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慕尼黑悲劇:被出賣的不只是捷克
- 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精選本)
- (英)丘吉爾
- 9175字
- 2018-02-01 14:21:18
1938年9月13日—9月14日深夜,達拉第與張伯倫取得了聯系。法國政府認為,假如英法兩國領導人一起去見希特勒,也許會有轉機。但張伯倫主意已定,他主動給希特勒發了一封電報,想去訪問他。當天下午,他接到希特勒的回電,受邀前往貝希特斯加登。于是,他在9月15日早晨乘飛機到達慕尼黑機場。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一舉動都有失妥當。無論是希特勒在9月12日發表的挑釁性演說,還是其隨后鼓動蘇臺德的亨萊因黨徒叛變,都沒能得到當地民眾的支持。亨萊因已經逃到德國去了,蘇臺德的日耳曼黨失去了領袖,顯然已無法采取直接的行動。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在其提出的“第四次計劃”中,正式向蘇臺德的日耳曼黨領袖提出地方自治的行政計劃,內容不但超出了1938年4月亨萊因在卡爾斯巴德提出的要求,也完全符合張伯倫在3月24日演說時提出的意見,以及西蒙爵士8月27日演說中發表的聲明。
消息傳到了捷克斯洛伐克首都,捷克斯洛伐克領導人簡直無法相信。在他們第一次控制住蘇臺德區形勢的時候,英國首相竟然親自到訪德國會見希特勒,這必然會削弱捷克與德國打交道時的底氣。張伯倫此行使蘇臺德的日耳曼黨有機會提出更多要求,他們依照柏林的訓令公開要求蘇臺德歸入德國。
張伯倫首相在9月16日下午到達慕尼黑機場,隨后乘火車前往貝希特斯加登。與此同時,德國所有的電臺都在轉播亨萊因要求蘇臺德歸并到德國的聲明。這是張伯倫下飛機后聽到的頭條新聞。顯然,這是有預謀的,目的是為了讓首相在見到希特勒之前就知道這件事。對于歸并的問題,無論德國政府或亨萊因本人都沒有提出過,而且就在幾天之前,英國外交部已經宣布這一要求不是英國政府所能接受的。
張伯倫和希特勒會談的現存記錄,已由法伊林公布了。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張伯倫當時的感受:
我想,盡管我從他的臉上看出這是個殘酷無情的人,但我覺得,這還是個作了保證之后可以信賴的人。
事實上,早在幾個月以前,希特勒就已準備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所等待的只是最后的信號而已。張伯倫首相在周六,即9月17日返回倫敦,立即召集內閣會議。那時朗西曼勛爵已經回來,他的報告當然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這些日子以來,勛爵的健康狀況一直很不好,執行這項使命又使他的精神極度緊張,身體也更加消瘦。他建議采取“一項直截了當的行動政策”,即“把以日耳曼人占多數的地區移交給德國”。
首相和朗西曼勛爵堅信,只有把蘇臺德區割讓給德國才能勸阻希特勒不下令進犯捷克斯洛伐克。在和希特勒會談時,張伯倫強烈地感受到希特勒身上“充滿斗志”。他的內閣則認為法國毫無斗志,根本談不上抗拒希特勒向捷克斯洛伐克提出的要求。還有大臣甚至提出“民族自決權”“少數民族要求公正待遇”等論調,表現出一副“支持小人物反抗捷克暴徒”的態度。
是時候同法國政府采取一致后退的步驟了。9月18日,達拉第和博內到達倫敦。張伯倫已決定原則上接受希特勒在貝希特斯加登提出的要求。剩下的只是擬出建議,由英法兩國駐布拉格代表向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提出。法國內閣送來了一份比較周全的草案。他們不贊成公民投票,因為這樣一來,斯洛伐克和露西尼亞地區也可能會提出同樣的要求。他們贊成直截了當地把蘇臺德割讓給德國。不過他們也建議,英國應該和法國、蘇聯(他們從來沒有與之磋商過)共同為捷克斯洛伐克這個支離破碎的新國界提供保證。
