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次,宇宙遠比我們的想象來得瘋狂。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那顆隱形的黑暗天體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了人類的視野中。
而有意思的是,第一個窺探到這一異象的人竟是來自澳大利亞的業余天文觀察者,布拉德。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這位彗星獵手都會潛伏在他位于墨爾本鬧市區的廉價公寓中,通過一根污跡斑斑的網線,從全球巡天系統[1]主頁實時下載最新的電子星圖,在一幅幅滿是恒星的照片中依靠肉眼捕捉可疑的天體,其本意只是搜索飛近地球的未知彗星與小行星。
在一個冬日的寒夜里,布拉德如往常一樣忙碌了五個小時后,依舊一無所獲。他有些疲倦了,打算結束搜索。然而此時心中莫名升起的一股緊迫感,讓他決定再多坐上一會兒。他唯恐自己會錯過什么,于是一面抵抗著倦意,一面快速瀏覽星圖。此刻,在他酸痛的眼中,電腦屏幕上的那些星星似乎都在向他嘲弄般地忽閃著眼睛。牧夫座方向上,記憶中一小簇原本稀疏平常的深空星團似乎變了形,彌散出的光暈膨脹了不少,也明亮了不少。這可真奇怪呀,布拉德久久凝望著屏幕。也許自己的記憶并不牢靠,也許……獵手的警覺讓他不敢忽視這個異常區域,他從網絡調出該星域過往一段時間的數據,一經對比,他驚訝地發現:在過去的二十多個小時內,經過該區域的星光就像是被一塊搖擺不定的凸透鏡放大了,甚至不時有星體呈現出了兩個相互疊映的模糊影像。這可不是超新星爆發的跡象啊,他苦苦思索著。或許是引力透鏡!布拉德心中驀地一驚,多年的天文經驗告訴他,一定有某個天體闖入了這片區域,橫亙在了遙遠的深空天體與地球上的望遠鏡之間,依照廣義相對論,這個天體具有的巨大質量扭曲了時空,就如一片凸透鏡,將渺遠的恒星的光線增強放大了。
布拉德被自己的發現震住了!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天體呢?但他來不及細想,迅速向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報告了這一奇妙的發現。于是乎,這一永載史冊的時刻定格在了格林尼治時間2021年8月22日深夜兩點。
緊接著,NASA立馬行動起來,分布于世界各地的天文望遠鏡被迅即調動,紛紛投向了這個神秘的天體。然而,讓人們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幾乎覆蓋所有電磁波波段的搜尋都未能尋覓到這個大質量天體的絲毫蹤跡,望遠鏡能捕捉到的仍是該方向上如萬花筒般忽閃破碎的星光。
盡管無法直接觀測到這顆詭異的天體,但通過背景星辰的位置以及被放大星光的亮度,NASA的大型計算機輕而易舉地計算出了該天體的數據:這個距離地球0.12光年、擁有4倍木星質量的怪獸,正以1/10倍光速向著太陽系方向奔馳而來。
也就是說,要不了一年時間,這一巨大無匹的怪獸就將侵入太陽系。沒人知道其可怖的質量將會給地球帶來怎樣浩大的劫難。
這個驚世駭俗的消息一經曝光,空前的恐慌就如同瘟疫一般在全球各處蔓延開來。
兩天后,國際天文聯合會在布拉格召開緊急會議。全球天文界最杰出的大腦都匯聚到了8月陽光燦爛的布拉格,討論夜以繼日地進行著。可對于這樣一個既擁有龐大質量,又不與任何電磁波作用的古怪天體,留給天文學家們選擇的答案并不多:由于未能探測到X射線,因此不會是微型黑洞;未捕捉到紅外輻射的蹤跡,因此不可能是褐矮星;同時,候選答案之一的黑暗星云也因不具備巨大的密度,而被很快排除掉了。
經過長達三天馬拉松式的反復爭辯,最終,天文學家們極不情愿卻又別無選擇地給出了結論:這個不速之客正是人類尚無法理解的暗物質——這也許是地球上的天文學家們最不愿面對的一個答案了。
事實上,暗物質對天文學家來說并非一個陌生的概念,早在20世紀的最初幾年,根據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圖,人類就確切地劃分出了宇宙能量的分布圖:普通物質(包括星辰、星際物質、地球、人類等)僅占宇宙總能量的百分之四;而暗物質卻占據了百分之二十三的比重,其主導了整個宇宙的結構,能夠阻止星系分崩離析;剩余的百分之七十三則為暗能量——另一股神秘的力量,人類同樣知之甚少——主宰著整個宇宙的加速膨脹。
然而,由于這些如幽靈一般的暗物質并不輻射電磁波,天文學家一直無法直接觀察到它們。因此,長久以來,對于暗物質的研究都未能獲得實質性進展。但毋庸置疑的是,暗物質在宇宙演進過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在天文學家現有的宇宙模型中,每個星系的中心與邊緣都存在著數量龐大的暗物質暈,這些奇異的物質就如同功能強大的引力膠水,在星系尺度上將正常物質凝聚在了一起,從而使其在漫長的時間里逐漸燃燒成形,聚為恒星。在這個意義上,是暗物質塑造出了銀河系的璀璨群星,乃至于地球上的世間眾生。
就是這樣一團撲朔難解的暗物質,正以人類無法理解的方式向地球逼近,人類又何談對策?自然,天文會議的結論引得世界一片嘩然。
二
