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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丫頭”的花季(2)

可是,疙瘩爺爺給我吃了一塊冰坨坨。他說:“小芹跟她娘住姥姥家去了?!?

“啥時候回來?”不知為啥,我眼里冒出了淚花花。

“過八月十五?!崩顮敔斦f。

羅鍋子奶奶好像記起了那件事,摸摸我的瓦片頭說:“丫頭,等小芹從她姥姥家回來,我叫她找你去。以后兩人好好玩,可不許再……”

夢!一個童真無邪的夢!

我仍感到委屈,因而童眸里蒙上了一團霧、一抹云、一縷霞。羅鍋子奶奶從小炕桌上塞給我一個黃燦燦的“螞蟻蛋”[2]安撫我說:

“吃吧!比你家的白面烙餅好吃。小芹就愛吃這東西,臨走還給她姥姥帶去幾個‘蛋’哩!”

小芹姥姥家姓丁,住在城南的丁家洼。記得,我們剛從老家搬到城關來不久,曾路過她姥姥家的村子。那是我姥姥家的一頭大白騾子,拉著一輛篷篷車,接我母親去住娘家時,小芹和她娘順路搭腳,便一塊擠進篷篷車里。

疙瘩爺爺不知是出于答謝之情,還是看車把式狗瘤子手中那把鞭子已經禿成了竹子竿竿,便把一把掛著紅纓穗的大皮鞭子,塞在狗瘤子叔叔手里。篷篷車一出城關,狗瘤子叔叔就把大皮鞭子搖晃起來,又焦又脆的鞭鞘,在天空“噼啪”作響。

時正晚秋。冀東大平原上青紗帳已經不見,只有晚熟的紅高粱,還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下,點燃著一片“紅燈籠”。

我坐在篷篷車里,想起年節午夜提著紙糊的小燈籠,去給長輩和親戚們拜年時的童興,便扯著嗓子喊叫起來:

西瓜燈

南瓜燈

大街小巷挑燈籠

小芹立刻在篷篷車里唱和:

踢一腳

踹一腳

我的燈籠壞不了

燈籠的童謠唱完了,又揭開了閑篇兒:

那邊來個白大姐

又沒骨頭又沒血

小芹頓時接上茬兒:

騎著毛驢綰著纂

光著屁股打著傘

趕車的狗瘤子叔叔,忍不住大笑起來。小芹娘忙訓斥小芹道:“別胡唱,再胡唱我擰爛了你的嘴?!?

“我偏唱!”小芹逞能地犟嘴。

“來,娘給你個白饃吃!”小芹娘挑開蒙在柳籃上的白毛巾,順手從籃兒里拿出一個白饅頭,遞在小芹手里。

孩童到底好哄,小芹立刻不再喊叫了。她把白饃舉在我面前,高興地說:“看,這白饃頂上有個紅點點,誰吃了這個紅點,誰就有福。”說著,她小手用力一掰,把白饃掰成兩半,并把帶著紅點點的大半個饅頭塞給我,說:“小哥,吃吧,吃了就能長大個兒?!?

我母親也忙從簍簍里捧出一把山里紅,裝進小芹的口兜里:“這是山里樹上長的,老家有片果木園子!”

“你們家里有山?”小芹問我。

“高著呢!”

“多高?”

“天高。”

她伸脖瞪眼地向篷篷車外的藍天望著。天上有一隊人字形雁陣,正“嘎嘎”地鳴叫著南飛。小芹的童興立刻被這雁陣勾動了,喊著:

南來的雁

北來的雁

在我籃兒里下窩蛋

我毫不示弱,馬上搭訕:

一去二三里

煙村四五家

亭臺好幾座

八九十枝花

我念出的千家詩和小芹的童謠,純屬風馬牛不相關的兩個范疇。不知出于啥緣故,我總是把“亭臺六七座”,背成“亭臺好幾座”。為此,我挨過爺爺的手板,但我受慣性支配,一直篡改著這首描寫田園風光的詩章,并不為此而臉上發燒。

