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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蔡孑民先生與我(1)

王云五

我認識蔡孑民先生,始于一九一二年一月下旬,但我開始聽到他的大名,則是在臨時大總統府成立后一二日。由于報紙刊載各部首長的名字,蔡先生被列為教育總長,其時我從事教育工作已有六七年,平素對教育的制度備極關懷,因而對新政府的新教育首長,當然想略知其歷史。不久,我便探悉蔡先生是一位翰林,卻具有革命思想,且曾在上海組織中國教育會。這時候,我已由孫中山先生邀任臨時大總統府秘書,正在清理手邊未了的事,不日便要晉京任職,絕無另行求職之意。只是積久欲吐有關教育的意見,現在面對一位可以進言的主管部長,姑且盡我言責,至于能否發生影響,固所不計。于是,我便抽出一些工夫,寫了一封建議書,現在追憶起來,大約包括以下各項建議:

(一)提高中等學校程度,廢止各省所設的高等學堂,在大學附設一二年的預科,考選中等學校畢業生或相當程度者入學,預科畢業者升入本科。

(二)大學不限于國立,應準許私立;國立者不限于北平原設之一所,全國暫行分區各設一所。那時候我主張,除北平原有所謂京師大學堂外,南京、廣州、漢口應盡先各設一所。

(三)各省得視需要,設專門學校,其修業年期較大學為短,注重實用。

按我國清末學制,各省設高等學堂一所,其大旨系仿日本的高等學校。唯日本所設的高等學校與大學有相當比例,程度也能銜接,故高等學校畢業生多能升入大學。我國各省分設高等學堂,其畢業人數斷非設立京城唯一的國立大學所能容納,且各省高等學堂雖相當于大學預科,然因程度不齊,多未能達成預科的作用,于是實際的作用僅成為高等的普通學校。我認為不如將中等學校程度提高,完成普通教育,其有志深造者,徑行考升大學直接附設的預科,預科改由大學附設,其程度自較易與大學本科銜接。不若各省高等學堂所造就者,大半不能升入大學,徒成為普通教育之額外提高,在教育的作用上不免等于一種浪費。因此,我一方面主張增設國立大學,并分區設立,以便升學;一方面主張準許設置私立大學,使那時已具基礎之若干教會學校得于符合條件后升格為大學,以宏造就。至于為適應需要,應準許各省設立專門學校,為期較大學為短,與清末的高等學堂和現在的專科學校相當,與大學分道揚鑣,而改進當時高等學堂的空泛效用,使更合于實用。以上便是我對民國學制改進的建議大要。

我以一個未曾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居然提供許多關于高等教育的意見,不能不說是一種大膽的嘗試。真想不到此一建議書,從上海郵寄到南京教育部以后,不過十日左右,我便在南京臨時大總統府服務中接到由上海家里轉來的蔡先生的一封親筆信,大意是說認為我所提供的意見極中肯,堅邀我來部“相助為理”。

我既承孫中山先生的厚意,在一席談話之后,自動委以機要之職,現在又以尚未謀面,僅憑一紙意見書,承蔡先生邀請相助為理。在魚與熊掌之間,既不應見異思遷,又不愿放棄久懷改進教育之心而一旦獲得可能實現的機會,幸而在不得已請示孫先生之際,承他老人家愛護有加,令我半日留府服務,半日前往教育部相助。于是,我才敢持著蔡先生的手書,前往教育部面謁。想不到經此一度面謁之后,我對于蔡先生,不僅做了半年左右的屬員,而且締結了三十年的深交。尤其是在抗戰初期,蔡先生因體弱不能跋涉遠來后方,我因主持商務印書館,不能不往返于后方與香港之間,初時同住商務印書館的臨時宿舍,繼則時相過從。蔡先生視我如手足,我則視蔡先生如長兄,在蔡先生逝世時,我成為朋友中唯一的隨侍病榻送終者。人生際遇真有不可思議之處。茲更就記憶,概述蔡先生與我三十年間的關系。

且說當時的教育部,草創伊始,還未曾訂什么官制。記得在教育部服務的各人,都由蔡先生致送聘書,任為籌備員。工作上雖有差別,實際上也難免要分為主辦的和協辦的地位,卻沒有階級高低的區分,所領津貼也一律為每月六十元。由于我只半日來部辦公,而且是同人中年紀最輕的(當時只有二十四歲),當然不可能成為主辦人員。那時候和我一起工作的有鐘憲鬯(觀光)、蔣竹莊(維喬)和湯愛理(中)諸君。鐘君年事很高,曾在上海開辦理化研習所,聞蔡先生一度加入聽講;蔣先生曾參加蔡先生主持的中國教育會;湯先生則系日本留學生,專攻法律。我們日常的工作,多半是討論民國的新學制和課程,唯以臨時大總統孫先生下野,政府不久便北遷,在南京時代,一切規劃還沒有定議。