我們中的許多人,包括那些不在內閣圈子里的,都認為博內完全就是個失敗主義者,他所有的花言巧語,其目的無非是一句話——“不惜任何代價來謀求和平”。他在戰后所寫的一本書中,竭力把責任都推到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身上。當時他心里的想法,大家都很清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法國不用履行不久前還被重申的莊嚴而明確的義務,即為了保衛捷克斯洛伐克而戰。這時,英法兩國的內閣從表面看來,就像兩個熟透了的西瓜在一起被壓碎了。實際上,它們需要做的應該是刀劍出鞘。當然,在不與捷克斯洛伐克人商量這一點上,英法兩國是完全一致的。捷克斯洛伐克人應該聽從保護人的決定,這些孩子般頭腦單純的人受到了不能再壞的待遇。
英法兩國在向捷克斯洛伐克提出他們的決定或最后通牒時說:“英法兩國政府都認識到,要求捷克斯洛伐克作出的犧牲是多么的巨大。他們都覺得有責任坦率說明這些條件對國際安全是如何必要……首相最遲應在周三同希特勒先生再次舉行會談,如有可能還會提早,因此我們認為應請你方盡早給予答復。”于是,在9月19日下午,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就接到了立即把捷克斯洛伐克境內日耳曼人占半數以上的地區移交給德國的建議。
無論如何,英國沒有保護捷克斯洛伐克的義務,也沒有提出過非正式的保證。而法國的確為這樣的條約所約束:如果德國進攻捷克斯洛伐克,法國必須對德作戰。20多年來,捷克斯洛伐克始終是法國的忠實盟友,幾乎成了法國的附庸,在國際聯盟和其他場合都支持法國的政策和利益。如果世上還有所謂神圣莊嚴的義務,那么現在的法捷關系就是了。勃魯姆和達拉第的聲明猶在耳邊,法國政府竟自食其言,這可以看作大劫來臨的預兆。我始終認為貝奈斯的屈服是錯誤的,捷克斯洛伐克應該保衛自己的防線。
按照我當時的看法,一旦戰爭爆發,法國在全國人民熱情澎湃的情況下,一定會起來幫助的,而英國也會立即同法國采取一致行動。在這次危機高潮時(9月20日),我在巴黎待了兩天,拜訪法國政府中的朋友雷諾和曼德爾。這兩位部長都非常苦惱,甚至想退出達拉第內閣。我反對他們辭職,因為就算他們辭職,也無法改變事態的發展,反而會讓法國政府失去兩個能干、果斷的人,從而變得更為虛弱。在這次痛苦的訪問之后,我就回到倫敦。
9月20日深夜至9月21日凌晨2時,英法兩國駐布拉格公使拜訪了貝奈斯總統,告知已無法根據1925年的德捷條約進行仲裁,“在法國和英國無法承擔責任的狀況還沒有出現之前”,極力敦促他接受英法兩國的建議。也許法國政府也對這一通知感到羞愧,所以只是由法國公使口頭提出。
9月21日,捷克斯洛伐克政府迫于壓力接受了英法的建議。當時在布拉格有一位名叫富歇的法國將軍。他從1919年起就是法國駐捷克斯洛伐克軍事代表團成員,1926年升任團長。他馬上向法國政府申請離職,隨即加入了捷克斯洛伐克軍隊,還取得了捷克斯洛伐克國籍。法國曾提出以下辯解,如果捷克斯洛伐克拒絕屈服,并由此發生戰爭,法國當然應該履行其義務。然而,捷克斯洛伐克因為受到壓力而屈服,那就無損于法國的榮譽。對此,我們只能交給歷史來評判了。
同一天,即9月21日,我向倫敦新聞界發表了一篇關于此次危機的聲明:
捷克斯洛伐克在英法兩國的壓力下被分割,這無疑是西方民主國家向納粹武力威脅的徹底投降。這種失敗不會給英國和法國帶來和平或安全。相反,這會讓兩國的處境更為危險。僅僅使捷克斯洛伐克中立,就能讓德國抽出25個師的兵力來威脅西線。此外,這將為勝利的納粹打通一條向黑海的道路。受到威脅的不只是捷克斯洛伐克,還有所有國家的自由和民主。以為把一個小國送入虎口就可以獲得安全,這絕對是個致命的謬見。德國的戰爭潛力會在短期內得到迅速增長,其速度將比英法兩國完成必要的防御措施快得多。
