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車旅行就是用車輪丈量道路,而車輪這只卷尺里似乎可以抽出無限長的尺子來,路沒有盡頭,這只卷尺也就假裝自己長度無限,可以被永遠地抽下去。但那只不過是一個幻象而已,當我們看不到盡頭的時候,我們就以為沒有盡頭,其實盡頭是有的,那就是車的壽限。類似的情形就像人生,人在年輕的時候,感覺生命漫長,以為無論怎么揮霍都是用不完的,忽然人到中年,才知道能捂在手里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從酒泉到嘉峪關,只是二十分鐘的路程,我把車開得飛快,桑婭有點意見。她說,慢慢開嘛,你急著干什么去啊?是啊,我急著干什么去啊?其實我并不知道,也許僅僅是一種人到中年的迫促感吧。雖然前面并沒有什么目標,但身邊的風景卻提不起我的興趣。中年忙,中年盲,沒有目標,只有方向,只在路上。在路上,車輪帶起泥土,又甩出泥土。就像路過的城市,進入,然后離開;就像路過的風景,看到,然后消逝;就像路過的人,從現實變成記憶。搭車的桑婭,也是我的車輪帶起的一塊泥土,走上一段,桑婭會下車,泥土會飛離。“我經過著生活還是生活經過我……回想起昨天就好像夢一樣,我曾驕傲的心初次感到渺小……”音響里是許巍在唱,身邊的桑婭在說:“這么老的歌!”而我說:“你看前面,還有那更古老的嘉峪關。”
嘉峪關是個名副其實的關,長城西頭的第一關,守著河西走廊的西門口。七百多年來寂寞地守著,把自己守成了一處遺跡,把自己守成了一個風景,供后人參觀。我和桑婭上上下下地轉悠了一陣,桑婭興奮得一驚一乍,不時地擺著姿勢讓我給她拍照。她的陽光與我的沉郁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當時的感覺像是領著個孩子在逛公園。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才很不情愿地上車,上了車還在抱怨,急什么嘛,還沒玩夠呢。我說我們還要趕路呢,到敦煌還有幾百公里。桑婭說,你開車出來就是為了趕路嗎?我啞然。
是啊,我出來就是為了趕路嗎?可是并沒有一個目的地讓我趕著到達,并沒有一個人在前面等我,并沒有什么事情等我去做。但我又著哪門子急呢?冥冥之中也許我在期待著什么,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
重新上路,出了嘉峪關,就是滿眼的戈壁荒漠了,風景單調得讓人疲倦,桑婭卻是依舊興奮,左看右看,全是新鮮,不能不令我感嘆年齡的差異。不同的職業,不同的階層,不同的趣味,可以把人劃成不同的群體,年齡也同樣可以把人劃分成不同的群體,甚至不僅是不同的群體,簡直就是不同類別、不同種屬的動物,現代文明在讓物質生活越來越同質化的同時,也使人越來越異質化了。坐在旁邊的桑婭,我感覺她就是一只小鹿,而我呢,就是一只老狗,再說得好聽點,頂多也就是一匹老馬了。老馬拉車,小鹿撒歡兒,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但是鹿兒再怎么歡實,也有疲倦的時候。單調令人絕望,乍見戈壁時的新鮮過去之后,桑婭的心思從窗外收了回來。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在觀察我,過了一會兒,她開始沒話找話了。
“哎,老劉,我發現你還挺酷的耶。”
“是嗎?怎么叫酷?”
“就是……就是冷……冷峻,就是很有男人味。”
“你是說像塊凍得僵硬的石頭啊?”我故意逗她。
“也不是啦,我是說……算啦,”桑婭頓了下,換了話題,“哎,老劉,問你個問題。”
“什么?”
“你說男人的那個……性能力,能持續到多少歲?”
“不確定吧,因人而異,各人身體狀況不一樣啊。”
“一般的,正常的,大多數人,能到多少歲?”
“六十多歲吧。不過現在有偉哥什么的,應該會……你怎么問這個?”
“也沒什么,就是……我喜歡年齡大的男人。”
“小帥哥不好嗎?青春,陽光,有活力,還沒代溝。”
“我不喜歡。他們幼稚得很,而且自私,沒責任心。”
“那也分人,因人而異。”
“都那樣。反正我沒見過讓我感覺到比我成熟的。”
“那是還沒長夠時間,等到他三十多、四十多的時候,也就成熟了。”
“我可不想陪著他們長大、等他們成熟,我要找就找個年齡大的。”
“你這是要吃現成的啊,哈哈。”
“也不是啦,我是說,是……是……可能是我們這一代人有問題,靠不住,不如上一代人。”
“呵呵,沒看出來,你還很有主見,很有思想啊。”
“不是思想,是經驗。”
“呵,你小小年紀,有什么經驗啊?大言不慚。”
“我同學,”桑婭沉吟了一會兒,接著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和她男朋友,感情特別好,我們都羨慕他們,他們也以為自己是幸運地找到了愛情的那種。開始是租房同居,后來他們買了房子,把家裝修得非常溫馨,都準備結婚了。她男朋友是勘探隊的技術員,半年在家休息、半年工作的那種。在家的時候,他做飯,洗衣服,干家務,還經常搞出點意外的浪漫來,讓他的女朋友感到特別開心,特別幸福。春天的時候,他回勘探隊上班了。不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們電話、短信、網絡聊天,恩愛相思,情深意長,搞得跟真的似的,女孩感覺自己幸福得一塌糊涂。國慶節的時候男的從勘探隊回來了,可是他沒來見他的女朋友。他說他要結婚了,他說在山里的時候,有一次喝多了,和他們基地的女同事發生了關系,那個女同事一直追他,他是被引誘的,可是那女的懷孕了,女的他們家死纏爛打鬧得很厲害,他們又是一個單位,沒辦法只能結婚了。最后只說了聲對不起,說他不能再見她了,就完了。可是,我……我的女同學也懷孕了,她一直沒告訴他,是想等他回來的時候給他個驚喜,那時候她已經懷了七個月了,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覺?”桑婭有點說不下去了。
“后來呢?”
