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兇宅
- 大師和瑪格麗特
- (蘇)布爾加科夫
- 7432字
- 2018-03-19 10:37:55
假如第二天一早,有人對斯喬巴·利霍杰耶夫說:“斯喬巴,你要是不能馬上起床,就要把你槍斃!”那斯喬巴也準會以一種懶洋洋的、勉勉強強才聽得見的聲音說:“槍斃就槍斃吧,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橫豎我就是不起床了。”
甭說起床,就連眼皮都好像挑不開。只消把眼睛一睜,立刻就會雷電大作,腦袋呀,簡直馬上就會炸成好幾瓣。那里頭似乎有口沉甸甸的大鐘在嗡嗡地敲個不停;一個個褐色斑點,鑲著火一般燦亮的綠色光環,在眼球和緊閉的眼瞼之間,來回不停地晃動。心里總覺得一陣陣惡心直往上泛——似乎還同一臺響個沒完沒了的留聲機有關。
斯喬巴想要記起點什么來,但唯一能夠想得起來的,似乎只是他昨天不知在什么地方,手里拿著餐巾,死乞白賴地要求跟一位女士接吻。而且對她保證說,第二天正午十二點準到她家去做客。女士一個勁兒推辭說:“不行不行!我不在家!”斯喬巴還是只管一個勁兒說:“我可一定去!”
女士究竟是誰?現在幾點?今兒個是幾月幾號?——這些斯喬巴一概不知。而且,最糟糕的是他連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都糊里糊涂。他下決心哪怕先把這最后一條弄個明白,于是把左眼粘得死死的兩片眼皮強撐開一條縫。朦朧中發現有個什么東西在閃著幽光。斯喬巴好不容易才認出那是面壁鏡,于是恍然大悟,原來他正四仰八叉躺在自家床上,也就是躺在他臥室內原珠寶商太太的那張床上。這時,腦子里仿佛有一柄大錘重重敲了一記,他只好閉上眼睛,發出了一陣呻吟。
交代一下:此人是雜技場經理斯喬巴·利霍杰耶夫,跟已故的別爾利奧茲合住一套公寓,各占一半,位于花園街一幢Π字形的六層大樓里,上午一覺醒來的地方正是他的家。
應該說明,這套住宅——五十號公寓——即使算不得聲名狼藉,也至少早就怪名遠揚了。早在兩年前,公寓里住著珠寶商德富熱萊的遺孀安娜·弗蘭采芙娜·德富熱萊。那是位可敬的太太,年齡已屆五十,辦事頗有手段。她把五個房間里的三間騰出來,分別租給兩家房客,一家似乎叫別洛穆特,另一家叫什么,誰也記不得了。
就在兩年前,這里出了一宗難以解釋的奇聞:公寓里的人竟接二連三地失蹤了。
一次,一個大禮拜天,民警來到這套住宅,把那第二戶居民(姓甚名誰已無從查考)請到前廳,說是派出所要他去一趟,讓他在個什么東西上簽個字。那住戶吩咐在安娜·德富熱萊家忠心耿耿工作多年的保姆安菲莎:如果有人給他打電話,就說他十分鐘準回來。于是,戴著白手套的民警彬彬有禮地陪著他走了。誰知不但十分鐘后沒回來,而且從此就再沒回來過。最令人驚訝的大概莫過于陪他一塊走的那個民警也失蹤了。
安菲莎是個篤信上帝的人,說得明白點是個迷信的人,她直來直去地對傷心的德富熱萊夫人說,這準是碰上施魔法的了。這連住戶帶民警一塊兒都弄走的人是誰,她心里一清二楚,只不過深更半夜的,說出來發瘆。
話又說回來了,既然有人會施魔法,施一回兩回可是打不住的。記得第二個住戶失蹤的日子是在星期一,到了星期三,別洛穆特也不見了。只不過經過略有不同。這次是早晨,就跟平時一樣,來了輛車接他去上班。車把他接走了,人也就再也沒送回來。車也一去不返。
別洛穆特夫人連傷心帶驚嚇,那場面就甭提了。不過傷心也罷,驚嚇也罷,都只不過是一會兒的事。待到晚上,德富熱萊太太帶了安菲莎從別墅回來——這位德富熱萊太太,說不上為啥非要急急忙忙跑到別墅去一趟——發現女公民別洛穆特在住宅里也不見了。還有,這兩夫妻住的那兩個房間,房門上竟貼上了大封條!
