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點,在倫皮拉港,一個高達9米的巨浪破堤而出,卷裹著成噸的土石沖進了港口,撕碎了與它遭遇的一切事物。港口的吊車已經被風吹彎,吊臂落在了“里約普蘭托諾”號貨輪的甲板上,這艘裝滿集裝箱的巨輪立時被擊得粉碎,卷入了無邊的海浪中。它的船頭還在海面上盤旋了一陣,甚至還被連續的兩個大浪送入了高空,但稍后又被吞入了海底,再也沒有出現。在這個年降水量高達3000毫米的地區,居民們已經習慣了大雨,他們中的有些人也已經成功逃過了颶風“法夫”的第一波攻擊,試圖向災難庇護所撤離,但突然暴漲的河流立刻吞噬了他們:這些河流在深夜中醒來,離開了它們的河床,卷走了周圍的一切。河谷中一切人類居住的痕跡都消失了,不論房屋還是田地,都被淹沒在了無可抵擋的洪流里。在那片無邊無際的水里,有被沖斷的樹木,有斷裂的橋梁,有路基,還有建房的磚石。在利蒙地區,阿馬帕拉、彼德拉布蘭卡、皮斯古昂波格朗格蘭德、拉吉古阿、卡皮羅等山的山坡處原本都建有村落,現在都隨著滑坡的山體一并落入了山谷內的洪流中。還有少數幸存者緊緊地抱著樹枝,一刻也不敢放松,卻最終因為精疲力竭而落入水中。另一邊,凌晨2點25分,第三波海浪沖擊了一個名為“亞特蘭蒂斯”的地區,這個地名似乎就已經預示了它的命運:這里的海岸線迎來了高約11米的巨浪。成千上萬噸的海水灌入了拉塞瓦和特拉,在城市街巷中沖開了一條血路,那些狹窄的街道并沒能阻止奔涌的水流,而是讓它們的力量更加驚人。水邊的房屋是最先倒下的,甚至連地基都被連根拔起。那些由瓦片覆蓋的房頂先是被吹上天空,接著被狠狠地插入地上,把很多忙于逃命的幸存者都砸成兩段。
菲利普的目光滑到了蘇珊的胸部,它們的形狀飽滿而又美好,足以令人遐想。蘇珊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就解開了襯衣最上方的紐扣,把那個鑲金的圣牌拿了出來。
“你看,我不會有事的。我會一直戴著你的幸運符。它已經救過我一次了,就是因為它,我才沒有和爸媽一同開車出去。”
“蘇珊,這些話你已經和我重復過上百遍了。坐飛機前不要說這種話,好嗎?”
“不管怎么樣,”蘇珊又把項鏈放入襯衫里,“只要戴著它我就不會有事的。”
這個掛在頸上的圣牌是一個信物。一年夏天,他們希望可以成為真正有血緣關系的兄妹。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們做了很多深入的研究。課間的時候,二人一同翻閱了一些從圖書館借來的有關印第安魔法的書籍,并從中得出一個結論:必須交換血液,所以要先割破自己的肌膚。蘇珊偷偷拿到了她父親放在書桌抽屜里的獵刀,和菲利普一起躲在他的小房間里想要把這個計劃付諸實施。菲利普勇敢地伸出了手指,閉上了眼睛,但每當獵刀靠近時他就會感受到一陣暈眩。蘇珊對此似乎也頗有些心理障礙,所以他們又開始鉆研阿帕切人那些神奇的典籍,從中找出了另一個解決方法:“獻祭出一件圣物,就可以永遠地聯結兩個靈魂。”其中一本經書的第236頁如是說。
他們查閱了字典,確認了“獻祭”這個詞的含義,然后就立時覺得第二種方法要比前一個好得多,并且達成了立即實施的共識。在那個神圣的祭典上,他們莊重地誦讀了易洛魁人和蘇人的詩篇,菲利普把他受洗時所戴的圣牌掛上了蘇珊的脖頸。自那以后,蘇珊再也沒有取下過,雖然她的媽媽經常強迫她在睡覺前把項鏈取下,她也沒有屈服過。
蘇珊笑了起來,胸脯也隨著她的笑聲一起一伏:
“你可以幫我拿下包嗎?它至少得有一噸重!我想去換個衣服,不然飛機落地后我就得被熱暈過去了。”
“你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衫!”
可是蘇珊已經站起身來,抓住了菲利普的手臂,并舉手示意酒保給他們留著這張桌子。酒保點了下頭,表示他同意了,畢竟酒吧里幾乎也沒有其他人。菲利普把包靠在了洗手間的門上,蘇珊轉身看著他:
“你要不要一起進來。我跟你說過了這個包很重。”
“可以是可以,不過這個地方好像是女士專用吧?”
“那又怎么樣?現在你連跟我去洗手間都不敢了?難道這道門看起來比高中女廁所的隔板,還有你家浴室的天窗更難搞定?快點進來吧!”
