些漂亮話說給大家聽,承諾以后會嚴加把關質量啊什么的,幾天前你們發這些東西可能會被罵得更慘,現在大家肯定愿意接受相同的話了。
于是我忽然明白了這里面微妙的心理學,做錯事后肯定不能在氣頭上道歉,先打自己兩耳光,最好再出點丑把對方逗笑,對方肯定就平和多了。
就這樣,那家公司的產品果真比出事前賣得更加好了,“前男友訂制”更是成為他們產品的一個營銷招牌,而我們公司再次借機大賺了一筆,大劉也成為業內神話一般的存在。
不過,令我們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僅僅一個月后,我們公司因為一個事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之中。
5.
那天下午,一個戴著黑色墨鏡和口罩的女人,獨自走進了大劉的辦公室,拿出一張信用卡放在了桌上。
“這里面有三千萬,你愿不愿意來幫我做一件事情?”她進來后只說了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原來,這個女人正是如今當紅的一線電影明星郭小姐,她提的要求讓人有些不寒而栗:希望用輿論徹底擊垮和她同樣如日中天的另一名當紅女星,吳小姐。
“這個事情,我考慮一下,三天后給你答復。”大劉當時這么回答道。
這樣的回答對大劉來說真是史無前例,畢竟以往哪一次他不是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保證一定完成呢,他的自信在這張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信用卡面前,不知為何灰飛煙滅了。
她走后,大劉直接找到了我,說這個事情太大也太敏感,全公司現在就我們倆知道,他會來找我也是因為我跟了他這么多年,只有我是最值得信賴的人。
“一個明星要毀掉另一個明星,還是徹底毀掉,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沒聽說她倆之前很熟,能有什么瓜葛啊,而且戲路也不沖突,根本談不上什么競爭關系。”
“我跟你說,娛樂圈的水很深,不要用局外人的眼光去審視,你看到的都是她們表面上的風光,她們經歷過什么,有多大的背景,豈是我們能夠揣測的?”大劉焦慮地點起了一根煙說道。
“那你現在在猶豫什么呢?”
“雖然三千萬沒有人會不心動,但首先,我并不知道郭小姐的意圖究竟是什么,這讓人心里很沒底;其次,兩個人都是這么大的‘咖’,都有著巨大的背景和‘粉絲’量,想要控制壓倒性的輿論難度巨大;最后一點,是我最難過的自己這一關,畢竟這可是用輿論毀掉一個人啊,你看我們公司做了這么多年,都只是在扭轉一些不利的輿論而已,做到這種地步,真的沒法不讓人好好斟酌一番。”
“可當年老周的人生不就是被我們毀掉的嗎?”我忽然回憶起了多年前我們接手的第一個事件。
聽完這番話,大劉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直到手中的香煙幾乎燃到手指。
“這件事其實我一直沒忘記,當初為了公司,為了我們的第一單生意,不得不犧牲掉老周,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問自己,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正義?在這個復雜的世界,我們究竟應該站在哪一邊,這讓我始終夜不能寐,或許這次的事情,就是要讓我還之前欠下的債吧。”大劉嘆了口氣說道。
三天后,大劉不出所料還是接下了這個請求,他讓我這段時間住到他的家里去,僅由我們兩人完成一切的策劃與推進。
“我們兩個人怎么可能完成這么大的一個事情?”我問大劉。
“當然不可能只有我們兩人,我只是不想動公司的資源,畢竟人多口雜,搞不好引火上身。這些年我私下還是積累了不少自己的人脈和資源,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人,需要的時候去一個電話就能搞定,我現在最需要的是方案,先從哪里開始,隨后在哪個時間點造哪些輿論來推進,這些都需要提前計劃好,走錯一步就很難挽回了。”
我給大劉的建議是,需要先請一些娛樂記者去監視吳小姐,看她最近都在干什么,有什么緋聞,然后查查她這些年的新聞,看看有沒有什么不良記錄。
大劉點點頭說可以,但并不指望能有什么結果,畢竟如果明星本身有什么大問題,涉黑吸毒出軌之類的,根本就不需要我們出面就已經完蛋了,郭小姐有必要花這么多錢來請我們嗎,她隨便花點錢找個人爆料不就完了,畢竟,這些年倒在這上面的明星還少嗎?
