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夜,醉非醉。這正是待春苑中最熱鬧好看的時候。
垂螺近額惹紅袖游絲,嫣然笑盼恰金風玉露。彩舟自蓮花深處弄波而來,笛聲醺纏,霞幔飛觴,此夕正是良辰佳景時。
旻郡王趙允誠正如癡如醉地沉浸在這一片香軟的富貴風月中。他斜倚在白玉瓊亭中,手中執著琉璃夜光杯,一杯接一杯地飲著那域外的葡萄紫釀。這葡萄釀甜的封喉,飲久卻是難醉,但它調動得這花香愈秾,月色愈朦,恰與這別邸的歡夜相配。
舞盡半場,正是月輪西轉時。如銀如水的月光鋪了一地,一時間,這亭湖四面的燈燭竟全熄了,唯有兩三點星光明明地亮在湖中。趙允誠正自納罕,但此夜既晴媚如夢,縱一時俱寂,亦不教人生憂生懼。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漢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流波將月去,何人妝鏡臺。相望難相親,愿逐流照君。”
忽有飄渺如仙的歌聲自湖上傳了過來,蓮心處一支支的白燭也亮了起來,如滿天的星斗一般,這蓮湖也成了迤邐如帶的銀河了。
仙人在其中,素裳隱綽約,面靨蕩春波,與君偕佳期。
允誠望得一呆,忙直起了身子,就在他吃驚之時,那彩舟上的女子已是輕舒羽衣,飛起來了。她玉足點過清波,飛帛拂過含羞的蓮瓣,輕若無骨地,就落到了那舞榭之上了。
“不,不會的,怎么會呢?”允誠喃喃地自語道,這輕曼如仙的舞姿,除卻她,人世間還有么?
那素影在交錯的輕帛間翩翩地舞著,溯風回雪,輕云蔽月,正是她曾經為他舞過的《佼人逐波》。輕紗遮住了那舞者的面龐,只露出她一雙窅然明澈的雙目和她額上那珠光璀璨的花鈿。就在這似是而非,今昔莫辨中他愈看愈癡,愈看愈迷。
這不僅是素霓的美夢,也是他的。縱然心虛,縱然害怕,這舞也如迷蠱一般地,牽住了他的神思,讓他不愿亦不能跳脫出來。
像,真是太像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牽住了那舞者的羽袂,這熟悉的輕靈與飄逸啊,喚醒了他多少歡夢沉酣的前塵舊事。不管他知曉承認與否,這都是他此生珍藏的一帆夢影,不思量,自難忘。
與君偕逝兮,長夢無央,他終是隨著她走了。
“子夜,花魂,破土重生的愛恨,去吧……”
霽清將一粒夢魂香在虛日鼠金爐中捻燃了,泣星敗臼,沉香織夢,那花魂的花心也在這繚繞輕纏的煙絲里形滅灰飛了。
玄月將滿,星象晦暗,不知能否照見她的歸途。
次晨拂曉,天光破月。
重樓歸夢醒,簾底壓花影,鸝鳥在夾竹桃的枝葉間上下咷啾著,瀑布自那巧奪天工的花崗巖崖中趵突而出,這京郊的王府別邸如常時一般清靜如畫。
“啊——”
忽地,一聲尖刻驚懼的女聲將這清靜打破了。
這聲音是自旻郡王昨宵留宿的院子里傳來的。近處的仆婢們忙不迭地圍到了屋外,她們不敢隨意闖入,便小心翼翼地伏在門窗外偷聽偷覷著。屋子里驚叫已歇,但猶有吁吁的喘氣聲驚惶不定地起伏著。
過了一會兒,旻郡王的正妃方匆匆地來了,這王妃姓陳,名令嫻,便是崇王妃陳筱敏的侄女。
陳王妃一進門,就見趙允誠正瑟瑟發抖地癱坐在屏風后的地板上,他眼神癡怔恍惚,說不出的恐怖無措。他昨夜寵幸的那個姬人橫在他的腳邊,那姬人裸露著雪白的四肢,胸口處敞著大大的一個血口,殷紅的鮮血不住地流著,洇濕了玫色肚兜上連蔓的木香花,直漫到了地上。她已是死了,但仍圓睜著雙目,驚恐萬狀。
陳令嫻顫顫地望了過去,一把金燦燦的花絲睚眥紋匕首正橫在血泊中。令嫻只覺一陣眩暈,幾欲昏倒,她身后的丫鬟見狀忙將她扶住了。
“王妃,您小心。”那丫鬟關切道。
這一喚,趙允誠也緩緩地抬起頭來了,他向四處望了望,方趔趄著直起了身子走向了窗邊。
陳令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卻也不敢驚動他,只得這樣茫然地望著,守著。
趙允誠站在窗邊,對著窗臺上的那株紅珊瑚虞美人發起了呆。那虞美人艷烈如血,花蕊也似吞吐著的火舌一般,咄咄逼人的。望著望著,趙允誠只覺頭疼欲裂。他身子一跌,便伏倒在了窗邊上,他順勢底下了頭,吃力地喘了幾口氣。
看他像是漸漸地平靜了,令嫻也就慢慢地靠近了他。就在令嫻的指尖將要觸到他的肩背時,他忽像發了瘋似的,捧起那株紅珊瑚虞美人就向著地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允,允誠!”令嫻驚道。
趙允誠忽抓住了令嫻的肩膀,他一面用力地晃著令嫻的身子,一面驚慌道:“是她,是她回來了,她說過什么都肯為我做的,她為什么,為什么還要回來害我,為什么。”說著說著,他已是失措無助地哭了起來。
“你說誰?”令嫻不解道:“這里沒有別人啊,你在說什么啊?啊?”
