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吃雞蛋的人(1)
- 不吃雞蛋的人
- 錢佳楠
- 5050字
- 2018-02-09 16:25:58
1
在被周允稱作“家”的地方,她是無法安心入睡的。一俟夜晚,家里的那些地板和家什就像叢林里的夜行動物那樣蘇醒過來,地板在膨脹,咕嚕咕嚕,家什里有蠢蠢欲動的生靈,周允聽見櫥柜的門被它們細長的指爪推搡著,也聽見它們的磨牙聲和私語聲,還有窗外的風,夜間的風尤其兇猛,把家里的木窗框搖晃得咯吱作響,幾欲碎裂。
這個家是周允父親這邊的親戚世代居住的,該說沒有什么臟東西,她的父親自小在這個家長大,死過人,他的奶奶,也就是周允的曾祖母死在這間屋子里,雖是得癌癥,但也算壽終,享年八十七,咽氣的時候子孫繞膝,而且都哭得很賣力,應該也沒有不成體統的地方。當然,關于周允曾奶奶死在這間屋子里的事她父親結婚的時候并沒有告訴她母親,要到她長大成人在那些無話可說的家族飯局里她母親才第一次聽聞,而且彼時她們已經買了中山北路共和新路的新居正在裝修,所以她母親也沒有太過在乎。在爺爺把這間居室轉給周允的父親做婚房之前,這間屋子住過她父親家所有的親戚,包括曾奶奶、爺爺、奶奶、伯父、大姑姑、父親和小姑姑,很難想象,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室戶,能裝下這么多人,據說爺爺在房間的中央拉了條布簾子,前面睡男人,后面睡女人,現在聽起來十足是貧民窟的格局,但在當時,上海人幾乎都是這么過來的,如今的滑稽戲還時常拿這一類往事開涮,說翻身的時候比較辛苦,頭一個人翻身必須打一聲招呼,然后“一、二、三”,大家一道翻,就像熱鍋子上的煎餃那樣,周允的爸媽聽了總會忍不住笑,他們說,真的,就是這樣。
這些當年的孩子后來都托了媒人,娶親的娶親,嫁人的嫁人,順利地產下后代,日子不算和睦但也都沒有十足的勇氣離婚,溫水煮青蛙,就跟周允家一樣。
很偶爾地,周允還會夢見一個被火燒的女人,坐在她家門口的走廊上,她的臉被團團的大火籠住,靜靜地坐著,火也不知是誰放的,她就那樣坐著,宛若已喪失所有的痛感和知覺,周允看到她,也全無想要拯救她的善心,而只是好奇她究竟長什么樣。周允走近她,熾熱的感覺愈發強烈,空氣因為煙霧的繚繞而顯得氤氳,她的臉就像一張被風鼓起的畫像,浮動著,一會兒是下巴變得異常的大,一會兒是眼睛顯得異常的小而深凹,就像愛德華·蒙克畫筆下的人物,扭曲的,怪異的,有些滑稽。當然,那個時候的周允還沒有見過蒙克的畫作,也沒有感到特別恐懼,她不知道她是誰,但又覺得依稀熟悉,她走近她,想一睹她的面容,不料大火中驀地伸出一截手來,沒有肉的手,像兀鷲的利爪那樣的手,抓向周允——周允醒了,剎那間從熾熱跌入凜冽。