在9月21日的國際聯盟大會上,李維諾夫提出正式警告。
現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內政正受到鄰國的干涉,而且受到公開的咆哮式的攻擊恐嚇,說什么要以武力相加。歐洲最古老、最文明、最勤勞的民族之一,歷經數個世紀的壓迫后才獲得獨立,今天或者明天,也許就要決定是否拿起武器為保衛獨立而進行戰斗了。
對于奧地利被吞并的這一重大事件,國際聯盟竟然毫不在乎地放過去了。蘇聯政府深知這對于歐洲尤其是捷克斯洛伐克命運的重要性,所以在德奧合并之后就立即向歐洲各大國提出正式建議,為應對這一事件可能發生的后果應立即進行集體磋商,以便采取集體性的預防措施。遺憾的是,蘇聯的建議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如果實行這一建議,我們不至于受到現在全世界為捷克命運所感到的這種震驚……在我動身來日內瓦的前幾天,法國政府第一次詢問我們:一旦捷克斯洛伐克被攻擊,我們將采取什么態度。我以政府的名義提出以下毫不含糊的答復:
我們準備根據條約履行義務,將同法國一起盡己所能地援助捷克斯洛伐克。我國國防部準備立即參加法國和捷克斯洛伐克國防部代表舉行的會議,商討采取適時的措施……
兩天以前,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曾向我國政府提出以下正式詢問:如果法國恪守其條約義務,給予捷克斯洛伐克直接而有效的援助,蘇聯政府是否愿意根據蘇捷條約給予捷克斯洛伐克同樣的援助呢?對于這個問題,我國政府給予肯定答復。
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不附帶條件的公開聲明,竟對張伯倫所進行的談判和法國處理此次危機的舉動沒有絲毫影響。我聽說從地理上,蘇軍不可能把部隊開到捷克斯洛伐克去,即使發生戰爭,蘇聯的援助也只限于小規模的空軍支持。而且,這需要征得羅馬尼亞同意,還要取得匈牙利同意,才能讓蘇軍通過它們的領土。麥斯基先生表示,至少對羅馬尼亞來說,如果在國際聯盟支持下的一個大同盟對它施加壓力和提出保證,很可能取得它的同意。從蘇聯經過喀爾巴阡山脈到捷克斯洛伐克有兩條鐵路:北面由切諾維茲經過布科維納,南面由德布勒森經過匈牙利。利用這兩條與布加勒斯特和布達佩斯有一定距離的鐵路,蘇聯就可以轉運30個師的兵力到捷克斯洛伐克去。這些可能性就是維護和平的力量,將使希特勒受到很大的阻礙,而且一旦發生戰爭,幾乎可以肯定會導致更大的后果。
有人竭力說蘇聯口是心非、毫無信義,因此蘇聯的建議沒有得到重視,蘇聯不但沒有被放在對付希特勒的天平上,還受到冷漠的(不必說是蔑視的)對待,這在斯大林的心里留下了一個陰影。事態的發展,就像蘇聯這個國家并不存在世界上一樣。因為這一點,我們后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屈從英法的聯合建議被迫解散,另成立了一個由賽洛維將軍領導的無黨派政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賽洛維是駐西伯利亞的捷克斯洛伐克軍團司令。9月22日,貝奈斯總統對全國廣播,嚴肅地呼吁人民保持平靜。當貝奈斯準備廣播時,張伯倫已飛往德國,和希特勒舉行第二次會談。這次會談是在萊茵蘭的一個城市戈德斯貝格舉行的。英國首相帶著已由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接受的英法建議的細節,作為同“元首”進行最后討論的根據。兩人在戈德斯貝格的旅館中會晤,這個旅館是四年前希特勒為了肅清羅姆而匆匆離開的那一家旅館。會談一開始,張伯倫就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種完全意外的形勢”。他后來曾在下院描述當時的情況。
