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丫頭”的花季(3)
- 裸雪(從維熙文集3)
- 從維熙
- 4618字
- 2018-06-13 16:27:13
毛驢慢騰騰地走動起來。羅鍋子奶奶看見我耳朵上,一邊夾著一朵喇叭花,便又在磨盤旁講開了日頭爺爺。她說:“這些喇叭花都是日頭爺爺的使喚丫頭,它們夜里躺在籬笆寨子上睡覺,只要日頭爺爺一起炕,那些丫頭片子就搽胭脂抹粉的,伺候日頭爺爺起炕。”羅鍋子奶奶怕我不信,停下手里掃高粱面的笤帚,眨巴著兩只干柴眼,煞有介事地說:“你要是不信,在日頭落山的時候,你到籬笆旁邊看看去,那一朵一朵的喇叭花,日頭爺爺一下山,它們也準打蔫,合攏起搽胭脂抹粉的臉蛋,陪日頭爺爺一塊兒合眼睡覺。”
“我看見過,”我說,“原來月亮娘娘和日頭爺爺,都跟咱們一樣。”
“不。它們是神不是人。把神說成人是要在舌頭上長疔毒的。”羅鍋子奶奶陰沉著褶子臉,逼著我改口,“你娘就你這一個獨根苗苗,不能把神比方成人。你站在日頭底下,趕緊說‘日頭爺爺,我說了錯話,你是神仙,不是凡人’。求日頭爺爺多多保佑。”
我非常喜歡這個古老的磨房。只要是羅鍋子奶奶到牲口棚來牽毛驢,毛驢“哇哇”地一叫,我的魂兒也像被羅鍋子奶奶牽走了一樣,準會按時出現在這座磨房里。疙瘩爺爺家這頭灰色小毛驢十分溫馴,我開始奓著膽子,幫羅鍋子奶奶給毛驢戴上“捂眼”,掛上“箍嘴”;發現小毛驢不對我刨蹄尥蹶,便鉆到毛驢肚子下面,幫羅鍋子奶奶去拴綁肚帶。毛驢無窮盡地圍著磨盤轉著圓圈,常常一邊拉磨,一邊揚起尾巴從屁股眼兒拉出來一團團糞蛋。我便一溜小跑跟在毛驢屁股后邊,把它拉在磨道上的驢糞蛋子打掃干凈。有時還用手撿起一個冒熱氣的糞蛋,在鼻子下嗅嗅,覺得它沒有人屎那么惡臭,糞蛋子里還冒出一股子青草氣哩!用羅鍋子奶奶的話說:“牛騾驢馬拉出來的屎,都比人肚子拉出來的干凈。雖說牲口臥草棚,比人住的窩窩要埋汰,可是佛爺給它們一個干凈身子,在地上打個滾兒,噴上兩聲響鼻,站在槽頭打個盹兒,天亮后照樣拉車、拉磨、碾谷、磨面。”
我小小心眼里,覺著羅鍋子奶奶的話都合車轍,都吻合我的心思;但當羅鍋子奶奶讓我把日頭當神佛叩拜,并說回頭話的時候,我卻不那么心甘情愿。
我扭動著身子:“不,我不。”
“去,聽奶奶的話。”羅鍋子奶奶有著她佝僂著脊梁般的執拗,“只說兩句就行,說‘日頭是神,我不該把神比方成人’。快去!”
我仍然原地不動。我著實沒有想到,她會拐拉著兩只纏過足的金蓮腳,替我對頭頂上的日頭佛爺“念”了一陣經。我站在磨房的陰涼處,出神地盯望著脊背駝成拱橋那樣的奶奶,不知道她為啥替我去懺悔。待她額角的汗珠順著皺紋墜落下來,我心疼地喊她“奶奶”時,她用枯藤般的手掌,沒完沒了地撫摸著我的臉蛋,重復了剛才那句話:“你是你娘的獨根苗苗。”說完,就拿著掃帚把兒抽打驢屁股去了——那懶驢仿佛知道我們沒盯住它,又偷奸耍滑地在磨道上,并“嘩嘩”地在磨道上撒了泡尿。
“懶驢上磨屎尿多!”羅鍋子奶奶嘮叨著,“丫頭你長大了,不能像這懶驢,你娘還指望著你哩!”
