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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修身(9)

無論學問還是書法,何紹基在晚清都堪稱大家。我們看何氏的履歷:他以翰林之身出任編修,歷官武英殿主校、國史館提調、四川學政,晚年又先后任濟南樂源書院、長沙城南書院山長,一輩子從事的都是文化教育方面的事業,沒有簿書公務的干擾,也不須承擔因軍政高位所帶來的責任,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他喜好的學問書法中去。“沉潛”二字,何紹基完全能做到,故而所成就者大。

曾氏一生沒有學術專著,他自己引以為憾,時人也據此批評過他。除開中年后陷身軍旅外,是不是也與他應酬太多、不夠沉潛有關?事實上,曾氏在翰林院足足呆過九年。九年的光陰不算短,如果抓緊,寫出一兩部理學研究的專著來也不是不可能的。

與人相處不誠

原文

晏起,料理各項賬目,兼平公私銀兩,約耽閣一時許。巳正與蕙西同至子序處唁吊,便至寄云處略談。

歸,讀史五葉。心搖搖如懸旌,又皇皇如有所失,不解何故?蓋以夙諾久不償,甚疚于心,又以今年空度,一事無成,一過未改,不勝憤恨。又以九弟之歸,心常耿耿。及他負疚于師友者,百念叢集,故昨兩夜不能寐。

下半天,蕙西來。夜,樹堂來,又雨三、岱云、少平三同年來,留樹堂久坐,暢談,四更方歸。

樹堂謂予有周旋語,相待不誠。誠偽最不可掩,則何益矣!予聞之,毛骨悚然。然比時周旋語已不自記憶,疏而無忌,一至是耶?與樹堂吃酒后,心略安帖。(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評點

道光二十二年就要結束了。人到歲暮,容易回想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所得所失。曾氏想起這一年來歲月空度,一事無成,一過未改,心里又憤又恨。又想起七月間離京回家的九弟。九弟在京師大哥家住了一年半,其間也與哥嫂有過矛盾、鬧過不和。想到這些,曾氏心里不安。還有種種對不起師友的地方等等,都在一歲將除的冬夜里浮現出來。曾氏因此兩夜不能安睡。而他用“心搖搖如懸旌,又皇皇如有所失”這樣兩句話來描述自己的心情,固然有文學的色彩在內,但心理不夠充足堅強也于此可見。聯系到他后來的兩次投水自殺,以及辦理天津教案時的“外慚清議,內疚神明”,這些應該都不是偶然的。筆者由此更確信一個推斷:曾氏的大事功,的確是激出來逼出來的。

這一夜,曾氏與馮卓懷徹夜長談。長談達到徹夜,通常只有兩種情況才有可能:一是計議大事,一是推心置腹。曾馮之間,眼下尚無大事可議,他們一定是在彼此交心地懇談。曾氏于此處記載不詳,但從“樹堂謂予有周旋語,相待不誠”的話,可以窺出至少馮卓懷說的話是發自內心的。所謂“周旋語”,就是應酬性的話。這類話多半帶有敷衍性、照顧性、策略性、臨時性等內涵,與“誠”有較大的距離。就拿曾氏對待湯海秋及其所著《浮邱子》一事而言,就可知馮所說不假。

曾氏其實并不太喜歡湯海秋。他在家信中說過湯有“浮談”的毛病,但當著湯的面,曾又“面諛”。自己批判這是“欺友自欺,罪大惡極”,下決心要“直陳所見”。然而,到了這天深夜與湯面談時,他又說了不少“不誠”的話(見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五日記)。曾氏與湯顯然是在“周旋”。事實上,現實世界中用“周旋語”彼此應付的事是時時發生、隨處可遇的,難得的是曾與馮這樣一對朋友:一個以此嚴格批評對方,一個據此虛心檢討自己。

馮卓懷至情動人

原文

早起,心多游思。因算去年共用銀數,拋卻一早,可惜。讀史十葉,與內人圍棋一局,連會客三次。晚飯后,靜坐,不得力。寫信。請樹堂來寓,暢談至五更。

本日會客時,有一語極失檢,由“忿”字伏根甚深,故有觸即發耳。樹堂至情動人,惜不得使舍弟見之興感,又惜不得使霞仙見之也。說到家庭,誠有味乎!言之深夜,留樹堂下榻。(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二日)

評點

曾氏深感馮卓懷這個朋友的待人真誠,故在大年初二便邀請馮來家做客,二人再一次深夜長談,并將馮留宿。馮也再次以至情打動曾氏,以至曾氏為在京師住過一年半之久的九弟沒有與馮深交而可惜,也為密友劉蓉未能見到馮而可惜。曾氏這種自己得一好友便恨不得弟弟、密友也能與此好友成為朋友之心,也的確讓筆者感動。