記得,我家剛剛搬到城關的時候,適逢暮冬早春季節,爺爺拉著我的小手,到城關南邊一個小河汊去玩。河汊周圍立著幾座磚砌的像碉堡一樣的墩臺,爺爺說是乾隆皇帝東巡時在這兒修筑的。乾隆是誰我不知道,修墩臺為什么我更不清楚;但我從小知道乾隆皇帝是古代皇帝中寫詩最多的一個,又是詩品最孬的一個。爺爺說:“古代皇帝都燒書,乾隆又是皇帝中焚燒古書新書最多的一個?!被实凵稑??不知道!燒書干啥?爺爺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懂半句。

墩臺雖然乏味,但這個小河汊卻滿有意思。河水清澈見底,河底的細沙礫和在綠色水草中搖頭擺尾的小魚,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讓我目瞪口呆的是,河底像開了鍋的水一樣,“咕嘟嘟”地冒著泡泡。爺爺說:“這叫暖泉,因而河汊永不封凍,為這,這條河汊叫暖泉河。傳說乾隆皇帝曾跳下暖泉河,在這河里洗過澡哩!”

這天,去姥姥家的篷篷車,正好經過暖泉河。幾個娃子在水里跳著鬧著,并向篷篷車招手逗趣:

篷篷車

轱轆轆

里邊坐著傻媳婦

紅蓋頭

蔥綠襖

屁股底下盤小腳

小芹娘和我母親都被水中的娃子逗樂了。我和小芹沒有笑意,我倆覺著這幾個野小子,在數落我們的娘——因為我母親和小芹娘都是纏過足的白薯腳。

小芹急切地問她娘:“您為啥纏腳哩?”

“別碎嘴子嘮叨了?!?

“我又為啥不纏腳哩?”

小芹娘瞪她一眼:“是怕把你當啞巴賣掉吧?給我閉嘴?!?

我也詢問我母親說:

“腳疼嗎?”

“吃山里紅?!蹦赣H使出小芹娘用饅頭堵嘴的戰術。

“我嫌酸?!?

“那就吃花生?!?

大人總有應付孩子的辦法,我和小芹再次入甕。一堆花生攤在篷篷車里,我和小芹挑選著“大駱駝”[3]吃,小芹手疾眼快,首先挑出一個大駱駝來,嘻嘻地笑著:“娘,您看,這個像我羅鍋子奶奶!”

“哎呀!你嘴巴就不能閉一會兒?”小芹娘嘆口氣說。

“別的花生都是兩個粒兒,為啥會有三個粒兒的?”我的好奇總是被小芹挑逗起來,“娘,這是咋回事?”

狗瘤子叔叔插話了:“有哥兒倆的家,也有哥兒仨的家,家跟家不一樣。”

“為啥我哥兒一個?”我問。

“為啥我姐妹一個?”小芹也追問著。

“花生不是也有一個粒兒的嗎?”狗瘤子叔叔扭過脖子,挑出一個獨?;ㄉ?,“瞅,這不是嘛!”

“它是丫頭還是小子?”我接茬問道。

“哎呀,這個我可說不清楚?!惫妨鲎邮迨迕艘话押蟛鳖i子。

“花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我是從哪兒長出來的?”小芹給狗瘤子叔叔出了難題。

他支支吾吾地說:“這個嘛……這個嘛……白騾子,你給我快點走!駕——”狗瘤子叔叔甩開了紅纓穗的新鞭子。

篷篷車猛地跑動起來。飛轉的車輪,碾碎了小芹和我童心一個接一個的問號。待車轱轆逐漸慢下來,丁家洼——小芹的姥姥家到了。

月兒圓了。

月兒缺了。

月牙兒弓得像一把割麥用的彎鐮,小芹還沒從姥姥家回去。

我每天跑到南菜園,蹬著碾盤把頭探出矮矮的籬笆墻。跟著我的除去我的影兒,就是疙瘩爺爺家里養著的那只小黃狗。它前后左右地圍著我轉,偶爾它坐我對面,耷拉著兩只耳朵望著我,或隨在我身邊撒歡地蹦跳。它叫“小黃”。渾身上下除去眼圈、爪尖和肚子有一圈白毛毛外,一色金黃,那毛兒亮得就像日頭下熟透了的麥穗。

