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哈羅公學
- 丘吉爾傳:我的青春
- (英)溫斯頓·S.丘吉爾
- 6024字
- 2018-03-19 14:15:39
薩默維爾先生有一套他自己的教學方法,他會把一個相當長的句子拆成不同的成分,用黑、紅、藍、綠等各色墨水標出不同的成分,表示主語、謂語、賓語、關系從句、條件從句、連接從句和轉折從句等,每個成分都有它們各自的顏色和括號。這是一種訓練,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做這樣的訓練。
我剛過十二歲的生日就要進讓人生厭的考場了,這些考試將決定我未來七年的學習歷程,對我來說是重大的考驗。考官們最重視的科目幾乎都是我最不喜歡的,我喜歡歷史、詩歌和寫作,但是考官們卻偏愛拉丁文和數學,他們的意愿總是占優勢。此外,他們對這兩門功課出的總是那些我無法給出滿意答案的考題,他們應該考我知道的內容,但他們卻總是試圖考我不知道的。我想展示我的知識,但他們卻總是試圖揭露我的無知。這種形式的考試只會有一種結果:我的各門考試都不好。
我在哈羅公學的入學考試更是如此,不過,該校校長韋爾登博士對我的拉丁文寫作采取了寬容的態度。他有很強的洞察力,能判斷出我的整體能力,這是很了不起的。我不能回答拉丁文試卷上的每一個問題:我在試卷的最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寫下了問題的標號“1”,思考很久之后我又在上面加了一個括號,成了“(1)”,但此后我就再也想不出與之相關的或是正確的答案了。不經意間,試卷上竟然還沾上了一滴墨水和幾塊污漬。我盯著這令人沮喪的試卷整整兩個小時,之后,仁慈的助理教員把我的空白卷和其他所有人的試卷一起收上去,送到校長的桌子上。韋爾登博士看到我這微不足道的成績后,得出了我具備進入哈羅公學條件的結論,這多虧了他,他能透過事情的表象看到實質,不唯卷面成績來判斷學生的優劣。為此,我一直非常尊敬他。
根據他的決定,我被分在四年級的第3班,這是該校最低一個年級中最差的班。新生的名字被按照字母的順序印在學校的學生名冊上,因為我的名字斯賓塞·丘吉爾[14]是以“S”開頭的,所以在字母順序上沒有任何優勢。事實上,整個學校只有兩名男生的名字排在我的后面。遺憾的是,這兩名男生因為生病或其他原因很快從學校消失了。
哈羅公學點名的習慣與伊頓公學不同。在伊頓公學,男生們站成一堆,被叫到名字的人就舉起帽子;而在哈羅公學,男生們在操場上排成一隊,被點到名的學生,一個個依次從老師面前走過。讓我覺得不滿的是,我站的位置多少有點顯得謙遜。那是1887年,我的父親倫道夫·丘吉爾勛爵剛剛辭去下議院領袖與財政大臣的職位,但他仍然活躍在政界的最上層。因此,很多男男女女的訪問者會等在學校的臺階上,為的是看我走過來。我常常聽到他們在無禮地評論:“為什么他會是所有人中的最后一名呢?”