“那怎么辦,她本身如果沒有任何黑點,輿論從何而來,我們又不可能造假新聞,更不能引誘她去做什么事情。”我托著腦袋陷入了絕望。
“先不著急,這不是一個馬上就能出成果的事情,我先讓記者們跟著她,拍一些照片回來,然后我們再看看有沒有什么突破口。”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在大劉家陪著他日夜查資料、想方案,分析娛樂記者給我們發來的偷拍照片,但果然如大劉一開始所言,吳小姐的生活過得很平常,除了拍戲之外,每天就是和朋友吃飯喝酒什么的,并沒有什么值得我們做文章的地方。
一周后的一個凌晨,正當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大劉的電腦里忽然收到了幾張吳小姐在街邊小店吃夜宵·的照片。
“這是……”大劉眼里忽然有了光芒。
“這不就是和朋友一起去吃大排檔的照片嗎,有什么問題么?”我很詫異地問他。
“從表面上看,這照片確實再普通不過了,問題在于,他們去的這家店并不普通。”
“是什么店?”
“這是一家專門做狗肉的店啊!”
6.
大劉話音剛落,我立刻就知道他指的突破口究竟在哪了。
“這真是厲害,網絡輿論中這么大的一個群體居然被我們給忽視了,這要是能借助愛狗人士的力量,不把吳小姐黑出銀河系才怪呢。”我看著這張照片不禁露出了笑容。
“嗯,最重要的關鍵在于,吳小姐原本的‘粉絲’中肯定也有愛狗人士,要知道一些人可是愛狗勝過愛全人類吶,這個新聞一出,她自己的‘粉絲’里肯定也會有不少‘粉’轉‘路’,甚至轉‘黑’的,這真是給她后院點了一把火。”
“但靠這新聞徹底毀掉吳小姐似乎很難吧,這雖然是個引戰的黑點,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很多理性的路人肯定會站出來支持吳小姐,說吃狗肉又不犯法、只是個人選擇之類的話。”
“別著急啊,這僅僅只是個開始。黑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循序漸進,從小事開始給她制造一些負面形象,慢慢把她變成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你想想你為什么會討厭一個人,很多時候不是因為他犯過什么大錯,而是他身上一些讓你不舒服的東西日積月累所形成的一種刻板偏見。”大劉解釋得頭頭是道。
于是這條爆料新聞就這樣被我們做了出來,“吳姓女星深夜同友人光顧狗肉店”,當然為了規避有可能產生的關于“吃狗肉是個人自由”的觀點,我們同時炒熱了“這家狗肉店到底正不正規,狗肉的來源究竟是哪里”這樣一個非常有傾向性的懷疑,不出所料吳小姐的微博在短時間內就被愛狗人士們占領了,被罵得那叫一個狗血淋頭。
正當我和大劉以為吳小姐這次必然會很難堪的時候,沒想到,她的微博主頁在僅僅一個小時的時間里就發出了一篇長文,解釋自己根本就不是去吃狗肉的,而是去幫朋友尋找丟失的狗。隨即還配了一系列照片表明自己也是一個愛狗的人,希望大家保持冷靜不要輕信謠言。
鑒于這篇文章寫得十分通情達理,感情豐富,邏輯清晰又很通順,輿論在短時間內就被逆轉了。
“這簡直就是睜眼說瞎話,大半夜的跑去餐館找狗,還說我們是造謠!”大劉氣得直拍桌子。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反應未免也太快了一點,才一個小時就寫出這么長的一篇文章來,還配圖。”
“我們低估我們的對手了,從這文章的文筆還有思路上看,這顯然不是吳小姐自己寫出來的,她的背后一定有一個團隊,而且是一個能力不亞于我們的公關團隊。”
“所以我們……”
“對,我們有大麻煩了,我們現在不是在黑一個人那么簡單,而是在和另一個頂尖的公關團隊進行一場較量。”
大劉摁著太陽穴,很焦慮地對我說道,這不是一場簡單的對決,就像法庭辯論一樣,我們是進攻方,我們得負責舉證,他們是防守方,只需要推翻就夠了,我們要付出的努力遠遠要比他們來得更艱巨。
“所以我們沒有勝算嗎?”我問大劉道。
“不是沒有勝算,而是勝算很小,如果吳小姐沒有這個團隊,她自己在微博上和‘粉絲’掐架,或者胡亂發表觀點,情況只會對我們有利。但這個團隊的危機公關做得很漂亮,我們以后無論黑她什么,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他們強行否認洗白就可以了,而且從文筆上看,他們很有煽動力,這讓我們陷入了非常被動的局面。”
“不然放棄算了,咱不趟這渾水,這錢大不了我們不要了。”
“不,這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我并不在乎這個錢,我做這行這么多年,一直都沒有遇到過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這一次我必須要讓他們知道,究竟誰才是真正的輿論大師。”大劉的眼神里寫滿了我從沒見過的東西。
7.
