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擺渡人生
- 愿有人與你相約盛開
- 安子
- 4882字
- 2018-04-11 14:29:24
住七樓的那幾年,我最不待見卻也最佩服的人,就是高林生。看過《七樓的麻雀》的讀者,一定還記得那個賊精賊精的高林生同學,正因為他太聰明,所以我對他總是敬而遠之。
也難怪我不待見他,既然他在老幺“挨打”事件中,能夠不顯山不露水地搗鼓回來六萬大洋,那么在七樓的日常生活中,他自然也是個從不吃虧萬事有理的難揍的主兒。不過有時候,七樓的生活還真少不了他。
老五去辦暫住證,跑了兩趟都落寞而歸,他一出馬,兩人就有說有笑地回來了。
英子懷孕,老幺帶她去醫院建檔,英子有哮喘病,醫生大人推三阻四,兩人去了三趟,都灰頭土臉地回來。一個電話打給高林生,高林生二話沒說,從學校打車回來,帶著英子直奔醫院。
當時,老幺在七樓這個溜達啊,從屋里溜達到樓頂,從樓頂溜達到屋里,從客廳溜達到廚房,從廚房溜達到衛生間,整個人都恨不得從窗戶飄去醫院,生怕醫生再給英子和英子肚子里那剛剛兩個月的小東西出難題。結果,60分鐘還沒數過去,英子就回來了,手里還拿著個白本本,不用看就知道,一切搞定。
老幺觍著臉湊過去打聽,咋辦的?
英子一臉懵懂:“沒咋辦。高林生就帶著我掛了個號,然后在門口問我,上幾次來是不是這個醫生,我說不是,沒見過今兒這醫生。他就叫我少說話,醫生問啥,他先答。就成了。”
老幺一頭霧水:“那你的哮喘病呢?”
“醫生問有沒有病史,高林生說沒有。”
“就這樣?”
“嗯,就這樣。”
我在一旁聽著竊笑,高林生一貫的做派嘛,要是啥事都像你老幺臉上的三個大痦子一樣擺在明面上,啥事都有被Pass的理由。
當然,老幺理所當然地包了高林生整整一個月的伙食。不過,兩個月后,他和英子的娃還是沒了,這是后話,不提也罷。
總之,高林生這廝,那不叫人,叫人精。
那時候我就想,這廝將來得找多白富美的媳婦,才配得起他那溜光水滑的腦子啊!
高林生考上公務員,去當緝毒警之后,我們便成了他辦公室的常客。再不待見他,也是七樓的患難兄弟;再佩服他,也沒他那個溜光水滑的腦子。那幾年,老幺、英子、老五和我,有事沒事都愛去找他,聰明人,誰不愛啊!
然而,真正愛上高林生的,只有一個人。
第一次見到七巧,是在高林生的辦公室外。當時,七巧靠在過道的墻上,抬頭望天,瘦瘦薄薄的身子,砌在冰冷的墻壁上。過道的盡頭豁然開朗,向左拐是衛生間,向右拐是食堂,向前就是整個院子的后門。人來人往,路過的人都看向七巧,可七巧誰也不看,只看天。
中午的時候,高林生帶我去食堂,七巧湊過來,還沒開口,高林生就沖她擺手:“下午再說,下午再說。”
在食堂里,我問高林生:“那姑娘啥事?”
高林生皺著眉頭:“難纏啊。”
“啥能難倒你?”
他嘆了口氣:“抓錯了人,誰讓她哥長那么瘦。”
緝毒警抓錯人,也不算太稀罕,只要尿檢沒問題,分分鐘就放掉了,頂多在派出所里坐個把小時,也不算啥大事,這姑娘還想咋著?
“咋著?人家要登報致歉。”
“嗨,致啥歉啊,她就不怕欲蓋彌彰么?”
“纏了兩天了,就耗著不走,你說我能有啥辦法。”
“那就叫進辦公室,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這回還真沒辦法,這姑娘油鹽不進。”
“呦,你還有沒辦法的時候?”
“這姑娘太較真!”
正說著,卻見那個削薄的身影從眼前閃過。我沖高林生努努嘴,高林生埋頭吃飯。
這事,還真有點意思,這么多年,我第一次見高林生這樣躲躲藏藏,他那好腦子咋派不上用場了?
跟高林生約了,下午他帶我去采訪這年的三八紅旗手,公安局的反扒大隊大隊長。剛出辦公室,七巧又跟了上來。
沒等高林生揮手,這姑娘就占了先:“高隊長,您看我哥這事……”
“明兒再說,我有急事。”
“您這院子里貼的,不是說老百姓的事才是大事、急事么?”
順著姑娘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我險些笑出聲來,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標語,竟然被這姑娘這樣活學活用,高林生也算是棋逢對手。
“實在沒時間,這是電視臺的記者,著急去采訪。”
“哎呀,記者同志啊,我正好要找你們呢……”
得!
