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朝以后,允諺果去了旻郡王允誠在南郊的別邸代春苑。他去時旻郡王正與兩個姬人飲酒呢。
“誠王兄好自在啊,又不去上朝么?”允諺坐下后,嘻嘻笑道。
“我一個閑散宗親,去不去有什么要緊。”允誠說著,語氣中頗有失意與忿忿的不滿。原來自天圣八年允誠在與翊臣爭奪左武衛上將軍一職落敗以后,便意志消沉,終日郁郁,天圣九年更因為在知制誥的任上謄寫錯了御詔而引得太后勃然大怒,從此被剝奪了一切職務,只空擔著個爵位。這樣的日子久了,他自然不愿上朝去瞧那些表里不一的眼光。總是他閑散無任,縱遞了長長的假表皇帝與太后也懶待追究他。
“誠王兄喜好歌舞,不知道與聲樂署督舞司的楊司舞楊素霓交情如何?”允諺端過一個光潔無比的定白小杯飲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問道。
“這。”允誠的眼神警惕了起來,他亦端過茶杯來飲了一口,然后輕省一笑,故作輕松地問道:“怎么想起問這個來了?”
“沒什么。”允諺諱莫玄微地一笑,道:“突然就想起來了,說來也真是奇怪呢,這楊素霓出身低微,聽說還是被親生父母賣入戲班子的呢。當年她也不過是京城里一個小有名氣的伎人罷了,還是從前的聲樂署主管秋月丹偶然撞見之下才將她帶進聲樂署的。這才五六年的功夫啊,她就有了今天的地位了。誠王兄,你說這其中可是有什么隱情沒有?”說著,允諺就望向了允誠,他目光中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威懾,無所不知一般地,竟望地允誠有些害怕。
允誠定了定神,笑道:“這有什么奇怪的。楊素霓才貌出眾,長袖折梅之舞可堪京中一絕,自然能在聲樂署中出類拔萃,領冠群優了。”
允諺又接著道:“這秋月丹是在楊素霓進聲樂署一年以后意外墜樓死的吧,真是意外呢,呵。”他依舊是那諱莫玄微的神情。
“這都是些陳年舊事了,那秋月丹縱煊赫一時也不過是個樂籍中人,還提了做什么。”允誠的語氣已是有些不悅了,但他盡力壓制著,以防被允諺瞧出什么端倪來。
允諺輕俏一笑,道:“閑聊而已,誠王兄你也知道的,這京城里哪天沒有點熱鬧事啊,就是端午節看個諸軍百戲,還有人要刺殺皇嫂呢。”
一聽刺殺皇后的事,允誠就有些心虛。他也忙笑了笑,故作旁觀道:“誰說不是呢。”
“唉。”允諺嘆了口氣,嘖聲道:“今日上朝的時候我可是瞧見了,皇兄左手上纏了好長的一條繃帶呢,連我看了都有些怕呢。這皇嫂若真有什么三長兩短,你說皇兄會不會對那刺客及幕后主使趕盡殺絕,株連滿門啊?”說著,允諺便望向了允誠,那眼神終既有調侃還有些嚇唬玩弄的意味。
允誠已是有些緊張了,但他仍強作鎮定地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望著允誠這驚弓之鳥的樣子,允諺不禁有些得意,他捧起那定瓷小杯來,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然后起身告辭道:“誠王兄府上的茶甚好,今日叨擾了。秘書省還有些公務要處理,小弟就先回了。”說罷,允諺就笑嘻嘻地搖著一把萬年竹印金牡丹的折扇走了。
自代春苑離開以后,允諺并沒有去秘書省,而是去了崇慶殿。他本欲將霽清留下的那塊青布交給綰綰的,允諺隱隱覺得,唯有是綰綰親自處決,這些恩怨方能有最合適的去處。但當允諺到崇慶殿時,綰綰卻不在,原來刑部的官員們已順藤摸瓜地查到楊素霓了,這會兒綰綰正在睿思殿與趙禎一同審理此事呢。允諺一向喜好看熱鬧,此時自也往睿思殿去了。
允諺到睿思殿時,刑部尚書陸書儀,刑部侍郎陳錦勻,聲樂署主管鳳綺越,以及禁軍的幾個中郎將宋子清,莫少恒等都已經在了。那殿上跪著一個霞衣凄艷,裊娜秀弱的女子,想必就是楊素霓了。