周允記得有一次驚醒后看到她就站在她的面前,她,那個被火燒的女人。周允側躺在沙發床上,渾身的肌肉和寒毛都繃緊了,看著她,而她和周允保持著大約一米不到的距離,紅彤彤的火苗舔舐著她的臉,一如在夢中,她也看著周允,但不靠近,不說話,她們就這樣對視著,直到晨光如潮水般逐漸浸沒周允眼前的地板、衣櫥……周允才發現,在她面前的幻象不過是掛在衣櫥門把手上的一條紅領巾。
那一年周允還在念初三,她每天起床都會看到枕頭上留有一大把頭發,烏黑的頭發,這種病癥有一個很恐怖的名字,叫“鬼剃頭”,令她想起這個被火燒的女人,夢里,她有一頭秀美的黑發,可以拍洗發水廣告的那種頭發,好像永遠也燒不爛,而現實中,大人都告訴周允,別給自己這么大的壓力。
這句話唯獨周允的母親不說,她說好的高中等于半只腳踏進名牌大學,但為了遏制這種脫發的趨勢,周末她會手捏兩片生姜摩搓周允的頭皮,周允很討厭生姜的味道,總讓她想起水產攤販撈捕魚蝦的手,泛著辛辣的腥氣,這氣味刺激著她的鼻黏膜,也刺激著她的眼角膜。她母親卻說她聽周允的姨媽講的,這個土方子有效,讓周允別亂動,她就只好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再放上兩把蔥就可以塞進砂鍋里小火慢燉,想必味道不錯。但周允當然沒敢這么說,她一直容忍著她的母親,帶有對于后者的同情和愛護。
與此同時,她的“老朋友”也有半年沒來到訪,母親試過每天早晨逼她吃兩顆棗子兩顆桂圓,可遲遲不見起效。
最后鬼對給她剃頭這件事終于失去了興趣,在周允同意保送進明德以后,她的頭發得以春風吹又生。保送明德這件事傷透了她母親的心,那天她母親穿著廠里的湛藍色工作服大老遠從紡織廠趕到周允的學校,把她接出來,很少有地請她去新亞大包吃點心。她母親把菜單推給她,讓她隨便點,別客氣,可周允不敢,知道母親向來是節省的人,她母親就幫她點,叫來服務員,一客小籠,兩個叉燒包,還有一碗皮蛋瘦肉粥,都是周允頂愛吃的。周允知道她的意思,她想用這些食物打消周允的念頭,要周允仍舊去考四校。周允只說明德也挺好,是市重點,她沒有反駁,用筷子輕扣盛小籠的竹籃,叫周允吃。吃完這些,周允還是沒有改變主意,她就攥著周允的手領周允去找班主任李老師,請她給她一些鼓勵,勸她仍舊參加中考。沒想到李老師并沒有站在周允母親這邊,她指了指周允的頭發,說保送對周允而言是件好事情,可以好好養身體,周允母親聽了,也特意再打量了一下周允的頭發,周允知道那時候她的頭發看起來的樣子,她每天早上有照鏡子,黑是黑的,可是很容易看到鴨黃色的頭皮,就像稀疏的叢林裸露出貧瘠的土地,她母親放棄了,她說,那就算了,明德就明德吧。
有一件事周允的母親始終被蒙在鼓里,這個李老師的兒子也在念明德,她的兒子成績一般,是出錢擴招進去的,可她當著外人絕口不說明德的壞話,因為在她眼中,她的兒子是天底下最優秀的,既然她兒子念了明德,那么明德也是天底下最優秀的高中。
周允記得做這個噩夢的當晚,她遲遲難以入眠,她聽見大床上母親和父親在竊竊私語,在這個家,暗夜的一切聲響都被放大了好多倍。她母親對她父親說,你講講看她呀,放著四校不考,偏要去明德,明德是民辦的,多貴啊?這點點鈔票是準備給她讀大學的呀!