連著兩天總算是太平無事。到了第三天頭上,幾天徹夜未眠的德富熱萊太太急急忙忙又去了別墅……說來也玄,這回她自己竟也沒回家!
安菲莎孤零零一個人盡情灑了一回眼淚,直到過半夜一點多才躺下睡覺。后來此人命運如何,可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據樓里別的住戶說,五十號住宅似乎總有人敲敲打打,而且直到天亮窗戶都亮著燈。第二天早晨大伙兒才知道,安菲莎也不見了!
這些失蹤的人,還有這套兇宅,引得樓內議論久久難以平息,有些話說得就更沒邊了。比如有人說,瘦得跟柴火棍兒似的篤信上帝的安菲莎,竟在她那干癟的胸脯兒上藏著一只麂皮口袋,里頭放著二十五顆原屬德富熱萊太太的大鉆石。還有人說,在德富熱萊太太急匆匆趕去的那幢別墅的柴房里,發現了數不盡的寶藏,一色的大粒鉆石,還有沙皇時期的金幣……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究竟是真是假,咱可不敢保證。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上了封條的房子只空了一星期,接著又有人搬了進去——這就是已故的別爾利奧茲夫婦和這位也是帶夫人的斯喬巴。說來也不奇怪,當他們搬進兇宅后,有些怪事他娘的接二連三又來了!具體說就是在一個月時間里兩家太太相繼下落不明。不過兩位夫人倒并非杳無蹤跡可尋。據說別爾利奧茲太太是跑到了哈爾科夫,有人還見過她,似乎和個芭蕾教練雙宿雙飛;而斯喬巴太太則好像是搬到了圣堂街。有小道消息說,雜技場經理交游廣泛,通過關系又給這位夫人搞到一處房子,但卻約法三章,不許她在花園街這邊露面……
上文說到斯喬巴發出一串呻吟。他想把保姆格魯尼婭叫進來,朝她要點鎮痛片。接著又一轉念:這么辦豈不太蠢?格魯尼婭哪有什么鎮痛片?于是他想請別爾利奧茲幫忙,哼了兩聲:“米沙……米沙……”不過,列位想必也知道得不到回答的原因。屋里沒有一點兒動靜。
斯喬巴動動腳指頭,發現是穿著襪子躺下的。又伸手哆哆嗦嗦朝屁股摸了一把,想把究竟脫沒脫外褲的問題弄個明白,結果還是糊里糊涂不了了之。最后,他終于轉過勁來:原來自己是孤零零獨臥在床,哪有人來幫上一把!于是他拿定主意,無論需要作出多少非凡努力,也要起床。
斯喬巴強睜開黏黏糊糊的眼皮,瞧見壁鏡里映出一個近似人形的影子:亂發如蓬,顏面浮腫,腮幫子上一層密密匝匝的黑胡茬,眼睛也腫成了一條線。襯衫腌腌臜臜,裝著硬領,系著領帶。下身穿的是襯褲,腳上套著襪子。
從壁鏡里看到的自己正是這樣一副尊容。一旁還有個陌生人,穿一身黑,戴一頂黑貝雷帽。
斯喬巴從床上坐起,使勁睜大一雙充血的眼睛,打量著陌生人。這位不速之客用低沉枯澀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夾著洋腔洋調說:
“您好,最最親愛的斯喬巴先生!”
出現了一段小小的冷場。接著,斯喬巴先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出四個字:
“有何見教?”
