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一個小時真的很長。當然,很多情況下,時間都過得太快,我們什么都來不及做,但比如說現在,我不停地看手表,總是懷疑它是不是停了。能不能讓我幫您擦杯子,或者做點什么事情?比如說,讓我替您給顧客點單?我只是想打發打發時間。我待得都快要瘋了!”
酒保把最后一個干凈的杯子放到了架子上。他看了看空空蕩蕩的大堂,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問菲利普想喝些什么,并從吧臺底下拿出了一本最近頗受歡迎的暢銷小說遞給了菲利普。菲利普看了眼標題,發現它竟然叫《可不可以請你安靜一點?》。他向酒保道了謝,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午餐時間到了,酒吧里坐滿了人,菲利普只得叫了份東西,雖然他并沒有什么胃口,可是總是要安撫酒保的情緒。他吃了個俱樂部三明治,邊吃邊看那本雷蒙德·卡佛的暢銷小說集。下午2點的時候,換了一個女服務生值班,來給菲利普倒上了今天的不知第幾杯咖啡。菲利普又要了一份巧克力蛋糕,但是并沒有吃,他手里的書也一直停在第一篇故事上。3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居然花了10分鐘在看相同的一頁;3點半的時候,他的目光還停留在同一行文字上。他合上了書,重重地嘆了口氣。
蘇珊坐在一架從邁阿密飛往紐約的波音飛機上,閉著眼睛,腦子里想的滿是那個同菲利普告別的酒吧。那個印象是如此清晰,她甚至都能數清楚吧臺的上方一共掛著幾盞燈,也能記得酒吧木地板的顏色,甚至記得酒吧門上的玻璃窗要比她現在靠著的飛機舷窗大上許多。
快4點的時候,菲利普又坐到了吧臺旁邊的一張高腳椅上,他一邊擦著手邊的玻璃杯,一邊聽著新換班的酒保講述著他那豐富多彩的人生。酒保的英語中夾雜著一股濃重的西班牙語口音,菲利普因此不停地問他來自哪里,酒保至少向他重復了一百次他來自墨西哥,從來沒有去過洪都拉斯。5點時候,酒吧里又熱鬧起來,菲利普回到了他的位置。所有的桌子都坐滿了客人,這時進來了一位駝背的老婦人。沒有人注意到她,菲利普也連忙拿起線圈本放在了面前,不希望和她有目光接觸。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分鐘,菲利普卻感到一陣強烈的負疚感。他還是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起來,放下了那個本子,站起身去吧臺找那位老婦人,她正站在那里,好像很痛苦。她顯然很感激菲利普,連忙向他道謝,跟著他走到座位旁,坐到了椅子上。
菲利普卻無法掩飾他的緊張,一再拜托老婦人看好這個位子,然后又走回吧臺取他剛剛點過的酒。在接下來的一刻鐘里,老婦人一直在試圖挑起話題,但是在她第二次嘗試的時候,菲利普就禮貌卻堅定地請她先專心吃飯。漫長的30分鐘過去了,老婦人終于站起身來!她同菲利普告了別,慢慢地走向了酒吧的大門。
窗外傳來了飛機引擎的轟鳴聲,這讓菲利普暫時忘卻了心中的思慮。那架波音727來到了機場的上空,可是菲利普卻低下了頭。飛行員操控飛機向右轉了個彎,緩慢地接近跑道的上空。最后,飛機再次向下俯沖,以便能夠準確降落到跑道上。最后一次盤旋之后,滑行輪從機腹下方伸出,機翼上的指示燈開始閃光。幾分鐘之后,飛機的機頭部分向上抬起,后面的兩個輪子先接觸了地面。螺旋槳的葉片已經清晰可辨了。這架波音727在航站樓前轉了個彎,向酒吧窗下的停機坪開來。蘇珊的航班終于降落了。菲利普向酒保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把桌子打掃干凈,把鹽罐、糖罐和胡椒瓶都放到正確的位置,也就是桌子的中軸線上。第一批乘客已經從舷梯上走下來了,菲利普突然很怕自己的直覺會出錯。
蘇珊穿著一件男式襯衣,下擺垂在她那條已經變舊的牛仔褲上。她瘦了,可是看起來氣色不錯。她透過玻璃窗看到了菲利普,那一瞬間菲利普注意到她的胸脯有明顯的起伏。他強自鎮定,想要遵守和蘇珊的約定,在這張桌子旁等她。蘇珊走進了航站樓,從他的視野里短暫地消失了。菲利普連忙轉過身去,要了兩個香草味的冰激凌球,叮囑服務生要在上面澆多些杏仁碎和巧克力醬,還要放很多的焦糖。
過了一會兒,蘇珊的臉出現在了酒吧大門的窗孔上,對他做了個鬼臉。她推開了門,菲利普立刻站了起來。看到菲利普還是坐在同一張桌子旁,蘇珊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在她的人生中,已經沒有太多能讓她確定自身軌跡的坐標了,所以這張桌子就顯得尤為重要,這是她和菲利普擁有的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角落。當她登上那架小小的郵政直升機,從科爾特斯港趕往特古西加爾巴的時候,就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
蘇珊推開門扇的同時,菲利普也在壓抑著自己想要奔向她的沖動,蘇珊應該不喜歡這樣;現在,她肯定是在故意放緩腳步。走到第三排桌子的時候,蘇珊突然扔下了那個巨大的背包,朝菲利普跑了過來,撲到了他的懷里。她把臉埋在菲利普的肩上,嗅著他脖頸處的香水味。菲利普雙手捧起了蘇珊的臉,看著她的眼睛。他們什么都沒有說。服務生在他們身后咳嗽了幾聲,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問菲利普:“您還需不需要我在冰激凌上加點榛子奶油?”
