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清在往夢軒中歇下了,允諺獨自離開時天色已近拂曉。照飲秋的說法,那花魂在暗夜中自會受其執念的牽引,去往她想去的地方,一晌貪歡或是刻畫夢魘。那楊素霓的那朵花呢?會去向哪里?這樣想著,允諺不禁分了神。
就在允諺出神之際,忽有一道刀光從他側面擦了過去,他反應敏捷,很快就避開了,但立刻又有一人從另一邊飛出來舉著刀砍向了他。情急之下,允諺蹲下身子向后一滾,就在這時,又有三四人從他的后面抄了上來。這些人個個黑衣蒙面,所用的兵刃也都是一樣的長柄窄刀,想必是效死于人的殺手。允諺武功本就不算上乘,在這暗巷里,逢上了這群亡命之徒,當真是兇險萬分。須臾之間,這幾人已是逼上來了。允諺翻身一躲,用手中的那把紫玉骨漣漪紋冰綃折扇擋住了迎面而來的一刀。“叮”地一聲巨響,那紫玉扇骨竟自第一根至最后一根都被整齊地削斷了,朝四面飛濺著亂碎了一地。允諺才稍稍站穩了些,就又有一刀朝著他的心口過來了,速度之快,難以躲擋。然他向周圍匆匆地一顧,只見這身后身旁亦是虎狼兇猛眾視眈眈。眼見得此番就要莫名其妙地斷送在這里,允諺怎么甘心,一時間,他又急又痛,但他仍強作鎮定,以期轉圜。
就在那生死一決之時,那刀尖忽地一偏,執刀的人后心一傾也摔到了一邊。允諺一抬頭,正是又驚又喜。出手的乃是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子,這男子身量停勻,清俊白皙,他穿一身淺藤色的輕綃袍子,戴一頂脂玉卷草冠。他以扇為器,招式瀟灑,雖打斗間有些形容委亂,但身手移錯間仍可見那秀逸瀟灑的風度。
允諺驚喜道:“煜兄!”他亦執起那柄斷扇與煜臣一起又同這些黑衣人斗了起來。
煜臣自幼善文不善武,他的武功也只是中等,比起哥哥翊臣來直如天壤之別。二人聯手雖還是不能斗敗對方,但他二人均反應敏捷,心思多變,只一會兒便引著這幾個黑衣人去到了稍軒闊些的地段。這紅袖里是京城中最熱鬧繁華的風月場所之一,時近天明,街道間的人自也漸漸多了起來。這些黑衣人既不能暴露行蹤,見此情狀只得撤回暗巷悄悄地尋路逃了。
見這些人逃了,允諺與煜臣方松了一口氣。煜臣抖了抖衣服,搖開了那把方才被他用做兵器的鐵檀木金鏤冰梅宣折扇,他翩翩地一笑,重又恢復了那清傲無羈又自若安然的神情。
允諺欣喜地問道:“煜兄,你怎會在此?信上不是說,你下月初才到京城么?”
“孟州的事情已經了結了,也與接任我的梁司明交接好了,我雖是下月底才需上任承宣使一職,但我思量著,與其在孟州流連,不如早早來京。有這段偶得的閑日,也可與你,與我姐姐好好相聚相聚。我本打算一早出南薰門去京郊走走,待你下朝后再到你府中尋你的。路過紅袖里的時候,我既看見了奚廷,也就進來了,哪曉得,你竟出了這樣的事。”煜臣說著,面上浮起了擔憂之色:“說起來,到底是誰要取你的性命啊。”
允諺冷冷地“哼”了一聲,忿然道:“定是允誠那個王八蛋。我得罪的人雖多,但只有他才會那么蠢,那么不顧后果。”允諺不屑地笑了笑,接著道:“也是,他也不是第一次這么蠢了。殺我算什么,他連令姐都敢殺呢。”
“哦?”煜臣不禁訝異:“我姐姐端午那天在寶津樓遇刺的事情我也聽說了,怎么?竟是他做的么?”