她把菲利普拉了過來,后者都來不及反應,就不得不跟她一起走進了洗手間。菲利普注意到洗手間內只有一個隔間,不由得放松了一些。蘇珊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脫下了左腳上的鞋,用它砸向洗手間的頂燈。第一下她就成功了,燈閃了一下,隨后暗了下去。現在,整個房間里只剩鏡前燈還亮著,營造出一種曖昧不明的氣氛。蘇珊一躍坐在洗手臺上,抱住了菲利普,用唇瓣黏住了他的雙唇。他們的第一個吻持續了很久,在換氣的間隙,蘇珊把舌尖滑進了他的耳孔中,她灼熱的呼吸在菲利普的身上引發了無數的戰栗,從他的后背一直蔓延到全身。
“在胸部還沒有發育之時,我就戴著你給我的圣牌了。我希望你的皮膚也能夠記住它們給你的印記。我要走了,可是即使我不在,關于我的回憶也應當時時跟隨著你。我不希望你屬于其他任何人,除了我。”
“你還真是有自信啊!”
洗手間門鎖上的綠色半圓變成了紅色。
“不要再說了,繼續來吧。我想看看你是不是進步了。”
又過了很久,他們才走出了洗手間。酒保一邊擦拭著酒杯,一邊用探究的眼光審視著他們。
菲利普牽起了蘇珊的手,但是他卻有種錯覺:蘇珊好像已經不在他的身邊了。
在洪都拉斯更北的地區,蘇拉山山谷的入口處,水流已經變得雄渾,挾著雷鳴一般的咆哮聲,摧毀了它所經之路上的一切。車輛、家畜、石塊、瓦礫……所有這些都在激流中不停翻滾,甚至偶爾還能看到人體的殘肢,讓人不由得心悸。什么都阻擋不了水流的腳步,不管是高壓電線桿,還是卡車、橋梁,抑或工廠,全部都被連根拔起,被這股力量裹挾向前。不過幾小時,山谷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很久之后,當地的老人都會告訴后人,是這里的好風光讓“法夫”在山谷中駐足了兩天;但就是這兩天,造成了上萬人的死亡,讓60多萬人流離失所,無從果腹。48小時里,這個面積約與紐約州相同,位于尼拉加瓜、危地馬拉和薩爾瓦多之間的地區,就徹底被這股與三顆原子彈爆炸釋放出的威力相當的力量毀滅了。
“蘇珊,你要在那里待多久?”
“我真的得走了。我去登機了,你要繼續留在這兒嗎?”
菲利普站起身來,并沒有回答蘇珊的問題,在桌子上留下了一美元的小費。走廊里,蘇珊把眼睛貼在了酒吧木門上部的小窗上,看著他們剛才坐過、現在卻已變得空空蕩蕩的桌子。她看上去似乎在同什么不好的情緒做斗爭,只聽她用盡可能快的語速說道:
“你聽我說,我再過兩年就回來了。你在這里等我,我們在這里偷偷地碰面。我會告訴你在我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你也告訴我所有你做過的事情。我們還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因為它是屬于我們的。等我成了當代的南丁格爾,他們就會給這張桌子鑲上一個小小的銅牌,上面寫著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在登機口前,她告訴菲利普她是不會回頭的,她不想看到他難過的神情,她想帶走的只有他的笑容;她也不愿再次想到父母親的離世,所以才沒有讓菲利普的父母來機場送她。菲利普把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在她的耳邊低聲說讓她多多保重。蘇珊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深深地吸氣,好像想要努力記住他的味道,又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的氣息留在他的身上。接著,她把機票遞給了登機口的空姐,最后一次親吻了菲利普,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兩頰都因此鼓了起來,給他留下了一個小丑般可愛的鬼臉。最后,蘇珊快速向飛機跑道走去,通過了地勤指示的通道,登上了飛機的舷梯,消失在了機艙里。
菲利普又回到了方才的酒吧,坐在了同一張桌子旁。停機坪上,那架麥道飛機的引擎已經開始啟動,制造出了一片灰色的煙霧。兩個螺旋槳先是逆時針旋轉了一圈,然后又向反方向轉了兩圈,隨后越轉越快,肉眼已經無法捕捉到槳葉運動的軌跡。飛機轉了個彎,拐上了跑道,又沿著跑道緩緩向前滑行。在其前輪到達地面的白色標識后,飛機再次停住,收起了起落架。跑道的兩側,草坪上的綠草都彎下了腰,似乎是在向這個龐大的飛行器致敬。引擎聲越來越響,酒吧的玻璃窗也開始震顫,飛機的副翼再次上下翻動了一下,仿佛在向觀眾告別,隨后開始快速向前沖。隨著速度越來越快,飛機很快到達了一定的高度,菲利普眼看它的尾翼提升,之后輪子也離開了跑道。這架型號為DC-3的麥道飛機很快就飛入了天空,伴隨一個華麗的右轉,它消失在了云層背后。
菲利普盯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然后把目光轉移到了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半個小時之前,蘇珊還坐在那里。一種孤單的情緒瞬間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他站起身來,把手放在口袋里,離開了酒吧。
注釋:
[1]編者注:一種塑料材質的家具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