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黎明(2)
- 約翰·克利斯朵夫(上冊)
- (法)羅曼·羅蘭
- 4944字
- 2018-02-05 17:18:48
有了光明與黑暗的均衡的節奏,有了兒童的生命的節奏,才顯出無窮無極,莫測高深的歲月?!趽u籃中做夢的渾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歡樂的;雖然這些需要隨著晝夜而起滅,但它們整齊的規律,反像是晝夜隨著它們而往復。
生命的鐘擺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動。整個的生物都湮沒在這個緩慢的節奏中間。其余的只是夢境,只是不成形的夢,營營擾擾的斷片的夢,盲目飛舞的一片灰塵似的原子,令人發笑令人作惡的眩目的旋風。還有喧鬧的聲音,騷動的陰影,丑態百出的形狀,痛苦,恐怖,歡笑,夢,夢……——一切都只是夢……而在這渾沌的夢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對他微笑,有歡樂的熱流從母體與飽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內部的精力在那里積聚,巨大無比,無知無覺,還有沸騰的海洋在嬰兒的微軀中洶洶作響。誰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陰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組織中的星云,方在醞釀的宇宙。兒童的生命是無限的。它是一切……
歲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開始浮起回憶的島嶼。先是一些若有若無的小島,僅僅在水面上探出頭來的巖石。在它們周圍,波平浪靜,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開去。隨后又是些新的小島在陽光中閃耀。
有些形象從靈魂的深處浮起,異乎尋常的清晰。無邊無際的日子,在偉大而單調的擺動中輪回不已,永遠沒有分別,可是慢慢的顯出一大串首尾相連的歲月,它們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憂郁的。時光的連續常會中斷,但種種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聲……鐘聲……不論你回溯到如何久遠,——不論你在遼遠的時間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遠是它們深沉而熟悉的聲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時候……一線蒼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聲浩蕩。萬籟俱寂,水聲更宏大了;它統馭萬物,時而撫慰著他們的睡眠,連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濤聲中入睡了;時而狂嗥怒吼,好似一頭噬人的瘋獸。然后,它的咆哮靜下來了:那才是無限溫柔的細語,銀鈴的低鳴,清朗的鐘聲,兒童的歡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繚繞的音樂。偉大的母性之聲,它是永遠不歇的!它催眠著這個孩子,正如千百年來催眠著以前的無數代的人,從出生到老死;它滲透他的思想,浸潤他的幻夢,它的滔滔汩汩的音樂,如大氅一般把他裹著,直到他躺在萊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時候。
鐘聲復起……天已黎明!它們互相應答,帶點兒哀怨,帶點兒凄涼,那么友好,那么靜穆。柔緩的聲音起處,化出無數的夢境,往事,欲念,希望,對先人的懷念,——兒童雖然不認識他們,但的確是他們的化身,因為他曾經在他們身上逗留,而此刻他們又在他身上再生。幾百年的往事在鐘聲中顫動。多少的悲歡離合!——他在臥室中聽到這音樂的時候,仿佛眼見美麗的音波在輕清的空氣中蕩漾,看到無掛無礙的飛鳥掠過,和暖的微風吹過。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陽光穿過簾帷,輕輕的瀉在他床上。兒童所熟識的小天地,每天醒來在床上所能見到的一切。所有他為了要支配而費了多少力量才開始認得和叫得出名字的東西,都亮起來了。瞧,那是飯桌,那是他躲在里頭玩耍的壁櫥,那是他在上面爬來爬去的菱形地磚,那是糊壁紙,扯著鬼臉給他講許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時鐘,滴滴答答講著只有他懂得的話。室內的東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認得。每天他去發掘這個屬于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獩]有一件不相干的東西: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蒼蠅,都是一樣的價值:什么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里:貓,壁爐,桌子,以及在陽光中飛舞的塵埃。一室有如一國:一日有如一生。在這些茫茫的空間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態,動作,聲音,在他周圍簡直是一陣永遠不散的旋風!他累了,眼睛閉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會突然把他帶走,隨時,隨地,在他母親的膝上,在他喜歡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腦中蜂擁浮動,宛似一片微風吹掠,云影掩映的麥田。
陰影消散,朝陽上升??死苟浞蛟诎滋斓拿詫m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徑。
