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藝術品的產生(3)
- 藝術哲學
- (法)丹納
- 4931字
- 2018-02-05 17:25:56
六
一切古代城邦所特有的這種軍事組織,時間一久便顯出后果,而且是可悲的后果。戰爭既是常態,強者必然征服弱者。好幾次,在一個強盛或戰勝的城邦稱霸或領導之下,組成一些領土廣大的國家。最后出現一個羅馬城邦,人民比別的民族更強,更有耐性,更精明,更能服從與統率,更有始終一貫的眼光和實際的打算,經過七百年的努力,把全部地中海流域和周圍的幾個大國收入版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羅馬采取軍事制度,結果是種瓜得瓜,產生了軍人獨裁。羅馬帝國便是這樣組成的。紀元一世紀時,在正規的君主政體之下,世界上好像終于有了太平與秩序。但事實上只是衰落。在殘酷的征略中間,毀滅的城邦有幾百個,死的人有幾百萬。戰勝者也互相殘殺了一個世紀;文明世界上的自由人一掃而空,人口減少一半[43]。公民變成庶民,不需要再追求遠大的目標,便頹廢懶散,生活奢華,不愿意結婚,不再生兒育女。那時沒有機器,一切都用手工制造,整個社會的享受,鋪張和奢侈的生活,全靠奴隸用雙手的勞動來供應:奴隸不堪重負,逐漸消滅。四百年之后,人口寥落與意志消沉的帝國再沒有足夠的人力與精力抵抗蠻族。而蠻族的洪流也就決破堤岸,滾滾而來,一批來了又是一批,前后相繼,不下五百年之久。他們造成的災禍非筆墨所能形容:多少人民被消滅,勝跡被摧毀,田園荒蕪,城鎮夷為平地;工藝,美術,科學,都被損壞,糟蹋,遺忘;到處是恐懼,愚昧,強暴。來的全是野人,等于于龍人與易洛魁人[44]突然之間駐扎在我們這樣有文化有思想的社會上。當時的情形有如在宮殿的帳帷桌椅之間放進一群野牛,一群過后又是一群,前面一群留下的殘破的東西,再由第二群的鐵蹄破壞干凈;一批野獸在混亂的環境中喘息未定,就得起來同狂嗥怒吼,獸性勃勃的第二批野獸搏斗。到第十世紀,最后一群蠻子找到了棲身之處,胡亂安頓下來的時候,人民的生活也不見得好轉。野蠻的首領變為封建的宮堡主人,互相廝殺,搶掠農民,焚燒莊稼,攔劫商人,任意盤剝和虐待他們窮苦的農奴。田地荒廢,糧食缺乏。11世紀時,七十年中有四十年饑荒。一個叫做拉烏爾·格拉貝的修士說他已經吃慣人肉;一個屠夫因為把人肉掛在架上,被活活燒死。到處瘡痍滿目,骯臟不堪,連最簡單的衛生都不知道;鼠疫,麻風,傳染病,成為土生土長的東西。人性澌滅,甚至養成像新西蘭一樣吃人的風俗,像卡萊多尼亞人和帕普斯人[45]一樣野蠻愚蠢;卑劣下賤,無以復加。過去的回憶使眼前的災難更顯得可怕;還能讀些古書的有頭腦的人,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人類一千年來墮落到什么田地。
不難想象一個如此持久如此殘酷的局面會養成怎樣的心境。先是灰心喪氣,悲觀厭世,抑郁到極點。當時有個作家說:“世界只是一個殘暴與淫亂的魔窟。”人間仿佛提早來到的地獄。大批的人出世修道,其中不僅有窮人,弱者,婦女,還有統治階級的諸侯,甚至國王。一些比較高尚或比較聰明的人,寧可在修道院中過和平單調的日子。將近紀元一千年時,大家以為世界末日到了,許多人驚駭之下,把財產送給教堂和修院。——其次,除了恐怖與絕望,還有情緒的激動。苦難深重的人容易緊張,像病人與囚犯;感覺的發達與靈敏近于女性。他們任情使性,忽而激烈,忽而頹喪,一切過火與感情的流露都非健康的人所有。他們喪失了中正和平的心情,也就不能有什么剛強果敢,有始有終的活動。他們胡思亂想,流著眼淚,跪在地上,覺得單靠自己活不下去,老是想象一些甜蜜,熱烈,無限溫柔的境界;興奮過度與沒有節制的頭腦只求發泄它的狂熱與奇妙的幻想;總而言之,他們要求愛情。于是出現一種極端夸張的戀愛方式,所謂騎士式的神秘的愛情,為剛強沉著的古人所不知道的。安分平靜的夫婦之愛變做附屬品,婚姻以外的狂亂與銷魂的愛成為主體。大家分析這種感情的微妙,由名媛淑女訂下一套戀愛的憲章。輿論公認為“配偶之間不可能有愛情”,“真正相愛的人彼此什么都不能拒絕”[46]。