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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個女孩的身體歷史與內心史

淡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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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乖巧女孩子的不響。在《繁花》中,人物總是不響,絮絮對話構成的嘈雜生活之流中不時雜以沉默,人物面前有亂局,心里涌動或是不定,那是凡人走入文學性的時刻。而市民生活不容女孩子不響,父母等著年輕人有聲地順從,以及時的行動去響應父母的召喚與要求。市民生活是逼年輕女孩子要說話的。因此在錢佳楠《不吃雞蛋的人》中,一個個女孩子在圍坐著一圈長輩的飯桌上說著“哦”,淡淡地,或是漲紅了臉。而女主人公周允不時“暗想”,想的不是自己的心事,而是對面前情境的評論。敘述中一再地出現“呵呵”,那是周允在這部第三人稱主觀敘事的小說中一再給出畫外音。

“小姑媽把被戲稱為‘金元寶’的蛋餃含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咬開,含著黃黃白白的蛋皮和肉餡,說周允要讓她爸媽去喝西北風啰,呵呵。”

“她媽媽像賭博似的,今天選擇伽馬刀,明天又想動手術,她問她爸,伽馬刀好嗎?周允爸說好。第二天又問周允爸,動手術好嗎?他也說好。呵呵。”

她看著親戚的算計與惺惺作態,父母面對經濟壓力、攀比、母親重疾時的焦灼和虛榮,直說出自己的評論似乎不體面,又太殘忍,于是她發出一次次輕聲冷笑,瞬間抽離出這些情境之外,意識到自己與他們多么不同,意識到自己多么想要、多么需要與他們不同。當周允像飛出自己的身體之外一般進入評論音軌模式,我們能清楚地看到這里正有一個活動的靈魂困在病室里面。

《不吃雞蛋的人》是一個家族故事,也是一個女孩子的身體歷史和內心史。它家族故事的部分試圖重寫《伊菲革涅亞在奧利斯》,一個父親獻祭女兒給神的故事。從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開始,無數西方作家以這段希臘史事為藍本重新創作,尋找不同的重點,給人物布置下不同的結局或行為動力。最新近的可能是愛爾蘭作家科爾姆·托賓以伊菲革涅亞的母親為中心寫作的小說《名門》,是一出注目于親人之間仇恨與不安感的當代家庭戲劇。在希臘,伊菲革涅亞服從了父親所代表的家族義務,而錢佳楠讓女主人公代入伊菲革涅亞,想象她心中的委屈,追求自由的決心,弒母的不再是那軟弱的兒子俄瑞斯忒斯,而是不再馴順的伊菲革涅亞。不過,更核心的改寫在于錢佳楠把經濟動力引入了故事,讓女主人公的家人受困于貧窮。這里的家族義務是“有出息”,過上好生活,在上海抵抗社會巨變中的下崗、不確定感、物價、女孩子容顏的脆弱易逝。折磨人物并令他們偶爾相互憎恨的不再是暴力、仇恨、憤怒、情欲,驅使他們做出最關鍵行動的不再是人類面對眾神時那種期望得到認可的、順從的、忠誠的虛榮心,而是社會階層之間相互攀比著想要過上比他人更好的日子的虛榮心。這實在是個真真正正的上海故事,也是個真真正正的當代中國故事。

而女孩子的內心史,似乎可以說又是改寫了《戀情的終結》,雖然格雷厄姆·格林這部小說在書中并未直接出現。當母親診斷出重疾,周允私自許下誓言,

“神啊,我用今生今世的愛情來換我母親的平安無事。

神啊,請你拿走我這一世的愛情,賜我母親平安。

神啊,我母親是為了我才得這種病,請可憐可憐我,拿走我的愛情吧。”

佛教傳入讓關于“孝”的中國敘事加入了報應論,常常出現這種禱祝,用食素換取原諒,以出家換取家人健康,等式像功過格冊子一樣畫得決絕清晰。而當代獨生子女市民家庭里,“拿走愛情”不再意味著出家,而是遵從父母心愿,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嫁給體面、富裕的人,像簡·奧斯丁所說的那樣,嫁給一個儲藏室。周允的愿望應驗了,但她不肯服從禱祝所要求的互惠,愛上了別人——實際上她不認為這是禱祝,用書中的話說,那是一項“曾經與神做的交易”。交易,意味著可以違約,用其他形式的懲罰去替換原有的條件,交易更意味著雙方平等,她不像《戀情的終結》的女主角那樣在愿望實現后全心服從于神的權威,既是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愛人,又是心甘情愿地被神力說服。這種改寫讓周允的邏輯中有機會主義和實用主義,但也意味著自由。周允真正是個上海女孩子。