今天的日記里,曾氏檢討了自己的“忿”字。可惜,十余年后,曾氏即因一“忿”字而讓他與馮卓懷失和。咸豐十年,曾氏以兩江總督的身份駐軍祁門,馮卓懷此時也因與上司不和,辭掉四川萬縣知縣賦閑在家。馮遂來到曾氏祁門大營。曾氏禮聘馮為幕賓。不久,因馮督修碉樓一事令曾氏不滿意。曾氏脾氣大發,竟當眾申斥這位老朋友,馮當即拂袖而去。曾氏后來多次邀請馮回來,馮俱不答應。但是到了晚年,曾馮還是捐棄前嫌,重歸于好。我們讀曾氏去世前一年四月致諸弟信還提到“馮樹堂十八日到此,相得甚歡”。六月份的家信中還鄭重對諸弟說馮“又言八九月間將至湘鄉二十四都等處為我預卜葬地,若渠至吾鄉,請澄弟殷勤款接。渠昔在祁門,余與之口角失歡,至今悔之。今年渠至此間,余對之甚愧也”。

曾馮之間,雖中途有過不和,但晚年卻和好如初。這一對朋友,也可謂有始有終了。

當著朋友面大發脾氣

原文

晏起。留樹堂早飯。午正,客去。坐車出彰義門,拜黃蘭坡,久坐。留者雖堅實,自己沾戀,有以啟之。與人圍棋一局。

歸,記初二日事。曹西垣、金竺虔同年來,久談,索飯。飯后,語及小故,予大發忿,不可遏,有忘身及親之忿。雖經友人理諭,猶復肆口謾罵,比時絕無忌憚。樹堂昨夜云,心中根子未盡,久必一發,發則救之無及矣。我自蓄此忿,僅自反數次,余則但知尤人。本年立志重新換一個人。才過兩天,便決裂至此。雖痛哭而悔,豈有及乎!真所謂與禽獸奚擇者矣。

客去已二更。厘清拜客單,乏甚。(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日)

評點

我們這次總算領教曾氏的脾氣了!大年初三,曹光漢(字西垣)、金藻(字竺虔)兩位鄉試同年來曾家拜年,吃完飯后又閑聊天。這本是快樂溫馨的朋友聚會。不料,因談及過去的一件小事情,曾氏竟然大發脾氣,不可遏制,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親人的在場,雖然兩個朋友予以解釋,曾氏仍然肆口謾罵,毫無顧忌。盡管因何事而起,我們不了解,但大過年的又當著朋友的面,如此發怒,如此失態,真難以理解。

筆者于此看到曾氏的另一面,也借此解開多年來心中的一些疑團:一介書生,緣何可以組建軍隊做統帥?為何早期與湖南、江西官場格格不入,以至于自己感嘆是“通國不容”的人?

志不立則心無定向

原文

早起。是日,張設壽堂,周章一日,心中不甚安詳。西垣在寓便飯。申正,岱云來,留吃酒,二更方散。

自去年十二月廿后,心常忡忡不自持,若有所失亡者,至今如故。蓋志不能立時易放倒,故心無定向。無定向則不能靜,不靜則不能安,其根只在志之不立耳。又有鄙陋之見,檢點細事,不忍小忿,故一毫之細,竟夕躊躇,一端之忤,終日粘戀,坐是所以忡忡也。志不立,識又鄙,欲求心之安定,不可得矣。

是夜,竟不成寐,展轉千思,俱是鄙夫之見。于應酬小處計較,遂以小故引伸成忿,懲之不暇,而更引之,是引盜入室矣。(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七日)

評點

這半個多月來,曾氏常常心里憂慮不安,總像丟失了什么東西一樣。他細細地清理這種心情,認為是未立定志向的緣故。心思無固定的志向,心境則不能寧靜;心境不寧靜,靈魂則得不到安頓。所以,根子還是出在志向上。還有一點是心胸不開闊不爽朗,喜歡計較小事細故,又不能包容忍耐,故而為了一件小小的事情,整夜思前想后;為了一樁小小的不順心,一天到晚放不下。因此,心情總是憂慮不安。

曾氏能夠針對自己的毛病,作這樣的剖析,這是他為人的長處。他好比在為自己看病診斷,病源找準了,對癥下藥,才有好的收效。他認為病因是志向未立定,那么當務之急在于立志。關于立志,確是他這段時期來常常思考的問題,他把這方面的思考寫在給諸弟的家書中。他對諸弟說:“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圣外王之業,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諸弟)曾氏的志向為:要有闊廣的胸襟、高尚的道德與為民謀利的事功。

按理說,志向已經很清楚很明白了,為什么還要說“志不能立”呢?原來,曾氏的這幾個志向太大太高遠了,因而也就變得太空太不現實,仿佛是在半空云中的東西無法著地。筆者在評點這篇家書時,針對這幾句訓弟語說過:“平心而論,要這幾個住在荒山僻嶺無尺寸功名、無絲毫地位的小青年去思考憂慮這些事,真是離譜太遠了。”其實,如此高遠偉大的志向,對于眼下這個翰苑小京官而言,也并不太靠譜,所以雖立而實未立也,他心里依然忡忡,若有所失。曾氏為自己把脈,大方向是對的,但根子并沒有找著。

日記不能后補

原文

晏起。飯后清賬,又清戊戌公賬付梓,屏當一切,約兩時。

記初五以后事。所以須日課冊者,以時時省過,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記,則所謂省察者安在?所謂自新者安在?吾誰欺乎!真甘為小人,而絕無羞惡之心者矣。

復左青士信。(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九日)

評點

曾氏今天補記初五、初六、初七、初八、初九五天的日記。他對自己過后補記的行為予以批評:之所以必須天天寫日記,目的在于每天反省,發現過失立即改正。現在五天來一次總計,便失去了日日反思的意義,豈不是自欺欺人!