這種默默無聞的謙遜狀態持續了將近一年。不過,在低年級待的時間久了,和那些聰明的男孩們相比,我反而獲得了極大的好處。他們都在不停地學習拉丁文和希臘語等好東西,而我卻一直在學英語。因為我們這個班的學生被認為是笨學生,所以只能學習英語。薩默維爾先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我從他那里獲益匪淺。他被學校派來教我們這些最笨的男孩這門最不被重視的功課,也就是說,僅僅只是教我們英文寫作這門課。他知道如何教我們,他的教學方法與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我們不僅全面地學習英語的語法分析,還不斷地練習。薩默維爾先生有一套他自己的教學方法,他會把一個相當長的句子拆成不同的成分,用黑、紅、藍、綠等各色墨水標出不同的成分,表示主語、謂語、賓語、關系從句、條件從句和轉折從句等,每個成分都有它們各自的顏色和括號。這是一種訓練,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做這樣的訓練。因為我上了三次四(3)班,所以我從頭到尾學了三遍,我徹底學會了,我從骨子里記住了普通英語句子的這些基本結構——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后來,我的那些因為寫了優美的拉丁文詩句和簡練的希臘語警句而獲得過獎勵和榮譽的校友為了謀生或尋找自己的出路而不得不回過頭來學習普通英語時,我不覺得自己處于劣勢。很自然,我現在很傾向于讓男孩子學習英語。我會讓他們都學習英語,然后我會讓最聰明的孩子去學習拉丁文,作為一種榮譽;學習希臘語,作為一種獎勵。但如果他們沒有學會英語,我就會打他們,而且會打得很厲害。
我進哈羅公學是在一個夏季學期。這所學校擁有我見過的最大的游泳池,與其說它是游泳池,不如說它更像河灣,上面還架有兩座橋。我們常常在那兒游泳、休息,每次幾個小時,游泳的間隙就坐在池邊被曬得發燙的瀝青地上,邊曬太陽邊吃著大堆的點心。當然,我們常會鬧著玩,悄悄溜到光著身子的朋友甚至是仇敵的后面,猛地把他推下池里。我經常與和我一樣大或者比我小一點的男孩開這種玩笑。有一天,那時我進哈羅公學才一個多月,我看到一個男孩披著浴巾站在游泳池邊上發呆,他看起來不會比我大,所以我想他應該是一個可以被捉弄的對象,我悄悄走到他的身后,一下將他推進游泳池里,出于人道我抓住了他的浴巾,免得它被弄濕。讓我吃驚的是,水池中露出一張暴怒的臉,他迅速游到岸邊。顯然,他力氣很大。我趕緊逃走,但那只是徒勞,我的追趕者像風一樣很快追上了我,緊緊抓住我,把我推到游泳池水最深的地方。我很快從游泳池的另一邊爬了上來,發現自己正被一群激動的小男孩圍住。“你會遭報應的,”他們說,“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嗎?他是艾默里,是六年級的學生,是他們宿舍的頭,得過體操冠軍,還是校足球隊的隊員。”他們不斷講述著他眾多的榮譽頭銜,并且放大可能會落到我頭上的可怕的報復。我嚇得渾身抽搐,不僅僅是因為害怕,還因為自己犯了褻瀆罪。他披著浴巾,個子又這么矮,我怎么能看得出他那么厲害呢?我決定立刻道歉,戰戰兢兢地走近這位厲害人物,說:“我很抱歉,我弄錯了,還以為你是四年級的學生呢,你那么矮。”他似乎一點也不為所動,等我回過神來,我又補充道,“我的父親是一個偉大的人,也很矮。”聽了我這番話,他笑了起來,說了我幾句“臉皮厚”之類的話,并告誡我“以后最好注意點”,事情就算是了結了。
后來我有幸多次見到他,那時年齡上三歲的差距已經不像在學校時那么重要了。后來,我們在內閣共事很多年。
大家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雖然一直停留在最低的年級,卻能夠在全校性的比賽中當著校長的面一字不差地背誦一千二百行麥考利[15]的《古羅馬謠曲集》,并獲了獎。我也成功地通過了軍校的初考,雖然我的成績仍然幾乎位于全校的最末尾。我在這次考試中似乎發揮超常,許多在學校里成績比我好得多的男生都沒有通過這次考試。不過,這次考試我的運氣真的很好,我們都知道考試中一定會有一道題目是要你憑記憶畫出某個國家的地圖。考試前一晚,我在做最后的準備,我把地圖集里所有地圖的名字都放進一頂帽子,然后抽到了新西蘭。于是我運用自己不錯的記性記住了那個版圖的布局。結果,第二天考試卷上第一道題目就是“畫一張新西蘭地圖”。如果在蒙特卡洛[16],這就叫作“En plein[17]”,而我的下注應該翻三十五倍。當然,我的考卷得了很高的分數。