女子不是和男子一樣的肉身,而是天上的神仙。男人能崇拜她,服侍她,就是了不得的報酬。男女之愛被認為圣潔的感情,可以導向神明之愛,與神明之愛融合為一。詩人們覺得自己的情人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便求她指引,帶往天界去見上帝[47]。——不難想象這一類的心情如何助長基督教的勢力。厭世的心理,幻想的傾向,經常的絕望,對溫情的饑渴,自然而然使人相信一種以世界為苦海,以生活為考驗,以醉心上帝為無上幸福,以皈依上帝為首要義務的宗教。無窮的恐怖與無窮的希望,烈焰飛騰和萬劫不復的地獄的描寫,光明的天國與極樂世界的觀念,對于受盡苦難或戰戰兢兢的心靈都是極好的養料。基督教在這樣的基礎之上統治人心,啟發藝術,利用藝術家。一個當時的人說:“世界脫下破爛的舊衣,替教堂披上潔白的袍子,”于是哥特式的建筑[48]出現了。
現在我們來看這新興的建筑物。古代的宗教完全是地方性的,只屬于某些階級某些部族;相反,基督教是普遍的宗教,訴之于廣大的群眾,號召所有的人拯救靈魂。所以屋子要特別寬大,能容納一個地區或一個城鎮的全部人口,除了貴族與諸侯,還得包括婦女,兒童,農奴,工匠,窮人。供奉希臘神像的小廟,自由公民在前面列隊朝拜的游廊,容納不了這么多人。現在需要一個極寬敞的場所:宏偉的正堂之外,兩旁還有側堂,橫里還有十字耳堂;頂上是巨大的穹窿,四邊是巨大的支柱。為了超渡自己的靈魂,世世代代的工人趕來工作,直要開鑿整座的山頭才能完成這個建筑。
走進教堂的人心里都很凄慘,到這兒來求的也無非是痛苦的思想。他們想著災深難重,被火坑包圍的生活,想著地獄里無邊無際,無休無歇的刑罰,想著基督在十字架上的受難,想著殉道的圣徒被毒刑磨折。他們受過這些宗教教育,心中存著個人的恐懼,受不了白日的明朗與美麗的風光:他們不讓明亮與健康的日光射進屋子。教堂內部罩著一片冰冷慘澹的陰影,只有從彩色玻璃中透入的光線變做血紅的顏色,變做紫石英與黃玉的華彩,成為一團珠光寶氣的神秘的火焰,奇異的照明,好像開向天國的窗戶。
如此纖巧與過敏的想象力絕對不會滿足于普通的形式。先是對形式本身不感興趣;一定要形式成為一種象征,暗示莊嚴神秘的東西。正堂與耳堂的交叉代表基督死難的十字架;玫瑰花窗連同它鉆石形的花瓣代表永恒的玫瑰[49],葉子代表一切得救的靈魂;各個部分的尺寸都相當于圣數[50]。另一方面,形式的富麗,怪異,大膽,纖巧,龐大,正好投合病態的幻想所產生的夸張的情緒與好奇心。這一類的心靈需要強烈,復雜,古怪,過火,變化多端的刺激。他們排斥圓柱,圓拱,平放的橫梁,總之排斥古代建筑的穩固的基礎,勻稱的比例,樸素的美。凡是結實的東西,從出世到生存都不用費力,一生下來就是美的東西,本質優越而不需要補充與點綴的東西,當時的人對之都沒有好感。
他們選擇的典型不是環拱那一類簡單的圓形,也不是柱子與楣帶構成的簡單的方形,而是兩根交叉的曲線復雜的結合,就是所謂尖弓形。他們一味追求龐大:建筑用的石頭堆在地上,長達一里,重重疊疊的全是粗大無比的柱子,圍廊架空,穹窿高聳,一層一層的鐘樓直上云霄。形式細巧到極點,門洞四周環繞好幾層小型雕像;外墻上砌出許多三角墻和怪物形的承霤;紅綠相映的玫瑰花窗嵌著彎曲而交錯的窗格;唱詩班的席位雕成挑繡的花邊一般;鐘樓,墓室,祭壇,凸堂與小圣堂,都有小巧玲瓏的柱子,復雜的盤花,雕像和樹葉形的裝飾。他們既要求無窮大,也要求無窮小,同時以整體的龐大與細節的繁復震動人心。目的顯然是要造成一種異乎尋常的刺激,令人驚奇贊嘆,目眩神迷。
趨向所及,哥特式建筑越發展越奇怪。在14、15世紀,所謂火舌式[51]哥特時代,斯特拉斯堡,米蘭,紐倫堡各地的大教堂,布魯的教堂,完全不問堅固,專門講究裝飾了。有的疊床架屋,矗立著大大小小,結構復雜的鐘樓;有的屋外到處布滿花邊似的線腳。墻上幾乎全部開著窗洞,倘沒有外扶壁支撐,屋子就會倒坍;建筑物時時刻刻在剝落破裂,需要大隊的泥水匠守在旁邊,經常修茸。這種把石頭鏤空的繡作,越往上越細削,細削到尖塔為止,單靠本身無法維持,必須粘合在堅固的鐵架之上;而生銹的鐵架又需要不斷修理,才能支持這個巍峨壯麗而搖搖欲墜的幻影。內部的裝飾那么繁瑣,尖拱的肋骨把荊棘一般拳曲的枝條發展得那么茂密,講壇,鐵柵和唱詩班的座位雕著那么多細巧的花紋,奇奇怪怪的糾結在一起。教堂不像一座建筑物,而像一件細工鑲嵌的首飾;簡直是一塊五彩的玻璃,一個用金銀線織成的巨大的網絡,一件在喜慶大典上插戴的飾物,做工像王后或新娘用的一般精致。而且還是神經質的興奮過度的女人的飾物,和同時代的奇裝異服相仿;那種微妙而病態的詩意,夸張的程度正好反映奇特的情緒,騷亂的幻想,強烈而又無法實現的渴望,這都是僧侶與騎士時代所特有的。