一縷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射進了辦公室,葉葦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此刻的她正憂郁地注視著窗外。遠處,猩紅太陽的右側,慘白的天空中,她仿佛看到了那顆異端的暗物質星正高懸在那里,旋轉著黢黑的身軀,宛如一只陰鷙的巨眼,冷冷地俯瞰地球上的蕓蕓眾生。待她集中視力,幻覺隨即消失,灰撲撲的高樓大廈、朦朧的街道、薄霧中一明一滅的車燈、缺乏質感的暗淡人影……古老而現代的北京城正以一種異常遲緩的節奏運轉著,卻又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颶風雨將至,生活還在繼續,卻沒人知曉未來會有怎樣的一個結束。
她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回了室內。她啜了口咖啡,努力使自己恢復到清醒的狀態,作為一名科技雜志的編輯,她手頭還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她開始閱讀新收到的電子郵件,在快速瀏覽完幾封傾訴絕望未來的讀者來信后,她讀到了一封特別的來信,這令她的心怦然跳動起來。
葉葦:
你好。很抱歉這么多年來一直未與你聯絡。不知你對我是否還有印象,我是當年那個尋找引力波的科學怪人盧昊。是的,這些年來我一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最近,我們的宇宙出了些狀況,我想,自己有必要通過你們的雜志向世界提供一些線索。
他們來了。
另外,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十五年前我們之間的那個約定。或許,現在已然到了實踐它的日子。
因此,在這個非常的時期,請允許我向你發出這個或許有些唐突的邀請,誠摯地期待你能在近期造訪我的住所。
你的老朋友:盧昊
葉葦久久凝望著屏幕上的郵件,試圖咀嚼每個文字背后的含義。但這只是一封普通的文本郵件,言簡意賅,措辭謹慎而閃爍,文末附有盧昊住所的詳細地址,是她從未聽說過的、位于成都鶴鳴山的某個地方。信中,“他們來了”被觸目驚心地加黑、加粗了。“他們”是誰呢?是“他們”,而不是“它們”。這意味著什么?翩然降臨的神祇?對罪孽深重的人類進行一輪末世的審判?……葉葦不禁聯想到此時正在全球各處涌動的林林總總的超自然學說。
不可能的,葉葦在心里默念道,在這一瞬,盧昊堅毅而清瘦的面容似乎穿越了重重時光隧道,清晰地浮現在了她眼前。可事實上,這個男人已從她生命中整整消隱了十五年,也許就像晚年遁入神學的牛頓……不,她暗自搖搖頭,不愿再去考慮此行是否還有意義,她已決定接受這個邀請。
第二天一早,葉葦就匆匆告別家人,登上了飛往成都的班機。
飛機座位前方的電視屏幕正滾動播放著暗物質星體已逼近太陽系的新聞,此刻的世界已瀕臨崩潰,這令她很是心煩不安。于是,她關掉電視,整個身體靠在了椅背上。她慢慢閉上眼,遙遠的往事就像開關一般被喚起,那是一段關于她青春年華百感交集的記憶。
記憶回溯到2006年的夏天,那一年的北京城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酷熱,城市的每個角落無不流動著一股股焦灼的熱氣流。就是這樣的一個炎熱的6月,科技大會堂迎來了或許是其建館以來最為奇異的一場會議——2006國際弦理論大會,與會者是一群來自世界各國的弦理論先鋒。特立獨行、雄心勃勃的他們試圖構建出一個包羅萬象的終極弦理論,將自然界的四種基本力統一起來。他們的到來,給科技大會堂這座莊嚴肅穆的殿堂注入了一絲夢幻般的超現實氣息。
科學愛好者聞訊從四面八方涌進了科技大會堂。恢宏氣派的科技大會堂中,輝煌明亮的穹隆頂,巨大的絳紅色帷幕,成千上萬翹首以待的激動的人坐滿了寬闊的會場。葉葦也在他們之中,她同樣被這熱烈的場面深深感染,但她作為這次大會的志愿者,必須艱難地穿行在水泄不通的會場中維持秩序。那時的葉葦還是一名物理系的大二學生,梳著馬尾辮、精力充沛的她總是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莫大的熱忱,北京各大科技社團的活動中常能見到她活躍的身影。
也就是在這,她第一次見到盧昊。
那是在大會講座開始不久,她站在離主席臺不遠的地方,似懂非懂地聽著臺上的演講——抽象的弦理論對于她這樣的物理系本科生委實過于玄奧了。她的目光漫無意識地落在了前排的來賓席,在一排深目高鼻的老外之中,一位中國人模樣的年輕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三十來歲,面龐堅毅、清瘦,目光清澈而安定,他身前的名牌更是讓她的心怦然一動,盧昊。他就是盧昊?——按大會的安排,她作為志愿者的工作之一就是大會結束后陪同這位盧昊先生短時間地游覽北京城。事先她也曾在網絡上搜尋過有關盧昊只字片言的介紹,出生于中國四川的他,在國內一家名牌大學取得天文學位后只身負笈美利堅,從普林斯頓到伯克利,一口氣拿到了理論物理與信號處理兩個學位,目前在位于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引力波探測中心從事引力波研究。
但她不曾想到他竟如此年輕。驚嘆之余,葉葦不禁對幾天后的旅行產生了幾許期待。
大會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弦理論界最負盛名的幾位大師依次登臺亮相。但這次盛典最為炫目的主角無疑還是大會的嘉賓霍金教授。當坐在輪椅上的霍金被他的學生緩緩推出時,整個會場就如同最初幾秒的早期宇宙,迅即暴漲開來。
很長時間后,會場才又重歸安靜,接下來,在語言合成器發出的呆板聲音中,霍金緩慢地開始了演講,他的題目是《宇宙的起源》:“為何我們在此?我們又從何而來?”