一聽自己這聲音,斯喬巴不禁嚇了一跳。“有”字說得尖聲尖氣,“何”字卻低了八度,而“見教”二字低得簡直聽都聽不見。
陌生人頗為友好地微微一笑,掏出一只殼上鑲著鉆石三角圖案的大金表,等它敲過十一下,然后說:
“十一點了,我在等您醒來,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您同我約會的時間是十點整。我來了!”
斯喬巴摸到放在床頭椅子上的褲子,輕輕說了聲:
“對不起……”蹬上褲子后,又啞著嗓子說:“請問貴姓?”
這會兒講起話來實在費勁,就像有人拿針往腦仁里扎,疼得要命。
“怎么?連我姓啥都忘了?”陌生人說著又是一笑。
“真抱歉……”斯喬巴嘶聲嗄氣地說。他覺得這回喝過酒之后似乎又添了點新毛病:床前的地板總好像往一邊歪,眼看著就要一頭栽進十八層地獄。
“親愛的斯喬巴先生,”來客臉上掛著洞察一切的微笑,“什么鎮痛片也治不了您的病。還是照積年老方辦事——來個以毒攻毒吧。唯一能叫您起死回生的妙法就是兩小盅伏特加,再來點兒熱熱乎乎的辣味下酒菜。”
斯喬巴是個滑頭,病也還沒有病到糊涂的地步,心想:既然這副德行已經讓人撞見,莫不如一切都實話實說。
“說老實話,”他的舌頭也不大好使了,“昨天我稍微……”
“甭再提了!”來客連人帶椅子朝旁邊一挪說。
轉眼間,斯喬巴面前已擺好一張放托盤的小桌,盤里有幾片切好的白面包,小罐里盛著凝成坨的魚子醬,小碟里盛的是醋漬白蘑,小煎鍋里不知還有什么東西,最后是一只原珠寶商太太的大肚細頸瓶,裝了滿滿一瓶伏特加。斯喬巴一見這些,不由得瞠目結舌。最驚人的是瓶子上竟凝著一層冰涼的露珠兒。其實這有什么費解呢?不過是把瓶子放進冰盆鎮了一下罷了。一句話,這一餐上得利落,漂亮。
陌生人沒容斯喬巴由驚詫不解變為精神失常,便以極其圓熟的手法給他斟上了半杯伏特加。
“您也來點吧?”斯喬巴尖聲尖氣地說。
“榮幸之至!”
斯喬巴顫顫巍巍把一杯酒端到唇邊。陌生人也把杯中物一飲而盡。斯喬巴一邊嚼著魚子醬,一邊擠出幾個字:
“您……怎么……也不吃點菜?”
“謝謝,我從來不吃菜。”陌生人說著又斟了一巡,掀開煎鍋蓋——原來是茄汁小灌腸。
這一來可恨的綠色光斑從眼睛里消失了,舌頭也好使了。最主要的是斯喬巴總算能想起點什么事來了。他想起昨天在斯霍德尼亞河畔,在特寫作家胡斯托夫別墅里搞的那場聚會。斯喬巴是坐胡斯托夫要的出租車去的。他甚至還想起了他們是在大都會飯店門口要的車,當時在場的還有一位演員不像演員的人物……小皮箱里放著一臺留聲機。不錯,不錯,不錯,確實到過別墅!還記得留聲機一響,招得狗全都汪汪直叫。只有那位女士,就是斯喬巴想親上一口的那位,卻一直摸不準是個什么來路……鬼才知道她是什么來路……好像是在電臺工作,又好像不是……
這樣,昨天的大致情況總算是逐漸有了點眉目。不過,斯喬巴更感興趣的卻是今天,尤其是這位陌生人怎么進的臥室?怎么還帶來了酒菜?這倒真該弄個明白。
“好了,我想,現在,您總能想起我的名字來了吧?”
但斯喬巴只能尷尬地笑笑,兩手一攤。
“真是的!看得出來,喝完伏特加,您準是又喝葡萄酒了!對不起,這怎么成!”
