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秋涼夜,男孩女孩提著燈籠在臺階下捕捉秋蟲,又名叫蟋蟀和促織。有時捕到出色的,就喂它蓮粉,采集花上的露水讓它喝,住入上品的陶器中。拿出去和共同愛好的人賽斗比勝負,提著翠籠,攜帶錢財,常常千金孤注一擲。吳地少年對此特別熱衷,大有南宋宰相賈似道的遺風。
姑蘇銅井農家孩子路九郎,他家原是小康之家。父親去世后,又屢遭荒年歉收,因此逐漸赤貧。他的母親經常嘆息,郁郁寡歡,幸好九郎天性孝順,白天替人家幫傭,晚上一定回家照顧老母睡眠。老年人不能安然入睡,九郎就坐在床頭不厭其煩地講述通俗的故事,唱山歌,來讓老人家眉開眼笑,舒展笑顏。
這年夏天,九郎被人家雇傭,遠在兩座山峰外替人家插秧,收工回家時已經很晚了。老母親就時常拄著拐杖背靠柴門癡望,逐漸感受風寒生起病來,一天比一天沉重,整日昏昏沉沉的。九郎就辭了活兒回家,主人十分感動于他的孝順,就把雇傭的工錢全部給了他,讓他可以買藥。九郎侍奉病母,衣不解帶,常常暗自流淚。他割下左臂的肉和藥煎湯給母親吃,沒有效果;又割右臂肉,可依然沒有效果。掙的工錢也快要用盡,可母親的病依然未痊愈,路九郎背地里放聲慟哭。早晚到村口的小土地廟燒香祈禱。江南地區鄉下人往往用破缺的大水缸倒覆在地上作為神祠,祭祀起來很是虔誠。
九郎早就聽說城里有位神醫葉天士,享譽天下,無奈價格太高太重。只要病家邀請他出診,就必須承擔轎子隨從等費用,還必須有“新豐美酒斗十千”的買酒錢才行。九郎想自己哪有能力請他來看病?想背著老母去門診,可又怕被葉醫生家看門人阻擋,還擔憂路遠母病加重,不敢輕舉妄動。可是既然有葉醫生這樣的神醫,如果現在不盡人事,那么將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時就會更加遺憾。請葉醫生的念頭就時時刻刻堆積在心中,像中了邪一樣,還向神靈祈禱說:“土地菩薩靈,葉公來!土地菩薩靈,葉公來!”日夜都要祈禱數千遍。
一夜,母親小睡一會兒,剛剛合上眼,九郎又溜出到村口土地廟祈禱。后來憋不住想如廁,就用斑竹管煙筒對著香火吸旱煙,坐在茅坑上,嘴里還在喃喃不停地祈禱。吸完煙,把煙筒在地上敲灰,一邊祈禱一邊涕淚漣漣。誰知銅煙頭脫落,彈到草叢里,九郎起身系好褲子,在草叢中摸索,最終沒有找到。趕緊回屋打個火再去找,仍沒有找到。這時聽見一塊拳石下有秋蟲的啼叫,聲音鏗鏘有力。九郎覺得奇怪,掀起石塊,秋蟲一下子跳到九郎衣襟上,試用手捕捉,已穩穩地在手心中。就把它帶回家養在陶器里,拿近燈火細看,身軀雖然纖小,可是金色長須,蝴蝶翅膀,雄杰剛健。九郎又到田野去捉來一二只蟋蟀,和它比試,最后都敗死在它的鉗牙下,而且被擲出盆外。九郎突然想到葉公最喜歡斗蟋蟀,正在家里請各家公子哥兒相聚作秋聲會,如果自己把這頭蟋蟀進獻,或許能如愿。于是就開心地把蟋蟀供在茶幾上,焚香再拜說:“蟲!我母親的生死全系在你身上。明天見了貴人,你可一定要大顯本領,為我爭氣啊。”夜里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都沒睡好。