“她自己把那孩子生了,然后送人了。”
“唔,小年輕,做事太草率了,不知道考慮后果。”
“不是草率,就是我們這一代的男人靠不住。所以我喜歡年齡大的成熟的男人,我要找就找這樣的。”這樣說的時候,桑婭顯得很神往的樣子,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就是離過婚的也沒關系,年齡大的知道疼愛女人,而且靠得住。”
“想要靠著男人,這種想法可不對。”
“我不是要靠著男人讓他養,我是說心理上的依靠。”
“呵呵,那是你不了解男人。其實,男人比女人更脆弱,更孤獨,也更想在心理上有所依靠,或者說,有所依戀。”
“為什么呢?我覺得男人總是要比女人強大得多。”
“這是長時間的男權社會形成的集體無意識。男人被賦予更多的社會角色,承擔著更多的社會責任。男人要干事業,要做大事,要出人頭地,同時還要承擔家庭責任,既要成為家庭的經濟支柱,又要成為家庭的精神支柱。即便是不那么堅強、不那么強大的男人,也要假裝堅強,也要像個男人的樣子。但這卻使他在心理上變得更脆弱,也更孤獨了。所以越是看起來強大的男人,越是希望有個母親式的可以依戀的女人。男人對母親的感情總是比對父親的感情更深,也是這個原因。但是母親和妻子畢竟不同,所以在過去,封建社會,男孩七八歲的時候,家里要給他找個大他很多的女孩子做童養媳。年齡大一些的女人做老婆,可以部分替代男人對母親的依戀,所以童養媳是兼有母親和妻子的雙重角色,可以給男人雙重的慰藉,讓男人的脆弱與孤單得到釋放。但在生理上,女人總是比男人老得更快些,當很多的女人生理上不能滿足男人的時候,社會允許男人娶個小老婆,甚至二房、三房。這并不是男人花心,而是社會制度和生理差異造成的男性的悖論。三妻四妾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合理性。”
“有什么合理的,根本就不應該。”
“我是說在男權社會里,當男人被定義為強大的一方,必須承擔家庭和社會雙重責任的時候,有它的合理性。但那是把男人不當人,是把男人的強大放大到只是一個社會角色或者說是一個機器的時候。現代文明社會里,荒唐的、野蠻的一夫多妻制被廢除了,廢除它的前提,是基于男女平等。男女平等在觀念和制度層面上是實現了,但是實際狀態卻并不是這樣子。因為男權社會的傳統并未消除,社會分工仍然存在,還因為看不見的也就是在人們潛意識里認為男人比女人強大的心理定式,或者說是社會的集體無意識,造成的結果就是在男女平等的名義下事實上的不平等。生活中的現實是女人對男人的依附,女人要在婚姻里尋求安全感,也就是要男人負責任,既要負家庭的經濟責任,也要負感情的、心理的、精神上的責任。而男人呢,他首先必須強大到能把錢掙回來,也就是養家,同時還要成為全家的精神上的依靠。如果做不到,女人就會說,那我嫁他做什么呢?于是,社會所要求的這個責任重大的男人,就整天生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社會普遍的觀念是男人更強大,所以他就不能依附女人,這就使這個壓力巨大的男人變得非常無助,非常孤獨,同時也非常脆弱,甚至比女人還要脆弱。尤其是你所說的那種成熟的中年男人,如果他不是事業成功的那種,那他其實像個喪家之犬一樣無可依傍也無處躲避。”
“哇噻,你好厲害哦,老劉,我好佩服你耶。”
“油腔滑調。”
“不是啦,老劉,”桑婭又連忙改口,“不對不對,不能叫你老劉了,劉哥,劉叔,不,劉老師,真讓人刮目啊。”
“所以啊,你不要總想著找個成熟的男人就可以依靠著他。”
“是是是,劉老師,我知道了,”桑婭學著電視里某個保健藥廣告的腔調說,“男人其實更需要關愛。”
“小丫頭,你怎么一點正經沒有啊?”
“怎么沒有?我都嚴肅成什么了,”桑婭板起臉做嚴肅狀,停了一會兒,忽然問道,“老……劉老師,問你個嚴肅的問題。”
“什么?”
“你要嚴肅地回答,也就是說,要老實交代。”
“什么問題,這么嚴重?”
“你有沒有那什么……情人?紅顏知己?老實交代,不許騙人。”
“你希望?你覺得?你認為?”
“你有!”桑婭肯定地說,“你這么不坦率就說明你有。”
“是你的猜測和想象。”
“算了,不問了,你們這年齡的人就這點不好,吞吞吐吐,不坦蕩,玩虛偽。說了也不是真話,算我沒問。我餓了,路邊找個地方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