他們最后還是坐了下來,蘇珊看著面前的冰激凌,把食指伸到了里面,貪婪地舔著上面的焦糖。
“我真的很想你!”菲利普說。
“可是我一點也不想你!”蘇珊回答道,臉上滿是狡黠的神情。“你還好嗎?”
“別管這種無聊的問題了,讓我好好看看你。”
蘇珊變了,也許旁人看不出來。但是在菲利普的眼中,她的變化都是那么明顯。她的雙頰有了凹陷,她的微笑中隱藏著一絲絕望,菲利普能感覺到,卻說不清是為什么。也許她在異國所見證的每一場苦難,都已經深入到了她的骨血里,她身上有一道傷口,里面滿是對災民的悲憫和同情。
“菲利普,你干嗎這樣看我?”
“因為你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蘇珊大聲笑了起來,整個酒吧都回蕩著她的笑聲。鄰桌的兩個客人還因此轉過頭來。蘇珊連忙用手掩住了嘴。
“啊,對不起!”
“千萬別說對不起,你笑起來的時候特別美。你在那里的時候也會笑嗎?”
“你知道嗎?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你以為那邊是世界的盡頭,可是其實它離美國并不遠。還是聊聊你吧,聊聊紐約。”
菲利普很享受他在曼哈頓的生活。他剛剛從一家廣告公司手里得到了第一份工作,那家公司要求他提交一份分鏡繪圖。他們很喜歡菲利普畫的東西,而且現在菲利普已經參與到了另一個項目的工作中。雖然報酬并不可觀,可是卻能讓他了解許多的具體事務。蘇珊問他對現在的生活是否滿意,他卻聳了聳肩。菲利普真正想了解的,是蘇珊是不是喜歡她所經歷的一切,有沒有在這份經歷中尋求到她一直在尋找的東西。蘇珊卻回避了這個問題,而是繼續向菲利普問東問西。她問菲利普他父母的近況。菲利普告訴她,他的父母正在考慮賣掉蒙特克萊的房子,搬到西海岸去住。不過近一年以來,他幾乎都沒有見過父母,只在感恩節見過一面。當時他回到了父母家里,住到了小時候的臥室,卻有一種莫名的不適感,讓他覺得自己似乎離父母很遠,并且第一次意識到他們已經開始變老。距離有時讓他忘卻了時間的流逝,把生活切成了一幀幀獨立的圖畫,而生活的背景卻慢慢變成了一張發白的紙。菲利普打破了沉默。
“如果我們總是和別人生活在一起,就根本感覺不到他們在改變。但就是在這樣的日復一日中,我們終將失去他們。”
“我一直是這么說的,親愛的菲利普。兩個人一起生活有時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蘇珊說。“你覺得我胖了嗎?”
“沒有,我倒覺得你消瘦了不少。為什么要這么問?”
“因為你剛剛提起的那個話題。你覺得我變了嗎?”
“蘇珊,你看起來好像營養不太充足。”
“那就是說我還是變了!”
“你什么時候開始在意自己的外表了?”
“每次要見你的時候,我都很在意!”
蘇珊看著那些杏仁碎片隨著巧克力醬流到了冰激凌的底部,突然開口說道:
“我想吃點熱的東西。”
“你怎么了,蘇珊?”
“我今天早上忘記吃讓我開心的藥了!”
她終于激怒了菲利普。她知道自己的情緒不太正常,但是之前她以為憑借著她對菲利普的了解,她可以不讓事情變得那么糟的。
“你至少也得假裝一下!”
“你在說什么?”
“我說你至少也得裝著很高興見到我吧!”
蘇珊用手撫了撫菲利普的臉頰。
“親愛的,我當然很開心見到你。我的壞情緒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和什么有關系!”
“對我來說,回國變成了一件很難的事情。這兒所有的一切都離我的生活很遠。這里什么都有,這里什么都不缺,那里卻什么都沒有!”
“就算是你的鄰居摔斷了腿,你首先要考慮的也是自己有沒有扭傷腳踝!如果你還不能接受世界上的不平等,那就先學著變得自私一點吧!這樣你至少可以開心一點。”
“天哪,我的老朋友,你似乎變成了一個哲學家。”
菲利普猛地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他到走廊上站了一下,接著又回到了酒吧里。他低下頭看著蘇珊,親吻著她的脖頸。
“你好!很高興見到你!”
“我能問問你正在玩什么嗎?”
“我沒有在玩!我等了你兩年,給你寫信寫到手指上都長出了繭子,因為這是唯一能了解你的生活的辦法。我以為我們的重逢至少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想要重新開始這個橋段!”
蘇珊看著他,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