“她就在那兒,那兒。”允誠放開了令嫻,他轉身撲到在了那紅珊瑚虞美人的殘片旁,癡怔道:“就在這兒,這兒,我親眼看見的,那朵木芙蓉,會流血,會流血。”他越說越投入,竟自撿起了一片殘瓣緊緊地握住了,那鋒利的裂邊劃破了他的手掌,鮮血一滴滴的滴了下來,滴在那碎了的花心上,那花心也凄艷如哭。
陳令嫻見狀,知他已是瘋魔,她眉頭深深地一蹙,半帶哭腔地向身后的仆婢們吩咐道:“回王府去找老王爺吧,還有,記得單獨同姑母說一聲。”說罷,陳令嫻便要走了,只留下幾個允誠心腹的仆婢侍從照看著他。她到底還是有些不舍,臨出門時,亦踉蹌著扶住了門楹,頓了一頓,但數年來的苦水當即又漫了上來,她終究是沒有回頭。
甘菊釀苦,露灑青白。往夢軒中,飲秋將一顆蜜凍松脂投到了烹著菊草茶的水晶盞中,霽清昨夜亦入了那花魂的迷陣,須得這蜜凍松脂就著千年的天目菊方能解救。
“為何連她也會入了那花魂的迷陣?難道,她也是那人往生不舍的執念之一么?”煜臣不解地問道。他今日穿了一身月華錦直身窄袖袍子,發髻上橫插著一支勁竹綠玉簪,他閑逸地半躺在古藤搖椅上,手中還剝著個橙黃燦燦的柑橘。正是眉目如仙,清灑出塵。
飲秋搖了搖頭,道:“她自然不會是楊素霓的執念,不過是那一舞,那流盡了血汗才辛苦修煉來的一舞。佼人逐波,卻從此逐落了自己的心。”
水晶盞上的蓋子“叮咚”地響了響,那蜜凍松脂已盡融了,流黃一般地,浮在那淺水綠的茶末上。飲秋將那茶傾在水晶碗中,喂著霽清喝下了。
允諺不知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他從煜臣身后繞過,奪過了煜臣手中的半個橘子,一面吃,一面走到了飲秋身旁。
他直直地望著檀木架上的古物們,遲疑著問道:“連那,連那花魂也徹底地死寂了么?”
飲秋點了點頭,淡淡道:“是啊,是真的失望死心了吧,連最后一點深執的念想也不要了。”
“我大概是真的做錯了吧。”允諺悵悵然地自責道。懲不懲罰他有什么要緊的,他總之是個冥頑愚懦的人。反倒是她,原本,她是甘心情愿,甘之如飴地死的啊。
“別這么說。”飲秋轉過身將那裝著蜜凍松脂的蜜色瓷罐收回了屜中:“她在感激你呢。”說著,她的唇邊漾過了一絲溫情眷暖的笑。
感激么?呵。允諺也笑了,失落的,微苦的,釋然的笑。
“走吧,煜兄。”允諺忽轉過身,向煜臣道。
煜臣愣了一愣,道:“現在就去么?”
“哼。”允諺清冷地一笑,自信道:“崇王妃可比我們心急多了。去晚了,可就沒好戲看了啊。”說著,他便握緊了他手中的那塊青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