羅鍋子奶奶再次提到我娘。
我用童心回答羅鍋子奶奶:“我當騾子當馬。”
“嗯。”她滿足我的回答。連連點頭之后,忽然歪頭問我,“你知道你娘干啥給你起個丫頭的小名嗎?”
“我問過我爺爺。”
“你爺爺咋說?”
“他朝我說的文詞兒,我聽不懂。”我模仿著爺爺的神態,從嘴唇迸出來“千斤(金)”“萬斤(金)”的字眼,“奶奶,就說我是小子,也沒有‘萬斤’那么沉哪!”
難得見羅鍋子奶奶的笑容——這天她笑了。豁牙漏氣的嘴,“撲哧”了一聲。那聲音使我想起冬季“嗚嗚”叫的北風吹破了窗戶紙的聲響。
“小子難養,丫頭好活。”羅鍋子奶奶把磨碎的高粱渣渣,轉圈兒掃了一遍,停下腳步后,她喘著氣說,“這是怕你有個災枝病葉的啥個閃失,故意起個不值錢的小名兒,因為丫頭比小子好成活。”
只有四五歲的我,既聽不懂爺爺的文詞兒,也聽不懂羅鍋子奶奶說的彎彎繞。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點:帶小雞子的男娃,比沒小雞子的女娃壓秤砣。難怪開皮鋪的房東——滿腿筋疙瘩的李爺爺,有時多喝了兩盅酒,見到我和小芹玩“過家家”時,常橫眉豎目地對著小芹唏噓:“唉!你要是從家那樣的丫頭就好了,可你不是!命!命!這是我皮鋪掌柜李永和的命!”我是假丫頭,也叫丫頭。小芹是真丫頭,還叫丫頭。
就如同李爺爺房檐下養的那群鴿子,鴿群里有公有母。春打六九頭,房檐上的冰錐剛開始融化,那群鴿子就“咕嚕咕嚕”地叫喚開了,我歪著一撮和尚毛的頭,看冰錐斷裂時,曾看見有的鴿子壓到另一只鴿子身上,便問從北平回老家過年節——在輔仁大學讀中文系的四叔:“為啥鴿子也打架吵嘴?叔,你瞧,它踩在它身上了,還‘咕嚕嚕’地直叫,真欺侮人!”
四叔拍拍我一撮毛的瓦片頭:“那不是打架,那是親熱。”
“啥?你說啥?”我追問著。四叔說:“那是鴿子在‘踩蛋兒’!”
“啥叫踩蛋兒?”
“一踩就下蛋?”
“是上邊那只下蛋?還是下邊那只下蛋?”
四叔朝我一笑:“你在這兒,就在看這事兒?”
“不。我愛吃斷落的冰錐,等著錐錐掉下來。”
“不能吃冰錐,那東西太臟!”
說罷,他進了四嬸住的屋子。啥叫“踩蛋”,四叔一個岔,打了個十萬八千里,他到底也沒回答我啥叫“踩蛋”。
磨盤慢悠悠地轉著。缺油的磨軸,發出“吱哩吱呀”的聲響。羅鍋子奶奶只顧不斷把高粱渣渣,由簸箕倒進磨房邊上的大簸籮里,不知她身旁的小小人兒,在猜著一個又一個他猜不透的謎團。在我的童眸里,這人世間就如同端午節吃的粽子,外邊包裹著一層厚厚的葦葉,我就是拿出吃奶的勁兒,也難猜透粽子餡兒是紅棗的,還是小豆的,是紅糖餡兒的,還是山楂的。而大人們——包括我家和房東家,都毫無例外地不愿意抖開粽子的葦皮,對童心孕育的一個個謎,一個個夢,都不給予清晰的回答。這是為啥?!