周允父親說,到時候再說吧,如果實在不行,大不了讓她自己貸款。
周允聽完這些就把自己蒙進被窩里,生怕自己過于急促的鼻息會引起父母不必要的揣想。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厭惡她爸爸說話的口吻,他第一次下崗的時候,她母親逼他出去找活干,他們天天吵,把飯碗敲得震天響,她爸吵到末了總會說,有什么關系,大不了每天到他爸媽那邊去吃,又不會餓死。
周允母親就被他這句話氣著,說他這種男人怎么這副德性。她爸不懂她媽在氣什么,他埋怨說女人只會一門心思要錢。
她爸,他一輩子都不明白,她們只不過指望他能說一句:大不了他去掙錢。可惜他膽子太小,連說都不敢說,怕說出來要擔責。
第二天早上,她一醒來就覺得不對,下體溫熱而濕潤,暌違許久的腹部脹痛感又回來了,她既感到欣喜又覺得啰唆,忽然明白大家為什么要稱呼這是“老朋友”,她捂著肚子起身,床單上已是一攤殷紅的沼澤。
那一年周家有兩個孩子升高中,一個是周允,進了明德,市重點,還有一個是周允小姑媽的兒子,比她大三個月的表哥,考了一所普通高中。為了慶祝他們升學,她媽媽和小姑媽在金沙江路訂了一桌酒席,一同宴請她父親這邊的親戚。
在周允的印象中,她從初中到高中買衣服的次數屈指可數,有一年羽絨服降價,買了件只要兩百元不到但含絨量特別高的羽絨服,粉色,長款,她穿小號已經顯大了,但她母親還是要求導購小姐給她從倉庫里拿一件大號,她母親說,大號,要的,你天冷要穿棉毛衫和粗絨線衫的呀,而且,說不定你還要長高。周允自然聽從了她,這件衣服,從初中穿到現在,十多年過去了,還是顯得特別大,天如果實在冷,周允偶爾下樓倒個垃圾還是會穿的,晃蕩晃蕩,活像只金鐘罩。另一次買衣服的經歷,就是為了赴這趟家宴,周允的爺爺奶奶生下的四個孩子雖然沒有一個有出息的,可是和所有上海人一樣,大家都講究“臺面上要漂亮”,家里可以穿脫線的棉毛褲,破洞的絨線衫,出來吃飯一定得換上簇新的行頭,別讓人家覺得他們家窮酸。為了這個,她媽媽帶她去買了學生時代唯一一套名牌服裝,巴布豆,大紅色的,她媽媽喜歡紅色,說是喜慶、吉利,運動款,套上去和校服的運動服款式八九不離十,可導購小姐直說好看,還說劃算,只要一百塊出頭,她媽也被說動了,掏出鈔票付錢,讓周允穿這一身去參加爺爺家的飯宴,給他們瞧瞧。
周允知道母親的意思,她想把那口氣爭回來。他們周家的人本事雖然沒有,可卻是不好惹的。幼年周允幾乎每年暑假都被送到爺爺奶奶家過,有一年她爸是第二次下崗,大姑媽也下了崗,帶著姍姍表姐也來爺爺奶奶家吃午飯,那天的氣氛說不出哪兒怪,明明是大熱天,周允坐在那兒吃飯總覺得哪兒沁出些許的涼意來,而且還不是從那臺會扭頭晃腦的落地風扇里來的。她不知不覺放慢了吃飯的速度,爺爺和奶奶讓她慢慢吃,他們先去把早飯剩的碗洗了。他們一走,周允突然發覺,是大姑姑坐在她對面看她呢!大姑姑也捧著飯碗,可一口也不吃,用一種挑剔的眼神饒有興致地觀賞周允,起初她沒有笑,可周允說不清,就覺得她渾身不知哪里蕩漾著某種笑意,整個人像柳葉眉,周允感到一陣陣冷風直刮進她的骨髓里。
“哎喲,周允,我問你,你家里現在三菜一湯能保證嗎?”
周允不置可否,茫然地看著她。
大姑姑這下真的笑了,笑得像戲里的那些日本主婦那樣做張做致,放下飯碗,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和下巴側過頭去。
“那么,兩菜一湯能保證嗎?”
周允還是沒回答。
她這下笑得更癲狂了,她的身材瘦削,但因為年歲上去了,就顯粗糙,給周允一種牛皮紙的感覺,而今這張牛皮紙像是被風吹起,不斷地抖動,嘡嘡嘡嘡,帶著風聲。
“那只好吃一菜一湯啰。哎喲,周允,你也真真作孽!嘻嘻!”