我現在從事軍事生涯,而這個任職前的培訓卻要歸功于我收集的那些玩具士兵。我一共收集了將近一千五百個玩具士兵,它們都是同樣大小,都是英國士兵,被我組成一個帶有騎兵旅的陸軍師。我的弟弟杰克指揮敵方的軍隊。我們制定了一個限制軍備的協議:他只能動用有顏色的軍隊,而且不能擁有大炮,這一點很重要!而我能動用十八門野戰炮,并擁有幾座堡壘。除了缺少運輸設備,其他的后勤服務一應俱全。不過,運輸常常是每個軍隊都缺乏的。我父親的老朋友亨利·德拉蒙德·沃爾夫爵士,很欣賞我的軍事隊列,他注意到了這中間缺少的東西,就給我提供了一筆資金,使這個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決。
有一天,父親來檢閱我的軍隊,所有的部隊都被我排成正確的進攻隊形,他花了二十分鐘時間來研究這一場面。他目光敏銳,帶著迷人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最后他問我是否想加入軍隊,當時我想,能夠指揮軍隊作戰一定是一件很露臉的事,于是我立刻就說:“想。”他當即相信了我的話。多年來,我一直以為我的父親是憑借他的親身經歷和他敏銳的洞察力發現了我的軍事才能,但后來我才知道,他只是認為我不夠聰明,不是當律師的料。不管怎樣,我的玩具士兵改變了我人生的方向。從那以后,我所受的教育就是為了能進入桑赫斯特[18],進一步學習軍事領域的各項技能,其他的都靠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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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哈羅公學學習了將近四年半時間,其中的三年是在軍事班度過的。因為我通過了軍事學校的初考,所以被錄取進這個班。這個班由學校的中高年級男生組成,年齡不一,他們都在為報考桑赫斯特陸軍軍官學校或伍爾維奇學校[19]做準備。我們不用按照學校的規則一級一級逐年往上升,盡管我的周圍幾乎全是五年級的學生,但我還是沒有升級,在學校的點名冊里依然是墊底。因為我從未正式離開過低年級,所以也從來沒有一個可供我使喚的低年級學生。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成了別人所說的“三年老生”,再也不必被隨便呼來喝去了,因為我比身邊同級的其他男生年長,所以我被任命為供高年級學生使喚的低年級男生的頭。這是我平生第一個職務,其職責是光榮的,具體工作包括保管所有供使喚的低年級學生的花名冊,編排他們每個人的職責和值日的日期,并抄送給各班班長、足球及板球冠軍,以及其他精英分子所在的宿舍。我擔任這個職務一年多,總的來說我是聽天由命的。
在這期間,我發現了一個學習拉丁文翻譯的絕好方法。我不太會用詞典,使用起來總是比較慢,就好像查電話號碼本一樣,找到想要的開頭字母并不難,但之后就不得不翻前翻后,上下查看,經常發現離我要找的單詞相差三四頁。總之,我覺得查詞典很費力,而對其他男孩來說好像輕而易舉。不過,現在我和一個六年級的男生結成了聯盟,他非常聰明,讀拉丁文就和讀英語一樣輕松,愷撒、奧維德、維吉爾、賀拉斯,甚至馬夏爾的警句,對他來說也全都毫不費勁。我每天的拉丁文作業是翻譯十至十五行警句,這通常會花費我一至一個半小時才能翻完,而且很有可能還是翻錯的;但我的朋友能在五分鐘內逐字逐句地為我解釋,看過他的解釋以后,我就能牢牢記住。我的這位六年級的朋友必須給校長寫英語作文。對此,他也十分煩惱,就像我害怕拉丁文警句翻譯一樣。我們兩人達成協議,他給我講解拉丁文翻譯,我幫他寫英語作文。這樣的安排運作非常好,那位拉丁文老師似乎對我的作業相當滿意,這樣每天早晨我就有了更多可供自己支配的時間;不過,我每星期要為這位六年級的朋友寫一篇英語作文。我常常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邊口述作文一邊讓他聽寫——就像我現在這樣[20],他坐在角落里一字不差地記下我說的話。幾個月過去了,沒有出現任何麻煩,但有一次我們差點被捉住。有一篇英語作文被認為寫得特別好,這篇作文被“推薦”給校長,校長把我的朋友叫去,表揚他作文寫得好,然后輕松自然地和他討論起這個話題來。“我對你的觀點很感興趣,我想你可以更深入地寫下去。請告訴我你的確切想法。”韋爾登博士講了一會兒,我的同盟者一聲不響,表情充滿了驚恐。不過,校長不希望把一次表揚變成吹毛求疵,最后還是讓他走了,走的時候還說:“看起來你的書面表達能力要好過你的口頭表達能力。”他回來時好像剛剛死里逃生的樣子。從此以后,我在為他寫作文時一直都十分小心,只按套路寫作。