“希望務必代為保守秘密才好。”斯喬巴低聲下氣地說。
“那當然,那當然!不過,說實在的,我對胡斯托夫這號人可不敢保險。”
“您也認識胡斯托夫?”
“昨天在您辦公室見過這家伙一面。只消看看那副長相,就知道準是個壞蛋!惹是生非的小人,兩面派,馬屁精!”
“完全正確!”斯喬巴心想。給胡斯托夫下了這么個貼切、準確、精練的定義,這不能不使他感到驚訝。
是啊,支離破碎的昨天總算拼湊成形了,不過,雜技場經理心里還是沒底兒。原因嘛,就在于這個昨天之中還有一個說什么也堵不上的大黑窟窿。就拿這位戴貝雷帽的陌生人來說吧,信不信由你,斯喬巴昨天在辦公室就絕對沒見過。
“魔法教授沃蘭德。”來客見斯喬巴那副為難的樣子,便不失身份地把話挑明。接下去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講了一遍。
昨天中午,他從國外抵達莫斯科,當即拜會了斯喬巴,申請把巡回演出定在雜技場。斯喬巴就此同莫斯科州演出事業管理委員會進行了電話聯系(斯喬巴面無血色,直眨眼睛),同沃蘭德教授簽訂了七場演出合同(斯喬巴嘴都合不攏了)。約好今天上午十時由沃蘭德來找他商談有關細節……這不,沃蘭德就來了。是保姆格魯尼婭給他開的門。格魯尼婭說,她也是剛剛到,每晚都回家住。她說,別爾利奧茲沒在家,來客如果想見斯喬巴經理,就請直接進臥室。斯喬巴睡得那么死,她簡直沒法把他喚醒。這位魔法表演家一看斯喬巴如此狼狽,便打發格魯尼婭到附近食品店去買了點伏特加和下酒菜,又到藥房去買了點冰……
“請把賬算一下吧。”斯喬巴愁眉苦臉地咕噥著往外掏錢夾。
“這是什么話!”巡回演出家喊。這種話他連聽都不想聽。
好了,酒菜的來路到底摸清了,可斯喬巴還是一臉尷尬相:他壓根兒就記不得簽過什么合同。哪怕刀架在脖子上,昨天他也沒見過這位沃蘭德。是的,胡斯托夫確有其事,而沃蘭德卻絕無其人。
“請讓我看看合同好嗎?”斯喬巴輕聲說。
“請吧,請吧……”
斯喬巴一見合同就傻了。一切全都合乎要求:首先,上面有斯喬巴那遒勁有力的簽字……旁邊還有財務經理里姆斯基的斜體附言,同意表演家沃蘭德由七場演出收入的三萬五千盧布中預支一萬盧布。而且,這兒還有沃蘭德簽字的收據,一萬盧布已經領出。
“這是怎么回事?!”可憐的斯喬巴腦袋直發暈。難道患上了可怕的健忘癥不成?當然啰,合同已經亮出來了,再要表示驚訝,那可就未免太不禮貌了。斯喬巴對客人告了個便,就這么穿了雙襪子跑到前廳去掛電話,順便朝廚房喊了一聲:
“格魯尼婭!”