“千真萬確!”允諺肯定道,說著,他便將此事的前因后果巨細無遺地告訴了煜臣,包括潘玳挑唆一事。
煜臣聽后,卻是一笑:“這也怪不得旻郡王恨你,你痛痛快快地把那證物遞上去要了他的命便也罷了,你偏這么陰魂不散,話里有話地去刺激逗弄他,他只怕嚇也嚇死了。”
“還用得著我嚇他?”允諺不服道:“用自己的女人來頂罪,有他該害怕的時候呢!”說著,允諺的眼中有了那狠狠的目光。
煜臣最是了解允諺,知他玩世不恭又情深義重,若他胸中不平,縱是與他無干之事他也必狠如修羅,毫不留情。在這亦正亦邪之間,允諺處事自有他分明的立場,決絕的態度,而不為任何的人和事所動搖。
煜臣淡淡一笑,道:“你做什么都好。”
聽煜臣這么說,允諺心頭不禁一動,這尋常的,沒有波瀾的高興,如悄然流轉的溫情,讓人心安而感動。
允諺將話鋒一轉,道:“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允誠為什么要刺殺皇嫂呢?煜兄你知道么?”
煜臣想了想,道:“莫非是因為那件事……”他望向允諺,緩緩道:“我也是聽我大哥無意間提起的。天圣五年,旻郡王的哥哥諶郡王趙允諦被派往湖州任知州,適時我爹正任江南東路安撫使。我爹自天圣四年起就在江南東路試行一種新的土地法,主張的是在年產豐富時,政府以一定價格將余糧買入庫中,年產不好時又以一定利率將儲糧貸給百姓。而在此之前,朝廷一向實行的都是“遇貴量減市價糶,遇賤量增市價糴”的常平倉法。我爹的新法乃是旨在緩解民生壓力,增加朝廷庫收,又能避免官員層層盤剝,民間私放高利貸,不過實行了一兩年后就頗見成效了。那時諶郡王仗著自己的宗族身份,并不將我爹的新法放在眼里,也不聽湖州通判的勸告,他底下的官員又多有依附他的,故而他一意孤行,不僅中斷了新法在湖州的推行,更變本加厲地壓榨民脂民膏以飽私囊。地方官員多不敢向朝廷檢舉諶郡王,我爹知道以后,先是隱而不發,待調查清楚后,再將他貪污強占的土地財物一一列舉了出來,向太后和皇上上了一封折子。太后看到以后,勃然大怒,不僅撤了諶郡王的職,更削了他的爵位。諶郡王本就體弱多病,那件事過去沒幾個月他竟抑郁而終了。諺弟你知道的,后來旻郡王又與我大哥結怨,想來他對我們家真是懷恨已久了。”
允諺聽后,搖了搖頭嘖聲道:“自作孽,不可活啊。”
“唉。”煜臣也嘆了一口氣,后怕道:“幸虧我姐姐無事。”
允諺頑皮一笑,道:“這你便可少擔心些了,那日情景雖危急,但皇兄的反應更叫人吃驚呢!想來皇兄對令姐一往情深,正是寵眷日深呢。”
“寵眷日深么,這樣真好。”煜臣笑著,淡淡道,想到姐姐年華正盛,才貌無雙,她與她深愛的人——當今天子,二人正是人間好景,江山佳話,也唯有此,才不辜負呢。
望著煜臣若有所思的樣子,允諺喚道:“煜兄,在想什么呢?”
“沒,沒什么。我在想,方才雖發生了那場意外,但能與諺弟重逢,很是高興呢。”煜臣溫莞一笑,應道。
二人說著話,已是走出了這紅袖里了,允諺的馬車就停在街對面,奚廷正靠在車門上打盹呢。
煜臣拍了拍允諺的肩膀,溫和道:“諺弟,你先上朝去吧,咱們一會兒再聚。記得再加些暗衛。”
“好,你也多加小心。”允諺欣喜著,眼中散布著星星點點的光。
蕩蕩如暖的熹光卷了走馬落沓的飛塵灑過了煜臣,這少年的探花郎,正自意氣躊躇,春風滿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