是年三月,唐少川(紹儀)先生受任為國務總理后,南京政府各機關開始北遷。蔡先生仍任教育部總長,我也隨往北京任職。這時候,我奉派為專門司第一科科長,前清學部員外郎路壬甫(孝植)為第二科科長,英國留學碩士楊煥之(曾誥)為第三科科長。我們的司長林少旭(棨)是專攻法律的留日畢業生,原任學部參事。至與我在南京共同工作之鐘、蔣、湯三君,均任參事。北遷后的教育部次長是范靜生(源濂)先生,原系學部郎中。我在長官和同事間資歷最淺,年紀也最輕,但由于蔡先生之賞識,我也能努力工作,對上對下與對同僚均甚融洽。據我的主管司長說,我以一個毫無行政經驗的人,不僅處理公務有如老吏,對于公文的起草修正,也無不適合分際。在蔡先生留京任職的幾個月內,我的工作記得系以對大學令和專門學校令的起草,以及對京師大學堂的協助接收為主。上述兩令實際上已把我在南京政府初成立時對蔡先生的三點建議完全采納。至對于京師大學堂的接收之事,系由我與第三科科長楊君會同辦理,我以一個初出茅廬且從未進入大學之門的青年,總算應付得宜,而會同辦理之楊君卻一切歸功于我。因此,我在當時的教育部科長中,與普通教育司的許壽裳科長(后來迭任教育廳長,終于臺省教育廳長任內)齊名。許先生是蔡先生的同鄉后輩,我卻是一個毫無關系的后進,同受蔡先生的拔擢,側聞蔡先生常引以自慰。

但是好景不長,是年六月間,唐內閣以責任內閣不能負責而辭職。蔡先生本來與唐少川先生毫無淵源,卻堅請連帶辭職,其風度與唐先生原與袁世凱總統有深切關系而不惜堅辭者,同為政治界之美談。唐內閣辭職后,由陸徵祥繼而組閣;蔡先生去職后,則由原任次長范靜生先生繼任,而以原任蔡先生秘書長董恂士(鴻祎)君為次長。初時一切蕭規曹隨,尚無何問題發生。后來,由于專門司司長林少旭先生改任高等審判廳廳長;在他以法律專才從事司法工作,當然用得其長,問題便發生在他的繼任人選上。林先生一向和我相處得很好,尤其對我的能力與負責精神不斷表示贊揚,他在要離開教育部時,私下曾對我有所表示,并言將力保我繼任專門司司長,及至他的新任命發表,司中同人也一致認為我之繼任實為當然之事。想不到最后決定,卻是以第二科路科長升任。路先生平時對我非常客氣,驟膺此命,形色上也表示萬分不安。后來,據林先生密告我,當他保舉我繼任之時,范總長好像滿口答應,想不到經過幾日后,范先生突然密告林先生,說以我的能力和負責精神,升任司長極適當,唯經詳加考慮,以路先生資歷極深,原任學部員外郎,與范先生僅次一級,一旦由資歷較淺如我者擢升,難免不使路先生失望;好在我年事尚輕,來日方長,暫緩升任當無問題。范先生的抉擇當然未可厚非,但我畢竟少不更事,乍聞新命,心里確不免有幾分難過,幸而平素遇事尚能與他人易地設想,經過了一二日,也就釋然。后來因為路司長側重保守,司中同人富于積極精神的新進者頗多不滿,甚至學部舊人,夙與路司長共事者間亦有同感,遂使我甚感困惑,除極力遏抑自己情感外,還矯情轉勸他人。可是矯情的結果,偶然不免落出不自然的狀態。消息間接傳到剛從德國回來的蔡先生耳朵里,聽說他曾傳述意見,勸當局把我調任北京大學的預科學長,不知何故又有人從中阻撓,否則后來一段不必要的糾紛,當可消除于無形。蔡先生愛我之深,更可于此見之。

范先生不久也去職,接任者由海軍總長劉冠雄兼署,但劉總長畢竟對教育為外行,僅歷月余就請辭兼職,繼而兼署者為農林總長陳振先。陳先生是留美農學專家,對于教育亦甚有興趣,此次于一九一三年三月兼署教育總長,原想實干一番。他雖是廣東人,與我同鄉,但因我是外江的廣東人,對同鄉人物認識不多,與陳先生素未謀面。因此,當他到部之初,并不知有我這一位同鄉。可是我之被卷入旋渦,真想不到竟起于我平素不重視的鄉誼關系啊!