沒人應聲。又朝別爾利奧茲那間緊挨著前廳的書房張了一眼,正如常言所說,立時變得“呆若木雞”了。只見門把上掛著繩子,赫然吊著一只碩大無比的火漆封印。
“我的天!”好似有人在斯喬巴的耳邊大喝了一聲,“這是怎么鬧的?!”斯喬巴的千思萬緒立時順著軌道滾動起來。每回碰上出事,它們都是順著這同一個方向滾動,鬼才知道要滾到哪里去!斯喬巴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那股子亂勁兒實在沒法說。那邊屋里嘛,坐著那么個頭戴黑貝雷帽的鬼家伙,還送來了冰鎮伏特加,亮出了不可思議的合同……這邊嘛,你瞧瞧,又出了這么個封門事件!不過,無論怎樣,要說別爾利奧茲干什么壞事,老天爺在上,那可是誰也不會相信!絕不會相信!可這門封著是實,瞧!一點沒錯……
想到這兒,斯喬巴腦子里又鉆出一串令人老大不快的念頭。他想起偏偏前不久他把一篇稿子硬塞給了別爾利奧茲,求他找個刊物發表!不怕您見笑,這篇東西實在蠢得要命,廢話連篇不說,稿費也微微寥寥……
一念方逝,又想起了另一次不能不令人擔心的談話。記得那是四月二十四日晚上,也是在飯廳,斯喬巴同別爾利奧茲共進晚餐。其實,平心而論,當然啰,要說這次談話如何如何有問題倒也未必見得(他斯喬巴也不可能說那樣的話),可是那話題實在有些多余。公民們,這樣的話題,完全可以不必去碰它嘛!根本沒有必要嘛!門上沒貼封條之前,這種談話也許是小事一段,可一旦上了封條……
“唉,別爾利奧茲,別爾利奧茲!”斯喬巴心中感慨不已,“誰能想到呢!”
不過,久溺于傷感倒也大可不必,于是斯喬巴撥通了劇場財務經理里姆斯基辦公室的電話。要說斯喬巴的處境,可是十分微妙:一方面,外國人也許會生氣,因為盡管出示了合同,這位斯喬巴還是要核對核對;另一方面,怎樣跟財務經理談也還是個大費思索的問題。說實在的,總不能這么問吧:“喂,昨天我是不是真同魔法教授簽訂了三萬五千盧布的合同?”這么問行嗎?
“喂!”聽筒里傳來了里姆斯基那硬邦邦的聲音。
“您好,格里戈里·達尼洛維奇,”斯喬巴悄聲說,“我是利霍杰耶夫。有件事要談談……噢……噢……那個……那個……演員沃蘭德……他正坐在我家里……所以我想問一問,今晚怎么安排……”
“哦,魔術嗎?”里姆斯基在聽筒里回答,“海報這就貼出去。”
“好吧……”斯喬巴有氣無力地說,“回見……”
“您馬上就來嗎?”里姆斯基問。
“再過半個鐘點。”斯喬巴回話后掛上聽筒,兩手緊緊捂住滾燙的腦門。哎呀,這個紕漏出得可不小!公民們,記性壞到這步田地,可怎么得了!
不過,要繼續待在前廳,可就不大妥當啦。斯喬巴當即打定了主意:必須用一切方法,掩飾自己這駭人聽聞的健忘:眼下第一步先要想法兒向外國人打聽打聽,今天到底準備在斯喬巴主管的雜技場上演什么節目。
斯喬巴轉身離開電話,不料卻見前廳格魯尼婭好久也懶得擦一回的那面鏡子里,清清楚楚映出一個怪模怪樣的家伙——高得像根電線桿子,還架了副夾鼻眼鏡。(唉,要是伊萬·流浪漢在這兒有多好!他準能一眼就認出那家伙來!)那人在鏡中一閃即逝。斯喬巴忐忑不安地朝前廳定睛一看,嚇了一大跳,因為,鏡子里竟出現了老大一只黑貓,轉眼也不見了。
斯喬巴的心好似斷了線的風箏,他晃蕩了一下。
“怎么搞的?!”他想,“莫不是我精神有毛病了?這幾個影子是打哪兒來的?!”他又朝前廳望了一眼,驚恐地大叫:
“格魯尼婭!貓怎么跑進咱們屋里來了?!打哪兒來的?還有個人!”