天亮后,九郎就邀請鄰居老太來陪伴母親,說自己要進城抓藥,暗中攜帶著陶器,飛一樣地奔去。進了姑蘇城,來到葉家門前,此時剛日上三竿,門前車馬紛紛,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中午人散,見三四個大肚子男子,衣帽光鮮,嘻嘻哈哈坐在門口,原來是葉家的仆人。九郎并不知道,就上前作揖和他們搭話,求他們引自己去見葉醫生面獻異寶。仆人看他衣衫襤褸,用布巾裹著陶器,嘲笑說:“快走吧!你這樣的癡弟子如果能撲到一頭幺麼小蟲當作寶貝,那豈不要被我家主人笑死?”突然間仆人都恭敬肅立,原來是葉公穿著盛裝出門來。葉公正要乘轎,九郎趕緊趨前跪下,雙手捧起陶器獻上。仆人呵斥他快離開,葉公阻擋說:“不要驚嚇到他。”又對著九郎說:“你帶來的是什么貨?”九郎支支吾吾說出此蟲的奇異。葉公笑道:“那不是蟋蟀,恐怕是油葫蘆吧?”九郎還來不及回答,那蟲在陶器內鏘然一聲長鳴,葉公聽了大吃一驚,說:“快把陶器拿過來。”揭開蓋子凝視很久,說:“還交給你保管。不如你先在門邊稍微等候一下,等會兒我回來要當面試一試。”
不久,葉公果然回家,坐在廳堂間,叫九郎進去。葉公把蟲取出換放到瓷盆里,看了很長時間,叫仆人取來蟹殼青和它斗,灰溜溜地敗下陣來。又把麻頭辣取來斗,又大敗。葉公十分震驚,急忙把金翅玉頂大將軍取來。這只玉頂金翅大將軍,是隔年黃蜂化成的蟋蟀,性格暴烈而且鉗牙有毒,格斗所向披靡。九郎看見它,忐忑不安擔心會大敗。看看自己獻上的蟲像雞一樣伏著,一動也不動,反觀玉頂則雄赳赳氣昂昂像怒獅。兩蟲斗了大概十個回合,小蟲突然跳起一尺多高,落下停在玉頂的背上,死死咬住它的頸項。葉公見狀趕緊取蟋蟀草想隔開二蟲,可是玉頂已頸部出水僵死。
葉公很是驚詫這是奇珍異寶,問九郎:“你從哪找來的?多少錢肯出售?”九郎跪下告白說:“小人并不是賣蟲的人,只是偶然捕到,特拿來貢獻給貴人,略表一片赤誠心意。”葉公說:“你是條窮漢子,一定有所求,不如直說。”九郎就跪著告訴所求的事。葉公說:“這并不是難事。”就詳細問清姓名住址,九郎一一詳告,并且告訴了家境貧困的事實。近來替前村樂大戶家守道,就在枯藤纏頂的冬青樹下三間老屋中居住。葉公拍手應和說:“你我可真是有緣。最近樂大戶的妾素妝娘子正有病,邀請我午后前往。”因而留九郎吃午飯,把小蟲捧進內宅,笑得合不攏嘴。
飯后,葉公乘轎,九郎跟在后面回家。葉公被九郎的誠意所感動,先到他家替老母診治。九郎趕緊麻煩鄰居老太燒水沏茶,揩抹床榻,清掃地面,忙個不停。葉公叫不必忙碌,就去看病人。再三診治,笑道:“你母親的病還不至于死。”就拿出四顆丹藥給九郎,叫馬上給他母親服下,并且約他一起跟隨到樂大戶家。
樂大戶衣冠楚楚出門迎接,十分恭敬,茶水瓜果美酒佳肴都早已準備好。葉公進內房診看病人后,出來對大戶說:“夫人的病確實十分棘手,這該如何是好?”大戶聽了十分擔憂。葉公說:“不過多虧是我在,還不至于會香消玉殞,讓你難受悲傷。”把藥開完,大戶呈上細絲紋銀一百兩,先作為替長者賀壽的禮金。葉公收下了,遞給九郎說:“你的母親并非是真的生病,是因為突然家變變窮承受不了,悶氣郁結胸中所致。這銀元寶湯要比中藥苦水強萬倍,你把它拿去做日常開支。”九郎大驚不敢接受,葉公一定要他拿著,才罷手。葉公離去后,九郎把銀子呈獻給母親,到夜間,母親就喚人要喝米湯,頓時神志清醒,精神矍爍。
三天后,葉公又來到,樂大戶大叫“九郎”,九郎趕緊奔到樂家向葉公叩首致謝。葉公笑著挽起他,很殷勤,原來這些日子把蟋蟀拿出去和吳中富兒斗輸贏,贏了差不多一千多兩銀子的彩頭。葉公問樂大戶道:“我想在尊府附近購置肥沃田地二十畝,不知有沒有?”樂大戶殷勤地說:“我族里人有些零星田畝,正好和你所說的數目相符,就在九郎家的屋后,正要出售。”問他價格,樂大戶說:“聽說要賣五百兩銀子。”葉公笑著拿出三百兩銀子,說:“這一些先做定金,余數以后再補交可以嗎?”樂大戶說:“老先生不必多費神,我會促成此事來報答你的恩德。”就進內房取出二百兩銀子,邀請族人來家,當場寫好賣田文書。葉公吩咐買主署九郎的名字。寫完后,葉公把文書交給九郎,說:“這下能博取你母親的歡心了吧?”九郎受寵若驚推辭,說不能這樣,葉公已乘轎如飛而去。從此九郎搬離了潮濕狹窄的小屋,侍奉母親借房而住,十分寬敞。