韋爾登博士很關心我,他知道我的古典語言基礎比較弱,就決定親自幫助我。他的日常工作非常繁忙,但他還是每周三次在晚禱告前抽一刻鐘時間給我做單獨輔導。這對校長來說是屈尊的事情,因為通常校長只輔導班長和學校里的尖子生們。對此,我感到很自豪,但我不想經受這種磨難。學過拉丁文的讀者都知道,在剛入門階段就會學到獨立奪格及其不太起眼的替代形式,如“Quum的虛擬式過去完成時”,我通常更喜歡用“Quum”。這樣寫起來確實有點長,缺乏拉丁文的簡潔和精練,不過這樣可以避免許多易犯的錯誤。我常常不能確定獨立奪格的詞尾應該是“e”“i”“o”“is”還是“ibus”,而這些詞尾的正確使用又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韋爾登博士發現有人用錯一個字母,臉上就會露出痛苦的表情。記得后來當我在內閣討論會上引用我僅會的幾句拉丁文時,阿斯奎斯[21]先生的臉上常會露出同樣的表情,好像我的拉丁文不僅令人煩惱,還有一種刺入人心扉的劇痛。不過,首相們的手中從來沒有校長們手中那樣的大權。此外,晚上和韋爾登博士在一起的一刻鐘時間大大增加了我生活中的焦慮。最后,在他耐心地輔導了我將近一個學期后,他終于停止了出于善意但是徒勞的努力,而我則感到無比的輕松。
在這里,我想說說我對拉丁文的一些看法,這些看法可能也適用于希臘語。像英語這種合乎情理的語言,一些小單詞就可以與其他重要的詞匯連接起來,而嚴肅刻板的古羅馬人認為這種方法是不中用的,也是不合適的,不能讓他們滿意。他們認為,每個詞都必須根據不同的條件,依照某種煩瑣的規則與其相鄰的詞發生相應變化。毫無疑問,這種方法不論看起來還是聽起來都比我們的英語更引人注目。這樣,拉丁文的句子組合起來就像一臺擦得锃亮的機器,每個短語都有豐富的含義。即使你從小就學拉丁文也會覺得這樣造句很費力。不過,這無疑讓羅馬人和希臘人以一種巧妙、輕松的方式獲得了他們死后的名聲:他們是思想領域和文學領域的先驅者。當他們想要從生活、愛情、戰爭、命運或舉止行為中得出一些顯而易見的結論時,就利用他們的語言把這些思想編成口號或警句,他們的語言很適合這種用途,因此他們一直對這些口號和警句擁有專利,從而使他們得以名垂青史。在學校時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所有這些都是我晚年才領悟到的。
當我還是一個學生的時候,我就曾質疑過把古典語言作為我們教育的主體結構是否合理。他們告訴我,格萊斯頓先生是怎樣閱讀《荷馬史詩》來消遣自娛的,我覺得這適合他;他們還說,這也會給我未來的生活帶來極大的樂趣。當他們看我表示懷疑時,又補充說,古典語言會對英語的書面表達和口語的提高都帶來幫助;并指出英語里很多現代詞匯都是源自拉丁文或希臘語,如果我們知道了這些詞匯的確切來源,就能更好地使用這些詞匯。當時我樂意接受這種實用價值,但現在我根本不信這種說法。外國人和蘇格蘭人現在串通起來編造出的拉丁文的發音,讀起來和英語相去甚遠。他們告訴我,把“audience”讀成“owdience”,把“civil”讀成“keyweel”。他們把我喜歡的一些最有用和印象最深的格言扭曲得滑稽透頂,我覺得,散布這些罪惡發音的人應該受到懲罰。
當我們讀到后面關于印度的章節時,我們還會看到其他一些賣弄學問的例子。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每個人都說“Punjaub”“Pun-dit”“Umbala”,也都這么寫。但后來某個博學的名人說:“不對,你必須正確拼寫。”所以現在的英國人把這些詞讀成“Panjab”“Pandit”,或“Ambala”“Amritsar”等等。當印度人聽到這些稀奇古怪的發音時目瞪口呆,這就是印度人對其博學的唯一反應。我在拼寫這類事情上是很認真的,至于《圣經》的修訂版、《祈禱書》中禱告詞的改變,特別是《婚禮服務》中祈禱詞的變化,這些都是令人感到非常悲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