她笑得不能自抑,周允不知道有什么這么好笑,在后一次的家族聚會上,大姑姑臉上拉扯下一副哭喪的表情,臉上的五官蝌蚪般聚攏在一起,她沖著周允母親,仍然用那種怪腔怪調的語氣說:“哎喲,你們也真是作孽,每天只好吃一菜一湯,作孽哇,怪不得周允每個禮拜都要到老阿爸這里來‘刮’。”
周允母親的臉色即刻就變了,她先沖周允瞪了一眼,然后尷尬地笑。那天回家后她對周允爸下命令道:“往后餓死也不去你爸家,省得人家以為我們在‘刮’他們呢!”
“哼,我們家日子好得很,要你管!”周允媽雙手撐腰也不知對誰喊。
她媽說完那句話,窗外象征性地就響了一聲雷鳴,像有人正揮舞著大砍刀把天空砍個稀巴爛,周允沒有被雷聲嚇到,倒是被之前那道閃電嚇住了。夏天的傍晚,她們還沒有開燈(母親說天還亮著,開燈是浪費電),那一剎那,閃電像照相機的閃光燈把整個房間照得通透,把她媽那張猙獰的面孔照得煞白,定格住,咔嚓,底片永遠地映在周允的心底。
這一次飯宴,顯然她們也是有備而來,周允的小姑媽剛去燙了頭發,額前的發梢浮起一片云來,大姑媽一直不擅打扮,但也動不動就拉扯一下她的羊毛衫,問她們怎么樣?是她在中百公司新買的,大伯母穿了時興的開衫,也說是新買的,讓她們猜多少錢。她們自然也看到了周允的新衣服,感嘆說,冰瑩你一向做人家的,怎么舍得給周允買新衣服啊?
她母親笑了,說進了高中,自然要一套新衣服。
她們又問起是什么牌子的,一聽到說是巴布豆,全都笑了,說,冰瑩啊,周允都要讀高中了,你怎么才想起來要給她補買童裝啊?
她媽回家才問她,怎么,巴布豆是童裝嗎?
不是童裝,怎么會這么便宜?周允心里想著,卻沒有說。
可她母親還是有一些得意的,她說,你看你小姑媽,不敢再說你讀書花錢花得多這件事了,她兒子考的高中,每個月學費比你還多呢。
原來她母親還記得,她一直都記得,周允小學升初中是付了七千元擇校費的,七千元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相當于她家一年的收入,對父親這邊的親戚而言也差不多,周允的小姑媽喜歡半開玩笑地說:“周允啊,這下你要好好念書啰,你一念書啊,就讓你爸媽去喝西北風啰,呵呵!”
后來她們也只有吃年夜飯才會去爺爺那邊,爺爺忙里忙外,把鄰居家不要的圓臺面撿回來擱在方桌上,這樣好歹他們四戶人家才能在一桌坐下,他把一個個新鮮出爐的菜肴裝盤擺上臺面,都是些好彩頭的菜色,四喜烤麩、“脫苦”菜、清蒸鱸魚、白斬雞,鋪著滿滿一層蛋餃的三鮮湯……小姑媽把被戲稱為“金元寶”的蛋餃含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咬開,含著黃黃白白的蛋皮和肉餡,說周允要讓她爸媽去喝西北風啰,呵呵。
呵呵。
“這讀個書代價也真夠大的,冰瑩啊,你真是膽子大,換了是我,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的。誰曉得小孩將來領不領你這份情,這種鈔票,多半是摜了水里的!”大伯母說。
她們每年都重復著這些話,說完喜歡停杯投箸觀望周允母親和周允臉上的表情,呵呵,在她們眼里,一定比國慶節南京路上的彩燈還漂亮。
她母親說,嘻嘻,看你小姑媽現在一句也不敢提學費的事情,她敢提?提了不是自己賞自己巴掌嗎?而且那個學校連區重點都不是。周允媽對周允說,進了高中一定要爭口氣,考個名校,進名校才能保證畢業后掙大錢。只要你能有出息,媽這輩子再苦再累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