當時,能彼此說著悄悄話的,好像只有小芹,還有隔壁的二嘎子、小石頭和春兒。二嘎子他們都到了上學年紀,到東關大唐廟里去上學了;而小芹娘經常帶著小芹回娘家,小芹哭漣漣地告訴過我:“我就愿意跟你玩,可我爹總打我娘。有一回,半夜我被爹的巴掌聲驚醒了,睜眼一看,我爹正騎在我娘身上打我娘哩!一邊打一邊還罵著,‘你就會養丫頭,你就不能給李家生個帶把兒的?’我娘只會哭,哭完了就拉著我去姥姥家。”
我說:“你不會向爺爺奶奶告你爹的狀?”
小芹撇撇嘴:“爺爺、奶奶啥都好,就是不管我爹逼著我娘生小子。我要是個能站著撒尿的小子該多好?!”
“為啥你是你娘生的哩?”
“只有女的才能生娃!”小芹說。
“我娘告訴我,我是有人背著糞箕子,從北關二郎廟后邊撿回來的。”
“那是你娘編瞎話騙你哩!”
“我娘從不騙人。”
“你想想,咱們在東關街上玩‘跳格兒’的時候,挺著大肚子走來走去的都是女的,那肚子里揣的就是男娃和女娃。”小芹像猜謎一樣地說,“從哪兒生出來,我猜不透,也許是先從屁股眼下蛋,蛋殼破了,小孩就鉆出來了。小雞不就是這樣孵出來的嗎?!”
我感到小芹說的話沾邊。可又覺著耳朵里只聽說過雞蛋、鴨蛋、鵝蛋、鳥蛋……沒聽大人說過人蛋。對于這個謎,我問過我爺爺,他搖著頭說:“你長大了,這個謎自然就能破了。眼下,你要記住的是爺爺教你的古詩。你能背幾首了?”
“一去二三里……”
爺爺說:“背新的!”
“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這詩里是啥意思?”爺爺問。
誰知道是啥意思,愛是啥意思就是啥意思。我扭頭就跑,去處之一就是這間古老破舊的磨房。這磨房是由兩個石頭家什組成,一盤長圓形的石碾子,一盤圓圓的石磨;日久天長,磨道上被驢蹄踩出凹進去的溝溝。即便是羅鍋子奶奶不來碾糧磨面,我也喜歡到這磨房里來,像毛驢般圍著磨道,跑上一陣,然后,往碾盤上一躺,身下冰涼冰涼。棚頂上有幾個燕子窩和家雀子的巢穴。燕子飛來飛去地銜來活食,喂那泥窩中“啾啾”叫著的乳燕;家雀子則不愿遠飛,尾巴一翹一翹地啄食著磨盤上的殘谷剩渣。磨房角落里張開著大大小小的蛛網,磨盤下邊藏著螞蟻窩,它們匆匆忙忙地搬運著玉米屑……好像人世上不管天上飛的、地上走的都為填飽肚子,哺育幼小,而拼命地干活。
“丫頭,去給奶奶拿個細羅來。”羅鍋子奶奶吆喝我了。我喜歡聽她的呼喊,就像喜歡聽大山的回聲一樣。盡管她弓腰駝背,駝峰里裝著一個個故事簍子。她每對我講“古跡”之前,開場白常是這句話:
說古跡,道古跡,
出門碰見老母雞。
母雞下了九個蛋,
蛋里孵出九只雞。
她給我的童夢,抹上了許多神奇古怪的色彩。我生于1933年,那是雞年,我常想我就是“喔喔”啼的公雞。羅鍋子奶奶推算過我的命相,說生在農歷三月的雞命好。因為三月春時,草芽已然返青,蟲兒啥的都出土了,一輩子用不著在糞堆上刨食。我四叔則說我落生在農歷三月十三,命相中有災。他說耶穌受難就是在十三日,外國有的街市門牌上沒有十三號,中國亦有十三號兇宅的典故。土八卦跟洋八卦完全扭著個兒,我不相信滿腹文章的四叔,倒相信羅鍋子奶奶的土八卦;因為我的秀才爺爺和房東李爺爺,都信奉中國皇歷。