清晨……父母睡著。他仰臥在小床上,望著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線,真是其味無窮的娛樂。一會兒,他高聲笑了,那是令人開懷的兒童的憨笑。母親探出身來問:“笑什么呀,小瘋子?”于是他更笑得厲害了,也許是因為有人聽他笑而強笑。媽媽沉下臉來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別吵醒了爸爸,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他們倆竊竊私語……父親突然氣沖沖的咕嚕了一聲,把他們都嚇了一跳。媽媽趕緊轉過背去像做錯了事的小姑娘,假裝睡著??死苟浞蜚@進被窩屏著氣?!酪话愕撵o寂。
過了一會,小小的臉又從被窩里探出來。屋頂上的定風針吱呀吱呀的在那兒打轉。水斗在那兒滴滴答答。早禱的鐘聲響了。吹著東風的時候還有對岸村落里的鐘聲遙遙呼應。成群的麻雀,蹲在滿繞常春藤的墻上聒噪,像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個聲音,而且老是那三四個,吵得比其余的更厲害。一只鴿子在煙突頂上咯咯的叫。孩子聽著這種種聲音出神了,輕輕的哼著唱著,不知不覺哼的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終于直著嗓子大叫,惹得父親氣起來,嚷著:“你這驢子老是不肯安靜!等著吧,讓我來擰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躲在被窩里,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他嚇壞了,受了委屈;同時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驢子又禁不住要笑出來。他在被窩底下學著驢鳴。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身的眼淚來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不過是想笑,想動!可是不準動。他們怎么能老是睡覺呢?什么時候才能起來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聽見街上好像有只貓,有條狗,一些奇怪的事。他從床上溜下來,光著小腳搖搖晃晃的在地磚上走過去,想下樓去瞧一下;可是房門關著。他爬上椅子開門,連人帶椅的滾了下來,跌得很痛,哇的一聲叫起來;結果還挨了一頓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著祖父在教堂里。他悶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準他動,那些人一齊念念有詞,不知說些什么,然后又一齊靜默了。他們都擺著一副又莊嚴又沉悶的臉。這可不是他們平時的臉啊。他望著他們,不免有些心虛膽怯。鄰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邊,裝著兇惡的神氣,有時他連祖父也認不得了。他有點兒怕,后來也慣了,便用種種方法來解悶。他搖擺身子,仰著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臉,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墊上的草桿,想用手指戳一個窟窿。他聽著鳥兒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頦兒都掉下來。
忽然有陣瀑布似的聲音:管風琴響了。一個寒噤沿著他的脊梁直流下去。他轉過身子,下巴擱在椅背上,變得很安靜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聲音,也不懂它有什么意思:它只是發光,漩渦似的打轉,什么都分辨不清??墒锹犃硕嗍娣?!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悶的舊屋子里,坐在一點鐘以來使他渾身難受的椅子上了。他懸在半空中,像只鳥:長江大河般的音樂在教堂里奔流,充塞著穹窿,沖擊著四壁,他就跟著它一齊奮發,振翼翱翔,飄到東,飄到西,只要聽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樂了,到處是陽光……他迷迷忽忽的快睡著了。
祖父對他很不高興,因為他望彌撒的時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把手抓著腳。他才決定草毯是條船,地磚是條河。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別人在屋里走過的時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詫異又生氣。他扯著母親的裙角說:“你瞧,這不是水嗎?干嗎不從橋上過?”——所謂橋是紅色地磚中間的一道道的溝槽?!赣H理也不理,照舊走過了。他很生氣,好似一個劇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時看見觀眾在臺下聊天。
一會兒,他又忘了這些。地磚不是海洋了。他整個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擱在磚頭上,哼著他自己編的調子,一本正經的吮著大拇指,流著口水。他全神貫注的瞅著地磚中間的一條裂縫。菱形磚的線條在那兒扯著鬼臉。一個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來,變成群峰環繞的山谷。一條蜈蚣在蠕動,跟象一樣的大。這時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會聽見。