凡有過寫日記經歷的人都知道,過后補記是時常發生的事。如果日記掛的是流水賬,過后補記不但可行,而且也是必需的。但曾氏的日記主要不是記事,而是課督自己滌舊生新,所以他的自我批評是有道理的。

曾氏曾說過,為學好比熬肉,先用猛火煮,然后再慢火煨。筆者讀曾氏日記,覺得他這段時期的修身,采取的是猛火煮的方式。曾氏對自己的毛病毫不隱瞞,不僅對不妥的言行,也對不妥的想法,甚至連夢中的不妥情事,都要把它晾出來,寫在日記中,給自己看,也在友朋圈中傳閱。真正是不護短,不遮丑。再就是對自己的毛病狠批痛罵,罵自己卑鄙、下流、是小人,甚至罵自己是禽獸,對所下的決心賭咒發誓,并請神明對自己的食言嚴加懲處。這些作為統統給人以“猛烈”的感覺。如此猛火,也的確是需要天天加薪,一天都不能減弱的。所以五天不寫日課,曾氏認為是大錯。

舊病復發

原文

早起,吐血數口。

不能靜養,遂以斫喪父母之遺體,一至于此;再不保養,是將限入大不孝矣!將盡之膏,豈可速之以風?萌蘗之木,豈可牧之以牛羊?茍失其養,無物不消,況我之氣血素虧者乎!今惟有日日靜養,節嗜欲、慎飲食、寡思慮而已。

是日出門謝壽,補拜年,酉正方歸。樹堂來。夜,岱云來問病。(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十日)

評點

三年前,曾氏“病熱”,情形嚴重,差一點命都沒保住。今天又吐血。病熱與吐血,問題都出在肺部上。曾氏年紀輕輕,便患上當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癥的癆病,確乎令人擔心。癆病在當時沒有特效藥,只能靠靜養。曾氏從“節嗜欲、慎飲食、寡思慮”三個方面入手。其實,這三個方面健康人也應做到。生命不能揮霍,生命應當珍惜。遺憾的是,對此,人們在擁有的時候都不太懂得愛重,往往要到失去的時候才痛感它的可貴。魯迅詩曰:“天于絕代偏多妒,時至將離倍有情。”這真正是人性的弱點!

視為空寂反而安定

原文

晏起。飯后,蕙西來邀,同至廉甫前輩處,久談。三人同車至琉璃廠買書,至晚仍歸廉甫處晚飯。燈后還寓,料理俗事數件,記本日事。

自初十早失驚之后,萬事付之空寂,此心轉覺安定,可知往時只在得失場中過日子,何嘗能稍自立志哉!(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三日)

評點

初十早上的吐血,的確給曾氏以極大的刺激,以至于他對于人世都有了“空寂”之感。照理說,一個三十二三歲的人,人生的感覺不應當如此灰暗。病熱與吐血的打擊是沉重的。但曾氏接下來說“此心轉覺安定”,這句話很值得我們咀嚼。

人類有憂愁,有痛苦,仔細分析,不少的憂愁與痛苦,它的根子在于欲求。欲望多、所求多,憂愁與痛苦也就多。欲求有很多種:進一步獲取更多的利益是欲求,竭力保住眼下的利益也是欲求,如果把這些欲求都去掉,許多的憂愁與痛苦也便隨之消除,人反而會活得輕松。但一般情況下很難做到這點,因為欲求與利益相連,而利益是可以帶來實際好處的。

人只有在兩種狀況下可以與欲求脫離:一是出家,決然割斷與世俗的一切聯系,欲求會大大地減少,人也就相應地活得大為灑脫。一是對一切絕望,不再存絲毫念想,欲求也會隨之大幅度減弱,人也可以因此活得自在。癆病在一個短時期內讓曾氏對一切絕望,他因此反而心安寧下來。這是迫不得已的事,倘若我們既不出家,又將一切看破,盡可能地減少欲求,有意讓心靈空寂,豈不是上上之好!

同年團拜

原文

早起。是日,戊戌同年團拜。予為值年,承辦諸事,早至文昌館,至四更方歸。

凡辦公事,須視如己事。將來為國為民,亦宜處處視如一家一身之圖,方能親切。予今日愧無此見,致用費稍浮,又辦事有要譽的意思。此兩者,皆他日大病根,當時時猛省。(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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