宇宙的起源、膜世界、額外的維度、人擇宇宙……葉葦入神地聆聽著,這一次她發覺自己竟能夠基本聽懂。她在臺下遠遠仰望著霍金,這個虛弱的老者孤獨地癱縮在狹小的輪椅上,眼神看似無助地睨視著臺下那么多張年輕的充盈著生機的臉龐。在這一刻,他就像是一個遙遠而神圣的符號,象征著科學與科學的精神,接受世人禮贊與膜拜……
最后,當霍金再次以“為何我們在此?我們又從何而來?”結束了演講,這一古老而本原的命題將整個會場久久地凝固住了,數秒后,全場的掌聲才如海潮般涌起,經久不息。
這一刻,葉葦忍不住將目光轉向盧昊。這個年輕的物理學家仍安靜地坐在那里,似乎還沉浸在霍金最后的問題中,他的雙眸像是飄忽到了某個遙遠的地方,嘴角浮現出一絲會心的微笑,他身上似乎有著某種獨特的氣質,寧靜、深邃……
呵,歲月的河流已流逝了十五年,可讓葉葦自己也感到驚訝的是,初識盧昊的畫面卻如同掩藏于河底流沙中的五彩蚌殼,如此地鮮活地存埋于她的記憶深處。她睜開眼,凝望著機窗外茫茫無際的云濤,紛至沓來的記憶又將她帶回了與盧昊共處的那些日子——大會后短暫幾天的游逛充滿了樂趣。事實上,盧昊并不如他外貌給人的印象那般嚴肅;相反,身處異國多年的他像個孩子,對國內的點點滴滴都充滿了新奇感。幾天時間里,他們倆在北京的名山秀湖、大街小巷之間流連,盡管這些地方葉葦曾多次去過,然而這一次與盧昊同游的過程中,卻有著一種陌生而特別的感覺隱隱觸動她的心扉,她所熟悉的景物始終浮動在一片明麗的色調中……只是多少讓葉葦感到有些氣惱的是,盡管她幾次有意地向盧昊提及他的研究,盧昊都微笑著回避了——或許在他眼中,她還只是一個懵懂天真的小女孩。
第四天,從長城游覽歸來,在用過晚餐后,她陪著盧昊在昆玉河邊散步。他們并肩緩步前行,輕松地閑聊,黃昏時分清涼的微風吹拂著他們。在他們身旁,泛著波紋的河面在暮色籠罩中閃耀出夢幻般的光亮,幾艘樣式古典的觀光船悠然地游弋其上——這不禁讓葉葦有些浮想聯翩。她主動將話題引向了幾天前的弦理論大會:“你相信霍金所提到的多重宇宙嗎?”
聽到她的話,盧昊驀地停下了腳步,“多重宇宙”,這個詞似乎深深地觸動了他,讓暮色中的他有些心慌意亂。“噢……按照霍金的理論,在宇宙的開端,源自虛無的量子起伏創生出了許多小泡泡,每一個小泡泡就是一個微型宇宙,然而絕大多數泡泡在微觀尺度就坍塌掉了,只有少數的宇宙能夠僥幸存活下來、膨脹開來……”這一次,他遲疑著說道。
“另外那些少數成形的宇宙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葉葦小心翼翼地追問道,這是她所好奇的地方,她想象著,無數個版本的平行宇宙就如同無數鏡像中的鏡像,在另一個宇宙中是否還存在著另一個“葉葦”?此時此刻的“她”是否也在思索這般玄之又玄的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