事情是這樣的。由于江浙為文化最發達之區,教育界的杰出人物往往不能舍江浙二省而他求。因此,教育部此時的高級職員中,包括次長和四位參事中的三位與三位司長中的兩位,都是籍隸江浙兩省。這并不因為蔡先生是浙江人之故。兼署總長陳先生獨以廣東人出任最高首長,如果能與各位高級幕僚隨和相處,像湖南籍的范前總長一般,那就當然不會發生問題。可是陳先生畢竟有些抱負,而且習聞美國政務官與事務官的關系,不免實行他的總長職權。初時為著發布一篇文告,吩咐原任的秘書人員起草,經辦的秘書狃于故習,不免要商詢主管司的意見。結果,對于總長的主張不免有重大的修正。陳先生以身為總長竟不能指揮一位秘書,實以農林部中并無適當人員可以調來相助,向其某一小同鄉(新會縣籍)訴苦。他那位小同鄉頗知我,力言近在教育部內的一位富有經驗與能力的同鄉何以不加利用。陳先生聽了這段話,次日一早到部,便約見我詳談,既略知我的抱負,遂將其意欲發布的文告囑我起草。我便在他的辦公室內,花了不滿兩小時,寫成二三千言的文告,送給陳先生核閱。他感到十分滿意,因即表示要我以專門司第一科科長之職調兼總長的主任秘書。我認為既承賞識,自不難有施展抱負的機會,略不謙辭。以此兼職,我遂得出席部務會議,彼時的部務會議,系以部次長、參事、司長及主任秘書構成,主任秘書也具有相當的重要性。

在我參加的最初幾次部務會議中,由于陳先生對各項議案不甚熟知其經過者,輒先征詢我的意見,我因對部務大都熟悉,間有不甚了然者,必先調查檔案,或向主管單位詳詢經過,于是多能對陳先生提供適當的意見,所以會議進行尚屬順利。后來卻發生一項有關政治的問題,查那時候的國會議員被選資格中,包括有中央學會會員一項特殊資格。原規定頗為含糊,致有相當于專門學校的許多雜牌學校畢業生紛紛比附要求,從寬從嚴,應由教育部決定。在討論此一問題的部務會議中,除社會教育司夏司長曾佑無意見外,其他參事三人(原額四人中有一人外調)與普通、專門兩司司長意見一致,卻與陳兼總長的主張相左。陳先生不肯屈服于多數之幕僚,而五位高級幕僚一致反對總長,致釀成僵持之局。那時候,我國的公務員服務法雖還沒有頒定,但幕僚對于長官的主張雖得陳述相反的意見,唯一經長官決定,幕僚便應服從,絕不能以屬員的多數團結對抗長官,此為世界一般政治的通則。因此,我不得不維護行政上的原則,力勸各參事、司長,在已盡其言責之后不宜過分堅持,想不到因此竟觸眾怒,認為我袒護同鄉的長官。最后,全體參事、司長除社會教育司司長夏先生外,一致對陳總長以集體辭職為要挾,陳總長不為所動,皆予照準。除派我暫兼專門司司長外,并派楊科長曾誥及彭視學守正兼署參事。董次長為表示對于辭職參司五人之同情,亦請病假不到部。陳先生初時態度堅決,不予置理。我對這幾位辭職的參事、司長,雖多從南京時代開始共事,平素感情也還融洽,可是為著政治上的原則,不得不支持陳總長,以免惡例一開,將來政務官不能發揮其對政治的作用,轉為僚屬集體把持,無異太阿倒持。如果陳先生能夠堅持到底,此一原則或可確立不移。可惜得很,陳先生不知受到外間什么壓力,突然請辭兼署教育總長之職,改由請假中之董次長暫代部務,不久又由汪大燮來長教部,于是已辭職照準之各位參事、司長,大都復職或轉職,楊曾誥、彭守正二君也各回任本職,我只好出于辭職之一道了。此一事件發生后,在人情上,我似乎有些對不起幾位從南京開始共事的朋友,尤以多系蔡先生所用之人,然而在公事上,我是問心無愧的。后來蔡先生聽到此事,卻未嘗對我有何不滿。二十年后,當我和蔡先生時相把晤之時,偶然談起此事,我頗咎自己當時的少年氣盛,但蔡先生認為我的主張絕對正確,并力言在處理公務之時,斷不可顧及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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