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隱花街,槐門朱戶。紅酥遞酒,溫香暖玉。
允諺靠在臨街的窗邊,若有所思地望著窗下行云般流走的人跡與笑語。
“允諺,昨天你派人送來的那個女子,我已將她安頓好了。不知你要如何安置她啊?”說話的是封飲秋,她原是良月齋的藝妓,因與越郡王允諺交好,允諺便在這紅袖里離良月齋不遠的地方為她置了這座往夢軒。這封飲秋看上去二十上下的年紀,她身段裊娜軟款,下頜瘦削弱尖,眉眼如狐魅惑。她穿一件茜紅色的綿綢抹胸,一條水紅疊嫣紅的細紗百褶裙,一件半透不透的大金點金紗廣袖披衣。她梳著欲墮不墮的飛虹凌橋髻,髻上斜簪著一朵如生含泣的胭脂芙蓉。玫瑰色的胭脂自她的眼底頰邊暈開,那不合時世的蓮臺飛金妝于她卻甚是貼合。
“她啊。”允諺漫不經心地應道:“她是我母妃主張救的,你把她安置妥當就好,別讓她再落到我母妃手中。”
“好。”飲秋應著,捧過了一個玫瑰色的琉璃杯,那杯中盛著的是百年以上的天香釀,她長長的睫毛一顫,在杯中投下了一灣暗影。
“飲秋。”允諺又說道:“皇上最近對我好像生了什么疑心,好像是與允讓有關的。我毫無頭緒,飲秋你可知道些什么?”
“這。”飲秋眼神一頓,她想了想,道:“這朝中的利害往來盤根錯節,連帶著這花街柳巷里的人事也復雜了起來,你既沒有頭緒,我又怎會有呢?不過,你竟會怕這些么?”說著,飲秋就笑了,那笑很輕倩,調侃似的,又有一種了解與親近在其中。
允諺也是一笑,他搖了搖頭,道:“我自然是不怕的。漫說我毫無頭緒,就算真與我有關,我也不怕。”
“是啊,這才像你啊。”飲秋依舊輕倩地笑著。笑著笑著,只見她神情一滯,突然就劇烈地咳喘了起來。她越咳越烈,發間的那朵胭脂芙蓉也嬌愁若病地顫了起來。
允諺忙起身走到她身后扶住了她,他從她腰間的金絲小花囊里取出了一粒紐扣大小的紅色藥丸喂給她吃了,他一面看她咽著那藥丸,一面關切道:“怎么?還是不好么?我記得,近來你時常這樣呢。”
飲秋服過藥以后,又咳了一陣,方緩緩地抬起頭來。她面色蒼白如紙,原本漆深的瞳孔周圍也泛出了殷殷的血色。“無妨,這百年來,比這更糟糕的情況我都經歷過呢。如今這樣,已是很好了,很好了。”說著,她吃力地一笑,仰頭望向了允諺,那如血而傷的眸子里還流瀲著溫情又明媚的笑意呢。
允諺愁眉深鎖,他微微偏過頭,道:“這些藥就快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尋那怪人。”
“沒了就沒了唄。”服過藥以后,飲秋漸漸地恢復了,她直起身子來,坦然道:“也是時候了,活了這百來年,于我也已經很夠很夠了啊,更何況,何況……”何況到了終局時,還遇上了你。不過她并沒有說出來,只是釋然消解般地一笑,就將這話蕩過去了。她知他最煩煽情矯情,況她與他的情意也非尋常男女間的癡纏眷戀。
“我倒真有些疑心,當初救你,對是不對。”允諺望著飲秋,百感無奈道。
“哦。”她柔嫵繚繞地一笑,道:“想這些無濟于事的東西,可不像你啊。”
“好,那便不想了。”允諺將那在胭脂水中浸過的靡蕪箋迎著燭火點燃了,簌簌的紅淚沿著光潔的燭莖斑駁而下,一時間,有曠古若思的幽香盈滿了這綠窗之內。
飲秋款款嫣然道:“人間哪得幾次百年,你我有緣,莫負了這佳釀。”說著,她已將一杯天香釀遞到了允諺的手中。
二人就這樣對飲著,直飲到夜深花睡,天街入鏡。
允諺自往夢軒離開以后,便獨自一人走在這紅袖里的街道上。連街的紅燈籠依舊盛裝秾麗,老邁的槐影與門內的聲色繁華相映著,自有一番清煢的孤獨。滿樓紅袖招展,是向著他,也不是向著他。允諺就這樣走著,不知所往,亦不知何時。