“您受驚了,斯喬巴先生!”回答的不是格魯尼婭,而是臥室里的客人,“這貓是我們的,不要害怕。格魯尼婭不在家,我打發她到沃羅聶日去了。她抱怨您賴了她應得的假期。”
這番話實在出乎意料,而且那么荒唐,斯喬巴不得不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慌亂之余,他一溜小跑回到臥室,到了門口卻愣住了,頭發也一根根豎了起來,腦門上沁出了一顆顆冷汗。
臥室里的客人已經不是一個,而是一幫:坐在另一張扶手椅上的,正是恍惚之間在前廳中似曾見過的那個家伙。這會兒看得清清楚楚:胡子翹得像公雞翎子,夾鼻眼鏡上只有一塊鏡片在閃著寒光,另一片卻不知去向。這還不算,在珠寶商太太的軟椅上,大模大樣地蜷著第三位來客——一只大得瘆人的黑貓,一只爪子端著伏特加,另一只還抓著把叉子,叉著一個醋漬白蘑。
臥室光線本就相當昏暗,這一來斯喬巴更是兩眼發黑。“難怪會有人精神失常……”他心里暗說,一只手緊緊把住門框。
“我看您好像吃了一驚,是不是,敬愛的斯喬巴先生?”沃蘭德對牙齒咯咯作響的斯喬巴問道,“其實不用吃驚,這些都是我的隨從。”
這當口大黑貓喝完了酒。斯喬巴把著門框的手也直往下滑。
“我的隨從們也要有一席之地,”沃蘭德接著說,“所以,這屋里咱倆肯定有一人多余。我以為,這多余的一個——就是您!”
“就是他們,就是他們!”穿花格衣服的瘦長個兒扯著山羊嗓子喊,而且針對斯喬巴竟用了個復數[22],“總之,他們這兩天來一直在胡作非為。喝酒,利用職權搞女人,什么正事也不干,而且也不會干!對工作一竅不通,凈干欺騙領導的勾當!”
“還白坐公車!”大黑貓嚼著蘑菇,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斯喬巴一手綿軟無力地攀著門框,身子幾乎要癱倒在地了。這時,公寓里出現了第四個,也是最后一個怪物。
打壁鏡里直接走出個人來,個頭不高,肩膀卻寬得出奇,腦袋上扣了一頂鍋盔帽,嘴里還支出一顆獠牙,弄得那副人間少有的丑相更是不堪入目,加之長的還是一頭紅毛。
“我一點也不明白,”新來的加入了談話,“這種人怎么配當經理?”赤發人帶著越來越重的鼻音說,“他要是能當經理,我還不得當個大主教!”
“你,阿扎澤洛,可一點也不像個大主教。”黑貓說著把一塊香腸叉到了盤子里。
“我說也是,”赤發矮人齉齉地說。又朝沃蘭德轉過身去,畢恭畢敬地問:“閣下,讓我把他扔出莫斯科,送他見鬼去,好嗎?”
“滾!”貓大吼一聲,渾身雜毛森豎。
突然間,整個臥室在斯喬巴眼前晃動起來。他一頭撞到門框上,但覺天旋地轉,心想:“我要完蛋……”
但他并沒有完蛋。
斯喬巴微睜雙目,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塊硬邦邦的巖石上,周圍喧聲不絕于耳。待到他把眼睛大睜開之后,才明白這聲音原來來自大海,而且波濤就在他的腳邊起伏蕩漾。簡而言之,他是坐在一道防波堤的盡頭,頭頂著明亮耀眼的藍天,身后山岡上屹立著一座白色的城市。
斯喬巴碰上這種邪門兒,簡直蒙了頭,兩腿顫抖,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順防波堤向岸邊走去。
防波堤上站著個人,一邊抽煙,一邊不時朝海里吐吐沫。他怪里怪氣地朝斯喬巴看了一眼,不吐了。
往下斯喬巴的舉止可就太不成體統了:他沖著這抽煙的陌生人咕咚一聲跪倒說:
“求求你,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
“這算哪一出?”那沒心沒肺的抽煙人說。
“我可沒喝醉呀,”斯喬巴啞著嗓子說,“我……出了點岔子……我有病……我這是在哪兒?這是什么城市?”
“這不是雅爾塔嗎!”
斯喬巴輕輕嘆了一口氣,翻身跌倒在地,腦袋碰到防波堤那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石頭上,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