這件事,最后,還真就“登報致歉”了,老五在他所在的那家不知名的小報紙上,給上了一個新聞,標題是“因太瘦被當吸毒者誤抓,警方已道歉”,七巧姑娘這才算善罷甘休。
七巧姑娘走了沒兩天,又回來了,我本以為這世界上,還真有緣分一說,沒想到……
“你哥當時怎么不說?”
“他人老實,不想給警察同志添麻煩。”
“那你之前來那么多趟,為什么沒說?”
“事情得一件一件辦,兩件事放一起,就哪個都辦不了了。”
進門的時候,高林生正皺著眉,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拳頭抵在鼻子和嘴唇之間,盯著七巧。
這又是哪一出?
原來,七巧的哥哥在被抓的時候,手機掉了。他沒說,可這當妹子的,秋后來算賬了。
這姑娘,逮著人民警察這只羊使勁薅羊毛啊!
高林生的脾氣我知道,他這個人吧,絕對是個好人,聰明絕頂的好人。可你要是不依不饒,他也能跟你死磕到底,而且他那個心眼,絕非眼前這個叫七巧的年輕姑娘所能敵。
后面,還真是一出好戲!
高林生客客氣氣地給了七巧姑娘派出所管片民警的辦公電話,他當然知道,不可能就這樣打發掉她。但是咱也得辦公是不是,你愛耗著就耗著,我也不嫌礙眼,難不成,你還能跟我到天涯海角?
沒想到,七巧姑娘就真的跟到了天涯海角。
據線人舉報,在城鄉交界處的天涯海角KTV,有人聚眾吸毒。高林生換了便裝就去了天涯海角。
七巧跟在他屁股后面嘮嘮叨叨,說家里窮,自己和哥哥從敦煌的大戈壁到北京來打工,賺錢好難,買個手機不容易,還沒嘮叨完,抬眼一看,愣住了。
高林生不理七巧,抬腿就往金碧輝煌的大柱子中間的旋轉門里走,七巧在后面喊:“哎,哎……”
這大柱子兩側的保安啥陣勢沒見過,放過高林生,攔住了七巧。
后來,據七巧說,她在門外灰溜溜地等了四個多小時,各種猜想翻來覆去想了個遍,終于悟出點門道,決定闖進去看看。
下面的片段,如果拍成微電影發到網上,點擊率絕對杠杠的。
據七巧說,自己當時是硬沖進去的。
高林生卻對我說:“沖進去?就她?那么瘦,還能沖過兩個彪形大漢?她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鬧進去的。”
好吧,就當七巧是克格勃吧,她不僅闖進了天涯海角,還找到了高林生所在的包間。
下面一幕,我聽的時候,都覺得膽戰心驚。
一個滿眼風情的年輕女子,叼著細細的ESSE,站在房間的一角。
高林生坐在椅子上,抱著膀子,皺著眉頭,一只拳頭抵在鼻子和嘴唇之間。
三個彪形大漢,拎著大棒,站在高林生對面,滿目兇狠,死死地盯著他。
一個高瘦的人,其貌不揚,站在三個大漢中間,目光冷淡,看向高林生。
七巧后來說,也是怪了,看了那高瘦的人好幾眼,愣是記不住他長啥樣。
七巧沖進屋里的時候,這群人都怔住了,看向七巧。
沒等大漢們沖上來,七巧就一個虎撲,把自己扔在了高林生身上,掐著高林生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
“你個黑了心的王八羔子,上次嫖娼被抓進去二十天,要不是我哥賣血贖你,你現在還關在里面吃黑窩頭呢!你個該死的狗東西,怎么不被人打死啊!”
說著,七巧紅著眼睛指向那幾個大漢:“來來來,把他打死,打死他我這輩子就解脫了!”
這個劇情,誰也沒有料到。
后來,高林生說,那其實是一場暗算。線人小靜其實是“雙料”,因為摸不清高林生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條子,所以故意設局將高林生圈來。多虧了七巧,要沒有她那么一鬧,自己真就回不來了。
當時自己也真是下了狠手,一腳就把七巧踹到了地上:“呸!你個喪門星,要不是你,老子也進不了局子,也不會被小靜說成條子。”
轉臉,高林生一臉甜膩的笑,朝向角落里的女子:“小靜,你不就想要鉆戒么?別介!哥明兒就給你買。還怕哥買不起么?哥家里四套房子,就算是跟這爛婆娘分了家,也還有上千萬的房產,夠你花半輩子了。”
七巧從地上爬起來,又一個虎撲,直接把高林生連椅子一起掀翻在地。
這可是高林生同學第一次挨女人的打哦,七巧這個瘋婆娘,跨坐在高林生身上,劈頭蓋臉地抓撓起來:“我讓你給婊子買鉆戒,我讓你上千萬的房產,我扒了你的皮,喝了你的血……”
……
直到被幾個大漢亂棍打出,七巧還在撒潑,可惜高林生那張小白臉啊,被抓撓成了車禍現場。
后來,高林生跟我說,那天,要不是七巧那一出,將無間道變成了嫖客道,恐怕,他保不齊就要少條胳膊斷條腿了。
第二天,七巧又來,也不害臊也不得意,還是接著說手機那檔子事。
高林生痛痛快快地從錢包里掏出一沓錢,遞給七巧:“我工資不高,就這么多,別訛我。”
七巧接過錢,笑了。
高林生說,那是他第一次見七巧笑,比哭還難看。
后來,七巧做了高林生的線人。再后來,七巧立了功,高林生找了人,安排七巧做了合同警。
七巧在遇到高林生之前的生活,我們無從知曉,但遇到高林生之后,七巧的整個生活重心,就堂而皇之地貼上了“高林生”這個標簽。
我看高林生并不喜歡七巧,當然,感情這種事,我們誰都說不清楚。不過高林生憐惜七巧,我們也都憐惜七巧。
有一次七樓的兄弟姐妹一起去K歌,高林生帶了七巧。
還是老規矩,老幺當麥霸,我們輪流五首歌,輪到七巧,她卻只唱了一首歌。
那天,七巧唱的是《飛天》,我就記住了幾句詞“大漠的落日下”“荒涼的古堡中”“流沙流沙漫天飛”,還記住了七巧滿臉的淚痕。
歌沒K完,這兩人竟然嚷嚷了起來。
高林生沖七巧吼:“你能不能不纏著我!”