哥特式的建筑持續了四百年,既不限于一國,也不限于一種建筑物。它從蘇格蘭到西西里,遍及整個歐洲。所有民間的和宗教的,公共的和私人的建筑,都是這個風格。受到影響的不僅有大小教堂,還有要塞和宮堡,市民的住屋和衣著,桌椅和盔甲。從發展的普遍看,哥特式建筑的確表現并且證實極大的精神苦悶。這種一方面不健全,一方面波瀾壯闊的苦悶,整個中世紀的人都受到它的激動和困擾。
七
社會制度的成立與瓦解,像血肉之體一樣是由于自身的力量,衰弱或康復完全取決于社會的本質與遭遇。中世紀的統治者和剝削者是一些封建主,而每個地方必有一個更強大,更精明,地位更優越的領袖,維持公眾的安寧。在大家一致擁戴之下,他逐步把其余的封建主削弱,團結,組成一個正規而能發號施令的政府,自立為王,成為一國之主。從前和他并肩的一般諸侯,15世紀時已經變成他的將領,17世紀時又降為他的侍臣。
這個名詞的意義應當好好體會一下。所謂侍臣是一個供奉內廷的人,在王宮中有一個職位或差事,例如洗馬,尚寢,大司馬等等;他憑著這一類的職銜領薪俸,對主子低聲下氣的說話,按著級位必恭必敬的行禮。但他不是普通的仆役,像在東方國家那樣。他的高祖的高祖和國王是同輩,是伴侶,不分尊卑的;由于這個身分,他本身也屬于特權階級,就是貴族階級;他不僅為了利益而侍候君主,還認為效忠君主是自己的榮譽。而君主也從來不忘記對他另眼相看。洛贊[52]失約遲到,路易十四怕自己動火,先把手杖擲出窗外。所以侍臣得到主子尊重,被他們當做自己人看待;他和主子很親密,在主子的舞會中跳舞,跟主子同桌吃飯,同車出門,坐他們的椅子,做他們的賓客。——這樣就產生宮廷生活,先是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繼而在法國,后來在英國,德國以及北歐各國。但中心是在法國,而把這種生活的光彩全部發揮出來的便是路易十四。
現在來考察一下新形勢對人的性格與精神發生什么后果。國王的客廳既是全國第一,為社會的精華所在,那末最受欽佩,最有教養,大眾作為模范的人,當然是接近君主的大貴族了。他們生性豪俠,自以為出身高人一等,所以行為也非高尚不可。對榮譽攸關的事,他們比誰都敏感,傷了一點面子就不惜性命相搏;路易十三一朝,死于決斗的貴族有四千之多。在他們眼中,出身高貴的人第一要不怕危險。那般漂亮人物,浮華公子,平日多么講究緞帶和假頭發的人,會自告奮勇,跑到佛蘭德斯的泥淖里作戰,在內爾溫頓[53]的槍林彈雨之下一動不動地站上十來小時;盧森堡元帥說一聲要開仗,凡爾賽宮立刻為之一空,所有香噴噴的風流人物投軍入伍像赴舞會一樣踴躍。過去的封建思想還沒完全消滅,勛貴大族認為國王是天然而合法的首領,應當為他出力,像以前藩屬之于諸侯;必要的話,他會貢獻出財產,鮮血,生命。在路易十六治下,貴族還挺身而出,保護國王,不少人在八月十日[54]為他戰死。
但另一方面,他們也是宮廷中的侍臣,所以是禮貌周到的上流人士。國王親自給他們立下榜樣。路易十四對女仆也脫帽為禮,圣西蒙的《回憶錄》提到某公爵因為連續不斷的行禮,走過凡爾賽的庭院只能把帽子拿在手中。因此侍臣是禮節體統方面的專家,在難于應付的場合說話說得很好,手段靈活,鎮靜沉著。能把事實改頭換面,沖淡真相,逢迎籠絡,永遠不得罪人而常常討人喜歡。——這些才能和這些意識,都是貴族精神經過上流社會的風氣琢磨以后的出品,在那個宮廷那個時代達到完美的境界。現在倘想見識一下香氣如此幽雅,形狀早被遺忘的植物,先得離開我們這個平等,粗魯,混雜的社會,到植物的發祥地,整齊宏偉的園林中去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