2

讀過錢佳楠此前出版的短篇小說集《人只會老,不會死》后,一位友人說,“寫困窘寫得真好”。它是富有細節的生活場景,是人物心靈的焦灼,也是構成動機的要素。《不吃雞蛋的人》中的上海市民家庭也被困窘所攝,周允的親人并不是一些野心家式的人物,與其說這是一些想要富有、想要爬升的人,不如說這是一些想要逃離困窘的驚恐者,超出自己掌控的社會變遷磨損了他們,鞭子揮向女兒,帶著愛的聲響。

錢佳楠的語調溫溫潤潤,但書里的場景讓人心驚。一邊是眼里見到的強國夢,城市之光,成功癌,常春藤,一邊是低保、素菜、老人難得吃一筷鹽水鴨。這不是別的地方,是在上海。

出生于八十年代的青年小說家與隨筆作家中,反倒是寫城市市民社會的一些作家描寫貧窮時,寫得細致,有透骨涼意。而有鄉村生長背景的作家常常倒即便是寫幼年的貧窮和物資不足時也有極大的溫情,窮并未帶來“困”的感受。當然,這和后者有汪曾祺、廢名這樣可效仿的先人給出一套完整的、懷舊性的、正面的田園圖景有關,讓今天的作家可以將童年風物與家事放在二重懷舊的框架下去認識和描述。但更重要的恐怕在于,在城市中,環境幾乎不提供抵抗貧苦的資源和動力。

日常生活在什么情況下能夠抵抗貧苦?在未被全面商業化的情況下,在教育還能帶來社會階層流動的情況下,在小孩去讀書,家里還能吃飽飯的情況下。在貧苦農村,家庭提供的愛的記憶也可能壓過困窘感。而且,在村莊里總有咸魚可吃,不至于只有素菜。而城市里的貧窮就是困窘,沒有一塊田,一條家門口的河。大城市是這樣無情地密密麻麻,一切都要靠買,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打開電視,走上街道就是金錢的表征。周允父母希望她嫁給有錢人趙豐嘉——你看,豐富嘉美,連人名都令人神往,名字搭配著西裝,就像名牌皮包的品牌與包相搭配,名字在這里并不只是像鄉間的“金鎖”“富裕”一樣,表達著一種美好希冀,而是這充滿表征的城市的代表,城市真正是一個物的世界,每個人都在市場上有其價值,每樣商品都有一個價簽和一個品牌。這里的貧困家庭是極少有那些鄉村的貧困家庭還可能有的田園牧歌的愛的,完全卷入商品鏈條,樣樣都要去買,樣樣買不起。

于是會有隔離與恨意。就像周允告訴自己的愛人,“她的母親就是這樣,但凡聽到有大生意,就說你去好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不是老媽,是老鴇呢。”

——當然,農村的這種“抵抗力”也是時代性的。九十年代之后成長起來的鄉村貧苦少年,是打工一代的孩子,這是不同的一代了,家庭破裂,社會缺乏上升機會,鄉村遭受污染和征地,家庭里都是吵鬧,爭土地,沒有錢給老人醫療,什么都商業化了,買化肥和農藥也要錢。

蕭紅也寫過這樣的城市中讓人絕望的貧苦。在商市街就是全然的困窘,要花錢去租住房子的,要用錢去買黑面包和紅腸的,末了只能數著日子掰面包。魯迅也寫,《傷逝》中困窘磨滅了伴侶情意,總是要“籌款子”,涓生失業后二人生活無著,末了到子君離家時只余鹽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和幾十個銅板。當代的生于八十年代的年輕小說家中,張怡微、雙雪濤筆下城市平民家庭也常常是窘迫的,即使家庭成員間有愛,不是憎恨、攀比、相互利用,也有種日常生活的無望感,超越性總是需要來自日常生活之外。