在貝希特斯加登時,我聽說如果接受民族自決原則,希特勒先生就會同我討論實施的方法和步驟。他后來告訴我,他根本沒有想到我竟然又來表明已接受這一原則。我不希望下院以為他有意欺騙我——我自己一點也不那么想,但對我來說,我本以為當我回到戈德斯貝格時,只要安靜地同他討論我帶去的那些建議,事情就可以順利解決。令我大為震驚的是,會談一開始他就表明無法接受這些建議,而應以另一套我根本沒想到的建議替代。
我覺得需要一些時間來考慮我該怎么辦,所以我就退場了。對于我能否完成我的使命,我心中充滿著不祥的預感。但在退場前我先得到希特勒先生的保證,即在談判沒有得到結果之前不調動軍隊。在我這方面,我則答應請求捷克斯洛伐克政府避免采取任何足以引起意外的舉動。
就這樣,討論停下來了,直到第二天才繼續進行。9月23日的一整個早上,張伯倫都在旅館的陽臺上踱步。他在早餐后給希特勒送了一封信,說他準備把德國的新建議轉交給捷克斯洛伐克政府,但提出其中有嚴重的困難。希特勒在當天下午的答復中毫無讓步之意,張伯倫要求在當晚最后一次會議上提出附有地圖的備忘錄。這時捷克斯洛伐克已開始動員,英法兩國政府正式通知自己駐布拉格的代表,說以前曾負責勸說捷克斯洛伐克不要動員,現在不能再負這個責任了。當天晚上10時30分,張伯倫再度與希特勒會晤,至于會談的情況,最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明。
在我同德國總理的最后一次會談中,他把備忘錄和地圖交給我。會談從當夜10時30分開始,直到次日清晨兩三點鐘,在場的有德國外交部長,還有亨德森爵士和威爾遜爵士。
我第一次在備忘錄上發現有時間上的限期。因此,我說得很坦率。我極力強調,如果堅持這些條件就可能會產生危險,一旦發生戰爭,就會導致可怕的后果。
我說,這個文件的用語和所持的態度,與其說是備忘錄,倒不如說是最后通牒,這將使中立國的輿論大為震動。我嚴厲譴責德國總理對我爭取和平的努力毫無響應。
需要附帶說明的是,希特勒懇切地向我重申他在貝希特斯加登說過的話:這一次是他在歐洲最后一次的領土野心,他并不是要把非日耳曼種族也包括在德國之內。他還極其懇切地說,希望能與英國友好相處,如果蘇臺德問題和平解決,他極愿意重啟談判。當然他還說:“此外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即殖民地問題,但這個問題不會引起戰爭。”
9月24日下午,張伯倫返回倫敦。第二天,內閣召開了三次會議。這時在倫敦和巴黎都有日益強硬的輿論。結果決定拒絕在戈德斯貝格提出的條件,并把這個決定轉告德國政府。法國內閣同意這個決定,并立即實行部分動員,其效率出乎意料的高。9月25日晚上,法國總理和部長又來到倫敦,勉強接受了對捷克斯洛伐克人的義務。第二天下午,威爾遜爵士奉命攜首相親筆信去柏林見希特勒,那時正是在希特勒準備在體育館演說的前三個小時。威爾遜爵士得到的唯一答復,就是希特勒表示不愿意放棄戈德斯貝格最后通牒所定的期限,即周六(10月1日),除非他在周三(9月28日)下午2時以前接到捷克斯洛伐克表示同意的通知,否則他將在這一天向這個地區進軍。
那天晚上,希特勒在柏林發表演說。當他提到英國和法國時,用語溫和親切,但對貝奈斯和捷克斯洛伐克人,則進行了粗暴而無情的攻擊。他非常肯定地說,捷克斯洛伐克人必須在9月26日以前離開蘇臺德區,還說在這個問題獲得解決之后,不管捷克斯洛伐克境內發生什么事情他都不再感興趣了,“這是我在歐洲的最后一次的領土要求”。
局勢日益惡化,我同政府的接觸變得更為頻繁。9月10日,我到唐寧街官邸拜訪張伯倫首相,作了一次長談。9月26日我又去了,或者首相邀請我去,或者很愿意接見我。這是關鍵的一天,下午3時30分,他和哈利法克斯勛爵在內閣會議室里接見我,我敦促他們執行我在8月30日致哈利法克斯勛爵信中所提出的政策,即由英國、法國和蘇聯發表一個共同聲明,表明一致反對希特勒侵略的決心。我們詳細討論了一個公報,看來大家的意見完全一致了。哈利法克斯和我的意見相同,我當然就以為首相也完全同意了。當時有一個外交部級官員在場,就由他擬了稿。當我們分手時,我極為滿意,如釋重負。