七巧也沖他吼:“那誰給你送飯,誰給你買衣裳?”
“我吃食堂!我有的是衣裳!”
“你那破胃吃得了食堂么?你買的衣裳能穿么?”
我們幾個誰也不勸,K得歡實,不就個胃炎么,沒什么大不了。不過高林生的審美,從來都是我們嘲笑他的理由,沒辦法,尺短寸長,人家腦子好使,審美差點也正常。
最后,這兩人終于打出了人生的真相。
“七巧,你到底想干啥?我不要你感恩,看好你哥,再被抓,我決不幫你。”
人生的真相,有時候絕非我們想象。
當我們羨慕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鴿子時,又何嘗知道它們晚上在哪里睡覺?白天去哪里覓食?又何嘗知道它們遇到過怎樣的危險和叵測?何嘗知道它們下一分鐘的生死?
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只是陽光下的片段,而絕非全貌,因此大多數時候,我們看不到真相。以高林生的智慧和心地,七巧所帶來的麻煩,的確不應該像我所看到的那么簡單,那么直白。
七巧和高林生,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處著,兩個人之間就像隔著一層霧。我們看他們,也像隔著一層霧,看不見明朗的色彩。
后來有一次,我被派去采訪一個黑作坊。
當時,為了深入制作工廠,我穿了破舊的牛仔服,偽裝成窘迫的小商販,和老板娘套近乎,磨了四五天,才得以進入工廠。
當老板娘熱心地拉著我的手,指著工廠里簡陋的設備對我說:“妹子,回去你也照弄一套,肯定能賺到娃的奶粉錢”的時候,我心里突然一陣發酸,想要掉下淚來。
這人生啊,有時候真的不是“仁義道德”四個字可以概括的。老板娘對我夠仁義,她以為,如此這般傳授了“發家致富”的經驗給我,我就可以憑此回去養活我的兒女。她沒想到,我的書包里,藏著即將讓她和她的全家衣食無著的針孔攝像機。
那次采訪之后,我休了一段時間假。
我去找高林生,跟他聊,什么是良心。
高林生啥話也沒說,倒是七巧聽見了,插了一嘴:“你們這些人,都沒良心。”
半年后,高林生打電話給我們幾個,邀我們喝酒。
“啥事?喝酒?”
“來了就知道。”
好吧,誰讓人家是“高人”呢,喝個酒也賣關子。
可誰也沒想到,這場酒席,竟然是高林生和七巧的婚宴,而那天的七巧,竟然還是“獨眼海盜”的裝扮。
高林生幽幽地給我們敬酒:“哥幾個,我爹娘死得早,這幾年,多虧了哥幾個照顧,今兒兄弟我要結婚了,以后,哥幾個還要多多關照我和七巧。”
這是我參加過的,最不喜興的婚宴。除了七巧笑逐顏開,老幺沒心沒肺地說個沒完沒了,我們都淺淺地笑,拼命地喝。
最后,七巧去結賬的時候,我問高林生:“老高,你愛她么?”
高林生目視著七巧的背影,嘆了口氣:“我不娶她誰娶她?我沒告訴她,她那只眼睛,這輩子是好不了了。”
很久之后的一天,因為工作需要,去找老五查資料,翻出了高林生婚宴后不久的報紙,竟然發現在老五所在的那家小報上,曾經發過這樣一條新聞“緝毒警毒眼識毒,被毒販殘害右眼失明”,還登出了一張抓捕毒販的照片。
當然,絕沒有正臉,但是那削薄的背影,和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砌在冰冷的墻壁上的身形,不差分毫。
不過人生再無奈,也有歡喜。這不,前幾天,老高又打電話,讓大家去喝酒,說這一次,絕對是喜酒。
我微信問老五,這次又是啥幺蛾子。
老五答:“七巧生了,是個小子!”
人生啊,總會峰回路轉,苦盡甘來,老天爺不會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