趙禎一臉的嚴肅,綰綰的神情倒是輕松得多,她今日穿了一件黃檗色的薄紗對襟衫子,一條淺梅色金花綃百褶裙,衫子內杏粉色的珠光綢抹胸上繡著團鳳牡丹,衫子外又披了一件牙白色錦絲縐大袖褙衣。她頭上梳著飛月髻,髻上簪了一朵亂真的芙蓉絹花并一只九鳳銜珠步搖。她只薄施脂粉,輕點絳唇,自是仙容艷逸,端儀萬方。
“臣弟參見皇兄,皇嫂。”允諺附身行禮道。
“你怎么來了?”趙禎有些疑惑。
“皇兄和皇嫂在寶津樓險些遇害,臣弟掛懷于心,終日不安,便進宮來看看。皇兄英明,才只兩天不到的光景就查到這地步了。”允諺恭敬應道。
“那你便好好看著吧。”趙禎并未理會允諺的奉承,依舊嚴肅而冷淡。
允諺坐下后,方細細地打量了楊素霓一番。這楊素霓修瘦裊娜,秀影如哀。她唇施朱丹,長眉入鬢,眼角翩翩地上揚著,顧盼之間自有一種落寞的嫵媚。她著一件嫣紅色霞影紗窄身衫裙,袖底長長地垂著一片蝶翼一般的水袖。她梳著單螺髻,髻上簪著一朵鮮開的木芙蓉,髻下一瀑青絲直垂腰際。允諺望著望著,竟從楊素霓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心如死灰的絕望,但這死灰后又藏著烈焰,如枯葉之蝶一般,干枯荒蕪后承載的是斑斕的死亡之翼。
趙禎冷而威嚴地問楊素霓道:“你為何安排那個叫霽清的刺客在寶津樓獻技?你是否知道她的底細?”
楊素霓將眼一閉,決絕道:“奴婢知道霽清的底細,是我安排的,是我,是我要,要,刺殺,刺殺,一切都是我。”她的聲音漸漸激烈,而搖搖欲墜的她,亦愴艷得宛若她發間那朵就要干枯而萎的木芙蓉一般。
“那你為何要刺殺本宮?”綰綰又問道,她的語氣并不嚴厲。
“為什么?”楊素霓自言自語般地輕聲喃喃道,頓了一頓,她方抬起頭說道:“疏月館的楊才人是我侄女,我是替她,替她出頭。”她語聲減弱,越來越虛。
“不,不是這樣的。”綰綰篤定道:“是有人指使你的對不對?”
“沒,沒有人指使我,沒有。”楊素霓垂眸低頸,癡癡地笑著,那目光中有迷離的痛楚與辛酸。癡情也好,深情也好,那都是純潔如蓮蕖方能綻放的一晌清夢,于她又怎會有關呢。可,蓮若有根,也染濁泥,世間又哪有真的清白。四年前,細雨微濛,荷衣濕透,她也曾見過那亭亭凈植十里清圓,真如歌亦如夢啊。她在那夢中翩躚地舞著,越舞越醉,越醉越沉迷,終在天旋地轉中跌落進了冰冷的深淵。高樓危亭,闌干近雨,她顫顫地舉起了那雙手,是她,將沉睡中的秋月丹推向了死亡,也將她這一場連綿的噩夢推向了夢魘的恐怖。手刃之血,心之地獄,越肆越狂,越狂越肆,名利織就的塵網中,她終如愿。可若再來一次,她也還是會這么做的,吃人世界里刀俎魚肉,身心都遭人凌辱,豈不生之如畜,她愿做刀俎,也難再做魚肉。
“你告訴本宮,是誰指使你的,本宮,不愿為難你。”綰綰從楊素霓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飄忽的光,這光如將落的星辰,將滅的燭火,是萬念歸于俱寂前一瞬永恒的揮別,是春心燒盡后唯余的留念與溫度。這樣留心地感受著,綰綰向楊素霓說話的語氣也耐心柔軟了起來。
楊素霓或也有一絲感念于綰綰對她的慈悲,她凄然一笑,泫寞道:“皇后娘娘,謝謝娘娘的垂憐,但,奴婢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再沒有什么可招的了。”說罷,她又是凄然地一笑,這笑像是凝固住了一般,隨著她眼角兩行清淚的劃落而終歸于永寂了。她知她是卑賤之人,再怎樣精明冷血地玩轉是非也跳不出她棲身的那卑賤的群落。但縱是卑賤之人,也尚有一點可自主的尊嚴,她還有生死的權利。
楊素霓緩緩地抬手拂去了腮邊的殘淚,胭脂若是花了,她便要怯場了,此生最會的一舞,要盡善盡美才好呢。
盡善盡美,如與他初見。笑里藏歡意,心事只要人前知。
楊素霓的身體恍恍惚惚地搖晃著就倒在了地上,有鮮血自她的七竅流了出來。這曼陀羅,真苦啊,和這人生一樣苦呢。
鳳綺越扶住了楊素霓的身體,他托起楊素霓的手掌一看,只見她右手食指的指甲里還殘存著一些朱色的粉末,正是劇毒的曼陀羅。鳳綺越忙驚呼道:“皇上,她服毒自盡了,自盡了!”