接下來的幾天,大劉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不再跟我有過多的交流,而是一個人悶頭在書房里呆著,一呆就是一個下午的時間,偶爾吩咐我去查一些無關緊要的資料。
作為跟了大劉這么多年的人,我自然不甘心一直幫他做這些雜事,我也希望終有一天能成為和大劉一樣的人,但我知道,我一直缺少一個機會來證明我自己。
大劉悶頭在書房里研究策略的時候,我腦海里無端浮現出了,他前幾天跟我說的一句我很在意的話。
他說我們這次的較量就像是法庭審判,我細細回味了一下,覺得這確實是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我們就像是原告方,需要舉證吳小姐“有罪”,并且形成一套嚴密的邏輯來使“法官”,也就是大眾輿論相信我們所說的話,而吳小姐背后的團隊則像是被告方的“辯護律師”,只需要負責推翻我們的舉證。而我們最不利的一點在于這個“罪名”很可能只是一個莫須有的東西,在沒有決定性證據與動機的情況下,想要說服“法官”真是太困難的一件事情了。
我是一個很喜歡玩推理游戲的人,曾經把《逆轉裁判》玩通了好幾遍,我回憶起游戲里的主人公經常在形勢非常不利的情況下,將思路逆轉過來,最終巧妙地證明了兇手的罪行。在查閱了諸多資料后,我忽然靈光一現,連忙興奮地跑去敲大劉的門。
“怎么了,有什么發現?”大劉一臉疲憊地問我道。
“大劉,我想到了一個方案。”
“說說看。”
“既然現在我們無論找到什么黑點,吳小姐的公關團隊都會出來洗白,那我們不如換一種思路,不用我們主動給她抹黑,而是等他們自己說錯話。”
“怎么說?”
“就像審問犯人一樣,我們直接問他是否殺了人,他肯定會矢口否認、各種狡辯,但我們完全可以根據現有的證據,問一些看似無關緊要,卻暗藏陷阱的問題,他很可能就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說漏嘴,把自己的不在場證明推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像你朋友欠你一千塊,你沒寫借條,直接找他要錢他很可能不承認,但你如果跑去跟他說‘你欠我的一萬塊什么時候還我’,他一著急肯定說‘我明明就借了你一千塊’,這就變成了證據,不錯不錯,很高明。”大劉拍手表示贊賞。
于是我們倆很快就統一了這個思路:拿一個莫須有的故事強行質疑吳小姐,逼他們公關團隊寫文章洗白,當他們在解釋這件事的時候,其實已經中了我們的圈套,把我們原本想要黑她的點給證明了。
可是在挑選故事和設計質疑的過程中,我和大劉又犯了難,如果想要達到讓吳小姐身敗名裂的地步,這個污點必須足夠大才行,我們究竟要用到哪一種大眾心理,把她放在哪一群人的對立面,才能在最短的時間里達到我們的目的呢?畢竟時間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之前的失敗也浪費了許多時間,離郭小姐給我們的期限越來越近了。
“怎么辦,好像已經沒有什么思路了。”不知過了多久,我抬頭默默看著天花板,不禁覺得有些失落。
“可能是我們一開始就把這個問題想得太復雜了,放心,我已經有了一個不太尋常的方案。”大劉拿手指有規律地敲擊著桌子說道。
8.