誰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誰。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磚上的巖穴和怪獸都用不著。他自己的身體已經夠了,夠他消遣的了!他瞧著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幾個鐘點。它們的面貌各各不同:像他認識的那些人。他教它們一起談話,跳舞,或是打架?!疑眢w上還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的仔細瞧過來。奇怪的東西真多?。∮械恼媸枪殴值脜柡?。他看著它們,出神了。
有時他給人撞見了,就得挨一頓臭罵。
有些日子,他趁母親轉背的時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來慣了,也讓他自個兒出門,只要他不走得太遠。他的家已經在城的盡頭,過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還看得見窗子,他總是不停的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穩,偶爾用一只腳跳著走。等到拐了彎,雜樹把人家的視線擋住之后,他馬上改變了辦法。他停下來,吮著手指,盤算今天講哪樁故事,他滿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像,每個故事都有三四種講法。他便在其中挑選。慣常他講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時從隔天停下一地方接下去,有時從頭開始,加一些變化;但只要一件極小的小事,或是偶然聽到的一個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線索上發展。
隨時隨地有的是材料。單憑一塊木頭或是在籬笆上斷下來的樹枝(要沒有現成的,就折一根下來),就能玩出多少花樣!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長的話,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劍,隨手一揮就能變出一隊人馬??死苟浞蚴菍④姡陨碜鲃t,跑在前面,沖上山坡去襲擊。要是樹枝柔軟的話,便可做一條鞭子。克利斯朵夫騎著馬跳過危崖絕壁,有時馬滑跌了,騎馬的人倒在土溝里,垂頭喪氣的瞧著弄臟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蓋。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樂隊指揮;他是隊長,也是樂隊;他指揮,同時也就唱起來:隨后他對灌木林行禮:綠的樹尖在風中向他點頭。
他也是魔術師,大踏步的在田里走,望著天,揮著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邊去。”——但它們偏偏向左。于是他咒罵一陣,重申前令,一面偷偷的瞅著,心在胸中亂跳,看看至少有沒有一小塊云服從他;但它們還是若無其事的向左。于是他跺腳,用棍子威嚇它們,氣沖沖的命令它們向左:這一回它們果然聽話了。他對自己的威力又高興又驕傲。他指著花一點,吩咐它們變成金色的四輪車,像童話中所說的一樣;雖然這樣的事從來沒實現過,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會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變成一匹馬:他把棍子輕輕的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著咒語。蟋蟀逃了……他擋住它的去路。過了一會,他躺在地下,靠近著蟲,對它望著。他忘了魔術師的角色,只把可憐的蟲仰天翻著,看它扭來扭去的扯動身子,笑了出來。
他想出把一根舊繩子縛在他的魔術棍上,一本正經的丟在河里,等魚兒來咬。他明知魚不會咬沒有餌也沒有釣鉤的繩,但他想它們至少會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憑著無窮的自信,甚至拿條鞭子塞進街上陰溝蓋的裂縫中去釣魚。他不時拉起鞭子,非常興奮,覺得這一回繩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寶物來了,像祖父講的那個故事一樣……
玩這些游戲的時候,他常常會懵懵懂懂的出神。周圍的一切都隱滅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些什么,甚至把自己都忘了。這種情形來的時候總是出其不意的?;蚴窃谧呗?,或是在上樓,他忽然覺得一片空虛……好似什么思想都沒有了。等到驚醒過來,他茫然若失,發覺自己還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樓梯上。在幾步踏級之間,他仿佛過了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黃昏散步的時候常常帶著他一塊兒去。孩子拉著老人的手在旁邊急急忙忙的搬著小步。他們走著鄉下的路,穿過鋤松的田,聞到又香又濃的味道。蟋蟀叫著。很大的烏鴉斜蹲在路上遠遠的望著他們,他們一走近,就笨重的飛走了。
祖父咳了幾聲??死苟浞蚝苊髯赃@個意思。老人極想講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請求??死苟浞蛄⒖虦惿先ァK麄儌z很投機。老人非常喜歡孫子,有個愿意聽他說話的人更使他快樂。他喜歡講他自己從前的事,或是古今偉人的歷史。那時他變得慷慨激昂;發抖的聲音表示他像孩子一般的快樂連壓也壓不下去。他自己聽得高興極了。不幸逢到他要開口,總是找不到字兒。那是他慣有的苦悶;只要他有了高談闊論的興致,話就說不上來。但他事過即忘,所以永遠不會灰心。
他講著古羅馬執政雷果盧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領阿米奴斯,也講到德國大將呂佐夫的輕騎兵,詩人克爾納[5],和那個想刺死拿破侖皇帝的斯塔布斯,他眉飛色舞,講著那些空前絕后的壯烈的事跡。他說出許多歷史的名詞,聲調那么莊嚴,簡直沒法了解;他自以為有本領使聽的人在驚險關頭心癢難熬,他停下來,裝做要閉過氣去,大聲的擤鼻涕;孩子急得嗄著嗓子問:“后來呢,祖父?”那時,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