五天后,忽有樂大戶家派老媽子送來一個美貌的婢女慰娘,穿著艷麗服裝,來到九郎家門口,說:“葉公寫信向我家主人討一個婢女,贈送給你家做媳婦。”說完,老媽子匆匆離開。九郎高興得不知所措,慰娘也十分孝順,盡心盡意服侍婆婆,晚間就睡在九郎母親的腳后。第二天葉公又派人送來嫁妝枕被之類的東西,傳話讓九郎趕緊選擇良辰吉日成婚。原來樂大戶的妾病已經治愈,而葉公又贏到彩頭,連同先前的差不多共五千兩銀子。九郎帶著新娘前往兩家致謝,都收到豐厚的饋贈,從此家境暴富,比父親在世時還繁盛。九郎母親的病魔更是早已飛得無影無蹤。
一天,九郎母子夫妻正合計怎樣報答葉公的恩德,忽見葉家仆人來叫九郎,神色慌張,九郎趕緊跟仆人進城。到了葉家,只見葉公坐在大廳上,神色頹廢。九郎很是驚恐,跪在地上表示歉意說:“是斗蟋蟀輸了嗎?”葉公說:“不是。你的蟋蟀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九郎于是把向神祈禱、坐廁所尋銅煙頭時捕獲蟋蟀的經過如實相告。葉公說:“那銅煙頭還在嗎?”九郎說:“到現在還沒找到。”葉公說:“我把銅煙頭還給你好嗎?”就在袖子里摸出擲給九郎,九郎一看正是自己的舊物。葉公說:“真是太奇怪了!蟋蟀昨天還在猛斗,可今天突然倒在盆內化成了這個。聽了你這番話,或許是你的純孝感動了神明因而得到蔭庇。”九郎愿意把葉公所贈的一切交還,葉公笑著搖搖頭打發他走,他這才拿了銅煙頭回家。九郎對著銅煙頭叩頭,把它像神一樣供奉著。
又過了兩年,農田莊稼大豐收,九郎學經商又賺了不少的錢,家境更是富裕。于是他就把買田的銀子拿去還給葉公,葉公怎么也不肯收。
那時九郎的老母親已年逾古稀,可是胃口還很好,慰娘生了個兒子。九郎就出錢興建土地祠,殿堂雄偉壯麗,請求葉公寫文章記敘此事,鐫刻在石碑上。九郎服侍葉公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只要是葉公想要的,九郎就會千方百計找來貢獻。葉公嗜食班鳩,九郎就每天跟隨獵人到北山張布羅網,捕捉班鳩孝敬葉公。后來葉公得了一種怪病,像啞巴似的發不出聲,十分痛苦。他的兒子憂心忡忡,就四處遍請名醫診治,可都不知病源,無法對癥下藥。不久,葉公病重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九郎前去土地祠祈禱,夜宿廟中,夢見好幾個人挑著生姜來在庭院里燒煮。煙氣蒸蒸上騰,化作班鳩飛去。九郎醒后記著,就趕緊前去告訴葉公的兒子,兒子覺得很荒唐。九郎就自己買了滿擔生姜,用大鍋在住房門外煮生姜,火旺鍋沸,人人都被辣得要打噴嚏,可是葉公聞到生姜味道后卻覺得十分香甜。于是又把鍋移近臥房,移近在床邊燒煮,一頓飯左右的時間,葉公忽大聲呼喚說:“真是憋死我了。”說著吐出餅狀痰塊,怪病也頓時痊愈。葉公問:“是誰想出這種醫法?”九郎就把夢見的情景相告。葉公凝神思索很久,突然問:“班鳩在田里吃什么東西?”九郎說:“吃生半夏。”葉公恍然大悟,說:“土地神也是精通醫道的吧!或者是被你的精誠所感動的吧?我經常吃班鳩,中了半夏的毒,只有生姜能解毒,才能獲得再生。”于是出錢替土地神建造寢樓,更加厚待九郎。從此以后再也不敢吃班鳩,可依然很是喜歡蟋蟀。現在姑蘇的古董收藏家手里還收藏著葉公親手制作的蟋蟀盆,做工十分精致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