夜里,微博上忽然出現了一條并不起眼的八卦,細數了吳小姐自出道以來的所有感情經歷。
這原本并不是什么很博人眼球的事情,畢竟明星的情感八卦每天都有,很多不太火的連熱門榜都上不了,網友們對此早就司空見慣了,比起一些更大的猛料來說,這不過只是餐后的小甜品罷了。
然而這篇八卦卻以一種怪異的春秋筆法,把這些感情經歷寫得如同小說一般曲折離奇,充斥著許多值得玩味的語調,讓人看得津津有味。這頓時引起網友們巨大的興趣,轉發評論量一時間居高不下。
隨后吳小姐的公關團隊立馬出來發聲明,表示這篇八卦里很多東西都被人為加工過,很多細節也并不真實,希望大家不要偏聽偏信,也請這個寫文章的人立即刪除,否則要追究他損害他人名譽的法律責任。
很奇怪的是,文章作者立刻在網上公開道歉,并刪除了這篇八卦,同時還相當隱晦地透露出自己是因為一些不可描述的外部壓力,不得不選擇這么做。
由于八卦里提到,吳小姐的某個前任是一個非常有錢有勢力的人。大家不禁開始紛紛猜測,是否因為這篇八卦觸及了某些不得了的人的隱私與利益,才導致這么迅速地被公關、刪文的。
出于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和莫名的正義感,網友們便開始自發地扒起了吳小姐的各種歷史。也許是為了博關注,也許是真的知情,各種自稱是吳小姐朋友或者前同事的人都跳了出來,發布了許多真假難辨的消息,甚至連她出道前在社交媒體上發表過的一些偏激言論都給扒了出來。
隨著輿論越來越復雜且失控,吳小姐的公關開始失去作用,他們每發一次聲明,這個聲明本身包含的信息都成為下一次爆料的論點,隨后吳小姐方面不得不選擇保持沉默。
最要命的是,一時間網上所有人都在扒吳小姐,在“吃她的瓜”,這種一邊倒的輿論是最難處理的,因為人設這種東西建立起來容易,一旦崩塌之后再想修復可謂難于登天。一直以良好形象著稱的吳小姐,遇到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危機。
可事實上,整個事件發展到現在,我們除了一開始寫了那篇無關痛癢的八卦,并刪掉以外,幾乎沒有再做任何事,后來的一切大多數都是網友們自發的行為。
隨后的幾個月,吳小姐的公眾形象一落千丈,事業也陷入了低谷,生活中還要飽受著許多不知名人士的騷擾和人身威脅,終于在某天夜里,不堪巨大身心壓力的她,服下大量安眠藥,在家中自盡了。
所有的一切幾乎都在我和大劉的掌控之中,除了這個出人意料的結局。
在吳小姐自殺消息傳出的那天晚上,大劉把我約到了一個燒烤攤,他喝著酒,眼里寫滿了疲憊與懷疑。他告訴我,其實他早已把郭小姐當初給他的那筆錢原封不動全退了回去,因為他后來得知郭小姐想毀掉吳小姐的理由,僅僅是因為她在剛出道時,被比她出名的吳小姐用言語羞辱過一次。
“所以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嗎?”我問大劉。
“我曾經不相信這一點,但當這些年看了這么多東西,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仇恨究竟能大到怎樣的一個地步。為什么互聯網輿論的力量能如此強大,因為它有時就被這種負面的本能驅動著,富人瞧不起窮人,窮人嫉妒富人,每個人都渴望做英雄,卻只能寄望于傷害與自己不同的人,這或許就是人性本質里的‘惡’,根深蒂固。”
“因此干我們這行,也是有罪的吧。”我嘆了口氣說道。
“我們只是引誘亞當和夏娃吃下禁果的蛇,不過亞當夏娃吃的是善惡果,而我們給的是罌粟種子。就好像最后毀掉吳小姐的,并不全是我們,我們只是親手打開了那個閘門,洪水自然而然就把她淹沒了,而每一滴水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輿論這東西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不僅可以被操縱,更多時候它根本不需要被操縱,它自己就能傷害人。”
第二天早上,大劉悄無聲息地不辭而別了,他臨走前把公司交給了我,然后就人間蒸發了,除此之外沒有留下任何多余的話。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大劉,他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后來的我只有在每次上網時,看見鋪天蓋地的宣傳或攻擊,情緒激動的網民與言論,以及無數撲朔迷離卻來去匆匆的事件時,才會偶爾想起這么一個人,他曾經躲在這所有喧囂的背后,僅僅在一個屏幕面前,自信而有條不紊地操縱著這一切。
或許大劉還在,或許無數個像大劉一樣的人還在,更或許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大劉……
- GOOD NIGH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