小芹不在,它是我的朋友。只要我輕悄悄地穿過后院,到南菜園去,它就從墻角的狗窩中躥出來,像個衛士一樣跟隨著我。它最不敬重我爺爺,只要爺爺發現我從堆著圖畫書的小木桌前溜號,便常到南菜園來找我?!靶↑S”只要聽到爺爺的腳步聲,就“汪汪”地叫幾聲,向我報警。我為了躲避背詩的乏味,聽見“小黃”的叫聲,便躲在麥秸垛后邊跟爺爺轉磨磨、藏貓貓兒打游擊。有時,我被我爺爺抓住當了俘虜,爺爺擰著我的耳朵帶我回家時,那“小黃”便叼住爺爺的褲腳管不撒嘴,直到我說:“‘小黃’,別咬我爺爺了。待會兒,我再找你來玩!”它才把嘴撒開。因此,我爺爺常常笑話我說:“丫頭,這宅院里你還應該有第三個小伙伴。”

我說:“那是兔子!”

“不,”爺爺說,“是書桌?!?

“它是木頭,不會對我說話?!蔽屹€氣地噘著嘴。

“書桌會跟你說話?!睜敔斢柍馕視r,目光始終是柔和的,“先把字塊認一遍?!?

字塊是爺爺用墨筆寫在硬紙片片上的。于是人、太、大、小、口、刀、牛、羊、天、干、地、支、日、月、水、火……朗朗讀字塊的聲音,便從屋內傳了出來。

人兒雖然筆桿條直地坐在小桌前,魂兒可早隨著語聲飛出窗外,飛向為童心敞開著的自然世界。那兒有花鳥魚蟲,有蜜蜂“吃奶”,有蝴蝶翻飛,有蜻蜓點水……

我想得最多的是那井臺旁一簇簇指甲草。那是我們剛剛搬到城關來的第一個夏季,井臺旁那棵歪脖子柳樹,剛剛垂下來一條條小辮,黃瓜蔓兒和豆莢蔓兒,才爬上棚架,可是那惹人喜歡的指甲草,卻在井臺邊上偷偷地綻開了花蕾,頭冠上一片艷紅,紅得就像新媳婦頭上的蓋巾。

小芹揪下幾片花瓣,用石頭子兒砸了一陣,花瓣變成了紅色的花泥。她把花泥往指甲蓋上涂涂抹抹,一會兒十個指甲蓋都成了紅的。

“好看嗎,小哥?”

“好看?!?

“來,伸出你的手來?!?

“我不——”

“為啥?”

“不為啥?!?

她像小老師啟發小學生似的輕聲對我說:“你小名不是叫丫頭嗎,丫頭就該稀罕涂上紅指甲?!?

“我只稀罕這紅紅的花兒?!蔽艺f。

她來了野勁兒,一手掰開我的五指,另只手便往我指甲上涂著花泥,一邊涂還一邊對我說著“家家話”:“我就是你媳婦,你得聽媳婦的話。涂完了,我們就過家家玩?!?

“我不涂!”我抽出我的小巴掌?!澳憔偷猛?。你要是不涂,我就不跟你一塊玩了。”我投降了。我伸直手指,講著我的條件:“就涂一只手,這只手我不能涂?!?

“就得全涂?!彼轮?。

“就不全涂!”我另一只手攥上拳頭。

羅鍋子奶奶就在我倆爭執不下的當兒出現了。她罵著小芹說:“人家小名叫丫頭,可是個小子。你給人家涂紅指甲干啥?小子是男子漢,涂紅指甲傷家宅的風水不說,還一輩子娶不上媳婦。”

小芹還嘴道:“奶奶,我就當他的媳婦?!?