篩面的細紋羅取回來了。羅鍋子奶奶給我一個獎勵:“去,到黃瓜架上摘條黃瓜吃,這天太熱。”
磨房緊挨著南菜園。黃瓜、架豆、茄子、韭菜……一片滴青流翠。一眼轆轤井在菜地中間,油菜花一片燦黃,像支撐起童話中的一把把小金傘。
天地之間沒有嘈雜聲響,只有一只只黃白蝴蝶,在單調的“知了”聲中翩翩而飛。它落在小傘上,又飛起來,飛了丈把遠,又落下。我蹲在井沿指甲草旁邊的柳樹下,仰著細脖大腦袋向樹絲間瞭望,我在找那只一個勁唱歌的“知了”。它好像不知疲累,又有著唱不破的鐵嗓子。眼珠子看酸了,脖頸子扭疼了,我終于發現柳枝上的“知了”;不是一只,而是一對兒,它倆在相距不遠的柳枝上,此應彼和地對唱。“突”的一聲,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對“柳葉”,灰羽黃脖,在柳枝上跳來跳去,但總是一只追隨著另一只。“知了”啞了,它們“啾啾”的歌喉,比“知了”的叫聲悅耳多了。我忽然想起爺爺讓我背的兩句古詩:一只黃鸝鳴翠柳,兩行白鷺上青天。在柳絲間唱歌的雖不是黃鸝,而是身材跟柳葉大小差不多的小鳥,但也讓我久聽不厭,難以離開這濃濃的柳蔭了。
“哎呀!我的假丫頭——”羅鍋子奶奶衣襟上沾著面跡,拐著兩只小腳走過來了,“讓你摘黃瓜,你咋當開小和尚,在這兒打坐起來了。離轆轤井這么近,要是掉下去,我咋對得起你們孤兒寡母?!”
瓜(孤)兒瓜(寡)母?在我無憂無慮童年生活中,這是我承受的第一個刺激;而這個刺激不是來自我的爺爺奶奶,卻來自深愛我的房東家羅鍋子奶奶。從我有記憶那一天起,就和娘睡在一張炕上,別的小伙伴都有爹在身邊,我沒有,但我沒有驚奇過。因為爺爺在教我背古詩時,曾說起過:“要像你爸爸那樣有出息,不僅考北洋大學時你爸爸考了個第一名;小日本一進東北,你爸就去了南方重慶!”所以,我是有爹的,爹是個大能耐人,只是不在我身邊罷了。爺爺還說我爹是蟲子師(工程師),當時我想爸一定是殺蟲子的,殺蟲子也算能耐人?!
是羅鍋子奶奶看我在井邊坐著,一急說漏了嘴,還是我沒聽清楚羅鍋子奶奶的話?她有七十多歲了,說話嘴里像含著青棗,常是“烏烏涂涂”的。我從井臺上站起來,詢問羅鍋子奶奶:“您剛才說啥來著?”
羅鍋子奶奶像沒聽見我的問話似的,弓著身腰走向黃瓜地,摘下一條頂花帶刺的鮮嫩黃瓜,遞到我的手里:“吃吧,解解暑熱。”
我平日最愛吃南菜園的嫩黃瓜,但是這天黃瓜沒能堵住我的嘴。我跟在羅鍋子奶奶身后,往磨房里走,邊走邊追問著:“您說啥瓜(孤)兒瓜(寡)母來著?奶奶,您說話呀!”
我問東,她答西:“丫頭,替我轟驢去。你不在磨房,那懶驢就不拉磨。”
我還是死咬著羅鍋子奶奶的話不撒嘴:“奶奶,誰是瓜(孤)兒瓜(寡)母?您剛才說的是誰?”
羅鍋子奶奶答話了:“我說的是隔壁的二嘎子,他不是有娘沒有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