3

在《不吃雞蛋的人》中,把人物從困窘中解救出來的,是商業社會認可了周允的才華。故事的命定論限于貧富、出生地點、家庭、疾病,人物將這些理解為無法左右的天意。讓周允去求拜神明、祈禱用愛情換來母親健康的,不是迷信,而是對天意的無可奈何——既然注定,她便進入“注定”的邏輯,信它,向神明跪下去。

小說中的上海是一個患上了成功癌的城市。沒有成功就沒有錢,就沒有消費和安定。父母期望周允成功。她先是令他們失望,一路在考試中勝出,卻沒能進“五百強”,當上了中學教師,一個普通人。而她終究獲得了成功——在小說中,周允憑借畫畫的才能賺到了錢,成為有名的青年畫家。商業社會以隨機的、無法預測也無法復制的方式奇異地認可了她,而她的才華也幾乎是無由的,不來自教育或家庭或成長的賜予,偶然奇異地降臨在她的手指。

如是,便似乎可以理解周允拿來與神明做交易的不是其他,而恰恰是自己的愛情。其他的都是別人的,都是命定的,但才華和愛情是我的——才華和愛情,小說中兩種讓人物自由的力量,兩種只屬于也只關于自我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不吃雞蛋的人》有一些浪漫小說的要素。拯救周允的是藝術世界對才能的發掘,雖然在商業世界中它不知道可以走多遠;藝術的邏輯與愛的邏輯一起,與商業和資本主宰的職業生活和日常生活做著對抗。如果說這本書有缺點,就是它給了一個幻夢,使得它對商業化下市民社會的批判不夠完整——她在這個商業邏輯里獲得了成功,那成功不是反諷的,也不偶然,是一種才華的必然,美玉遇到了亮眼睛,這幾乎成為對這種商業邏輯的肯定。以至于書在某種程度上仍舊服從商業邏輯,有對才華將在資本世界中閃光的篤信(即使是暫時的)。

但倘若說《不吃雞蛋的人》在面對資本邏輯時低下了頭,它在觀察家庭邏輯時又毫不讓步,徹底,無情,不抱任何希望。家庭的困窘意味著你必須愛他們,回饋他們,別無選擇。他們為了你把辛苦變得更辛苦了,你只好把一生獻祭給家庭,讓他們富足并且快樂。而錢和認可是對這個家庭的休克療法,生活寬裕后父母更加麻木,錢并不能讓他們放松,進入另一套邏輯。

納博科夫曾經評價契訶夫擅寫一種典型的俄羅斯人,那是無能而不幸的理想主義者,往往陷在庸俗的有產者生活里——受過教育僅僅是種表象,那種生活就是庸俗的,即使俗氣中有歡樂,孤獨中有真誠的盼望。契訶夫寫的往往便是這種泥塘中的盼望如何生出一些真切的情感,不是菲茨杰拉德式的自我毀滅(有產者認為更多的名氣和財富是性感的,但并不樂于追求它),而是一瞬的心靈震顫,從嘴唇到靈魂都通電,點亮了契訶夫小說中“生活的鴿灰色調”。

而家庭是中國的生活泥塘。商業社會、上班族生活、婚姻日常對人精神的磨損,那都是后來的事了,首先是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

“他們只是一對無聊的好人,老實本分的上海市井小民,做不出波瀾壯闊的事來,但并不妨礙她在八年前把自己獻祭給神,而今她作為神的女祭司,將要度過看似光鮮卻暗淡無趣的漫漫人生?她絕不相信伊菲革涅亞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的。”

帶著絮絮的淡淡憂愁,錢佳楠把希臘神話重新表述為一套中國家庭故事,在這種故事中,人不是需要服從神的喜怒恩寵,而是需要服從家庭的期望和需要。殘忍的對比在于,神有憐憫心,是可以感動的(女神阿爾忒彌斯正赦免了伊菲革涅亞,令她不死,而是終身守貞)。而在中國家庭故事中,在中國的真實生活中,那抽象的“家庭”與它具體的諸多要求往往不可質疑,不可說服,不可感動,只有死亡能打破這個債務循環下的互惠邏輯,帶來自由。這也正是周允在小說末了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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