羅鍋子奶奶火了,用食指戳著小芹的腦瓜門說:“小丫頭片子,我用針把你的嘴縫上,看你再敢說這沒臉皮的話。”

我拉起小芹就跑。

羅鍋子奶奶顫巍巍地邁著兩只小腳,追逐著我倆:“給我站住,給我站住——”

想著想著,我獨自笑了。

爺爺問我:“你腦瓜又開小差了吧?”

“嗯?!蔽艺\實地說,“爺爺,我累了?!?

“玩一會兒去吧!”爺爺開恩了,“別總跟狗搭伴兒?!?

“小黃”看我向南菜園瘋跑,立刻箭似的追了上來。我到井臺上那簇開了花的指甲草旁邊,蹲在那兒找“吃奶”的蜜蜂。日頭太毒,連蜜蜂都不來這兒找娘的奶頭了。它們飛到哪兒去“吃奶”了呢?我向四周的花花草草巡看著。

沒有。

小白蝴蝶也不見了。

扭頭一看,連“小黃”也沒了蹤影。朝遠處一瞅,那小黃狗正撒歡地向籬笆門跑去。

我的心“怦怦”地跳蹦起來:“興許小芹娘兒倆回來了吧?!”

籬笆門兒“吱呀”一聲。小芹娘胳膊上挎著個印花小包包,先走進院子。小芹隔著籬笆縫兒看見了我,便從娘的胳肢窩下邊鉆出,一陣風似的朝井臺跑來。

“小芹——”

“小哥——”

“姥姥也說我了?!毙∏鄞鴼猓诰_邊上站定,“說我不該給小小子涂紅指甲。”

我眼睛濕濕的:“小芹,你想我了嗎?”

【古磨房】

疙瘩爺爺家最古老的東西,算是磨房中的碾子和石磨了。石匠在上邊刻著“開元”字樣,爺爺說那是大唐時候的遺物;它和城關的大唐廟,城內的城隍廟和孔廟,都離現今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啥叫歷史?

爺爺說歷史就是翻過去的皇歷。

啥叫皇歷?

爺爺說我太絮煩,說到我背著書包上學的時候,就會知道好多好多的古事。比如:緊挨著我們縣的豐潤縣(今豐潤區),曾出過一個寫《石頭記》的大文人,他名字叫曹雪芹。能寫“石頭”有啥能耐?有啥寫頭?我之所以對這件事記得清楚,是因為曹雪芹的“芹”和小芹的“芹”同字同音。

我不喜歡石頭,我喜歡疙瘩爺爺南菜園籬笆墻上連成片的喇叭花。日頭睡了一夜醒來,那些白色、紫色、粉色的喇叭花,也總是隨著日頭起炕,在籬笆上睜開睡眼。露水珠兒從花瓣上一滴滴向下墜落,那五顏六色的小喇叭卻像對天吹著什么曲兒似的,于是這曲兒引來紅冠子大公雞在窩內的“喔喔”啼鳴,招來家雀子在檐下“嘰嘰喳喳”,接著是牲口棚里的驢嚎馬嘶牛吼。這是我孩提歲月天天聽到的晨曲。

隨著大火球一樣的日頭冉冉上升,籬笆墻外大葦坑里徹夜撒歡的蛤蟆,停止了“咕兒——嘎兒”的夜歌,躲到葦葉下睡覺去了。

這世界對我來說太神秘了:有的白天抖翅,有的夜里撒歡。疙瘩爺爺的老伴——羅鍋子奶奶對我這樣說:“是這么一回事,蛤蟆夜里叫喚,它們是月亮娘娘養下來的,所以總在夜里叫喚?!?

“那夜貓子也是月亮娘娘生的了?”我站在碾盤前,看著羅鍋子奶奶用小笤帚往簸箕里掃著高粱面,“還有夜里一更一叫的打更鳥,都是月亮娘娘的娃子了?”

“嗯?!绷_鍋子奶奶點著頭,像磨道上的毛驢,一步一點頭的樣兒。那神態挺好笑的,但我相信她的話都是真的。

她駝著背扭動一下,讓我進去趕那偷懶而停蹄的毛驢。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毛驢屁股后邊,用柳條抽打它一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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