這時,有三五個半醉醺醺的男子自允諺身旁走了過去。這幾個人穿著不俗,皆是一副武夫身量,其中一個身形微碩的似是他們的頭領,其余幾個都圍著他有說有笑的。
“恭喜路大哥啊,莫少恒那小子酒量真是不怎么樣,隨便一灌就醉倒了。”原來那為首的一人便是禁軍中郎將路丙。
“是啊,要是有了那女刺客留下的那塊布就能抓住幕后的主使,路大哥可是大功。料那莫少恒也不敢說什么。”
“要是抓到了刺殺皇后的主使,路大哥加官進爵指日可待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一聽到“女刺客”,“刺殺皇后”這些話,允諺便如涼水浸首一般瞬間清醒了起來,他忙跟上了這幾個人。這幾個人醉了些酒且又在高興頭上,全然察覺不到有人跟著他們。聽了一會兒,允諺便已斷明了這幾人的身份。他們手上有很重要的證據或可指證出刺殺皇后的主使,呵,想到母親與旻郡王之間的對話,允諺不禁擔心了起來。
是時月色空明,樓臺綺帳間雖還笙歌熱鬧,但這大街上已是人跡蕭散了。望著眼前這幾個搖搖晃晃的人影,如失侶的孤舟浮在幽謐無邊的夜色中一般。允諺拳心一緊,當即追上去向著路丙的后心處狠狠地一踢,將路丙踢翻以后,他又向抬頭向四處的墻頂望了望,立時便有四五個暗衛從墻頭翻躍下來落到了地上。
路丙無故挨了這一腳,自是惱怒難當。他坐在地上,一面拔刀,一面氣狠狠道:“哪個混賬王八蛋,連你路大爺也敢踢。”他身邊的幾個人也警惕了起來,紛紛按住了刀柄向四下里張望著。
“還認得本王么?”允諺搖開了灑金川扇,風度款款地步到了路丙身前。
“你,你。”路丙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向了允諺。望了一會兒,他方驚得回了神,他抬起一只手,結結巴巴道:“越,越郡王,郡王殿下。”
路丙身旁的幾個人一聽得“越郡王”三個字,也都嚇得將手從刀柄上放了下去,那幾個人面面相覷地立在那兒,動也不敢動。
允諺“哼”的一聲,形容不動。他冷峻道:“給我搜。”
語音剛落,就有兩個暗衛走到路丙身旁翻衣扯袖地搜查了起來。不大一會兒,他們果然從路丙身上搜出了一塊青布,正與那女刺客扮演云中君時穿的那身青色深衣的布料是一樣的。
允諺將那塊青布捧在手中仔細地端詳著,只見那布上筆法稚拙歪歪扭扭地用血寫了幾個篆字,允諺辨認了好一會兒,方才認出是“旻王,素霓,情系,指使”這幾個字。允諺看罷,輕聲地笑了笑,面上顯出了淡淡的自得。他將那布收進了袖中,轉身欲去。
“王爺,等等,王爺。”路丙掙扎著直起了身子,他怯怯道:“這是,是,是下官在天牢里搜到的證物,下官,下官還要拿它向刑部尚書復命,請王爺,王爺賜還下官。”
“哼。”允諺冷冷地一笑:“這分明是你從別人手中搶來的,本王不過是替別人搶回去的罷了。”說罷,允諺便瀟灑翩翩地走了。
允諺才走出紅袖里,便有一架錦麗豪華的馬車向他迎了過來,那馬上坐著的,正是他的心腹書童奚廷。奚廷望見允諺,忙跳下馬來服侍他上了車。
“王爺,郭二公子來信了,就在那玉枕邊放著呢。”奚廷說道。
“哦。”允諺應著,望向了他手邊不遠處一個刻鏤著幽篁隱溪小景的玉枕。他珍重著將那信拿到了手中,卻沒有拆開看。信封上用流麗的章草書著“諺弟親啟”幾個字,望字如面,煜兄他,就要回京城了吧。
過了一會兒,允諺又吩咐道:“奚廷,明天散朝以后,先去一趟南郊。”他知道旻郡王允誠有一座別邸在那里,旻郡王無事時大多逗留在那里。
“是。”奚廷應著,這馬車已遠離了那風月嬋娟地,漸行到了帝城里的寂靜冷清處。
馬蹄在月色中離塵而遠,馬車上的流蘇絡帶也牽風飄渺地遠逝著。
達達地,這馬蹄踏碎了輕飄如夢的槐英,溯回了這流蕩室宇的亙古的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