陸書儀也在一旁說道:“皇上,她定是要袒護什么人才自盡的啊!”
“朕知道。”如此一來,趙禎亦是一驚。眼得見功敗于此,而刺殺的綰綰的幕后主使竟還未查出頭緒,他顯然有些煩躁。
這君臣上下哄亂地驚做了一堂,楊素霓若還有知,當會有些得意的吧。
愛過么,權當愛過吧,縱有千般不甘,萬般不舍,終還是為他賠送了這條命。他的體貼溫柔,他的城府自私。那些耳鬢廝磨時的親近,他利用她時虛偽笑意的殘酷。濁世里的清歡與惆悵,都化作了這壺又烈又苦的酒,她等不起,只能先獨飲了。
莫少恒見楊素霓自盡了,這查找幕后主使的線索已斷,而路丙又不愿承認竊走了他自牢中搜出的那塊青布。莫少恒心下一番糾結,終于還是未敢將弄丟了那塊青布的事情說出來。
“皇上,這可怎么辦才好啊?”刑部尚書陸書儀又驚又怕,說話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那霽清自天牢中了無痕跡地跑了已足夠他擔個重罪了,這會兒子楊素霓又死了。眼見得此事越發棘手,陸書儀被嚇得險些就要跪不住了。
趙禎遇事一向沉著從容,但因此事關乎綰綰的生死安危,他自也不能如常時那般冷靜理智了。他面上雖還沉靜,但已實是心亂如麻,焦躁難安了。
“禎郎。”綰綰瞧出了趙禎的心意,她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溫柔道:“無妨,那幕后之人必有露出馬腳的時候,你萬勿煩惱才好。”韶華如錦,朝暮四時皆是佳期,綰綰自對此生充滿了無盡的依戀,想到那生死咫尺的危急,她亦害怕憂懼。但只要與他形影相偕,觸他掌心溫厚,她便能心安而定了。
“是,有朕在,綰綰也勿生煩擾。”趙禎亦蘊藉一笑,握緊了綰綰的手。
事已至此,再審下去也是無計,趙禎便命眾人都退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刑部與禁軍涉事的人皆是待罪之身,不消趙禎吩咐他們也知道唯有精心破獲此案方能全身而退。至于楊素霓的尸體,自交由鳳綺越由聲樂署安排安葬之事,這是綰綰的意思,恕她無罪。
刑部和禁軍的人領了圣諭以后都惶恐小心地退下了,趙禎與綰綰自也走了,幾個宮人幫著聲樂署的人將楊素霓的尸體放上了擔木并蓋上了素布,便耽誤了些時候。
允諺一直留著,他走到楊素霓尸身旁,趁人不備摘下了她髻上簪著的那朵木芙蓉。
待人都走盡以后,允諺方才離去。走出這沉郁如夜的宮殿,允諺攤開掌心,讓那朵木芙蓉再一次開在了天光之下。
離了根莖,這花再美麗,也不過是一具艷尸罷了,何況,還捱不到日落西山,她就已經心傷而萎了。
死不得其所,生來即辜負。
允諺淡淡一笑,有清風繞逐而來,吹散了花心作繭自縛的苦。
散去吧,風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