當晚8時左右,外交部新聞司司長,即雷金納德·利珀爵士,向外交大臣提交一個公報,內容大要如下:
德國如果不顧英國首相的努力,仍對捷克斯洛伐克發動進攻,其直接結果必定是法國援助捷克斯洛伐克,而英國和蘇聯必將支持法國。
公報由哈利法克斯勛爵批準后立即發表了。
法國右派報紙對這個公報表示懷疑和蔑視。《晨報》說這是“巧妙的謊言”。博內先生則忙著表示他的行動是多么進步。他對幾個議員說自己不能證實英國公報,好讓這些議員認為這并非他所希望的英國保證。當然,這種印象很容易就被傳達了。
那天晚上,我和庫珀先生在海軍部吃晚飯。庫珀先生告訴我,他正要求首相立即動員英國艦隊。這使我回想起25年前我自己的經驗,那時的情況與此十分相似。
沖突的時刻似乎已經到來,雙方的軍隊已列陣對峙。捷克斯洛伐克有150萬人在歐洲最堅強的防線后面武裝待命,由具有高度組織和效率的工業機械武裝起來。法國軍隊已部分動員,法國內閣雖然有點勉強,但仍準備履行對捷克斯洛伐克所承擔的義務。在9月27日午夜之前,英國海軍部向英國艦隊發出了電報,命令艦隊在次日動員。這個消息同時分發給英國各報紙(在下午11時38分)。9月28日上午11時20分,海軍部正式發出英國艦隊動員令。
張伯倫自己準備向英國人民廣播了。他在9月27日晚上說:
現在為了一個遙遠國家中我們完全不了解的民族之間的爭吵,我們在這里挖掘戰壕、試戴防毒面具,這是多么可怕,多么不合理,多么不可思議……如果我認為還有所裨益的話,我將毫不猶疑地進行第三次德國訪問。
“我這個人,打心底里就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國與國之間的武力沖突,對我來說,好比一場噩夢。但是,如果我確信有一個國家決心要用武力恐怖來統治整個世界的話,那就非進行反抗不可。因為在這種統治下,信奉自由的人是無法活下去的。然而,戰爭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在我們投入戰斗之前,我們必須明白,這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張伯倫發表了這一篇和戰兩可、四平八穩的廣播演說之后,收到了希特勒對他的答復。這也對威爾遜爵士轉交信件的回復帶來了一線希望。希特勒主動提出德國愿意參加對捷克斯洛伐克新國界的聯合保證,還表示愿意對實行新的公民投票的方式提出進一步的保證。這時,時間非常緊迫。戈德斯貝格德國的最后通牒,在第二天(即9月28日,周三)下午2時,就到最后的期限了。張伯倫寫了一封私信給希特勒:“拜讀來信,使我深信你可以不經戰爭就立即得到你所有的基本要求。我愿立即親自來柏林,同你以及捷克斯洛伐克政府的代表討論移交事宜,如果你愿意,法意兩國的代表也可以參加。我深信我們能在一周之內達成協議。”
9月28日下午3時,希特勒通知張伯倫和達拉第,建議在第二天加上墨索里尼一起到慕尼黑舉行會議……就這樣,張伯倫第三次飛去德國。
關于這次值得紀念的會議,已有過許多記述,這里只能強調幾個重要特點。會議并沒有邀請蘇聯參加,捷克斯洛伐克也沒有獲準出席。9月28日晚上,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只是收到措辭直接的通知,說是第二天歐洲四強的代表就要舉行會議。“四巨頭”迅速達成協議。會談在中午開始,一直開到次日凌晨2時。備忘錄寫了出來,在9月30日凌晨2時簽字。它基本接受了戈德斯貝格最后通牒。自10月1日起,蘇臺德區分五批撤退,在10天內完成。最終邊界由一個國際委員會來決定。最后,這個文件交給奉命專程前來慕尼黑聽候發落的捷克斯洛伐克代表。
當這四位政治家等待專家們草擬出最后文件的時候,張伯倫首相問希特勒是否愿意同他進行一次私人談話。希特勒“欣然同意”。
9月30日早晨,兩位領導人在慕尼黑希特勒的寓所中會晤,除了譯員之外,沒有別人參加。張伯倫提出了他事先預備好的一個聲明,其內容如下。
我們,德國元首兼總理和英國首相今天繼續會晤,雙方一致認為英德關系問題是兩國和整個歐洲最重要的問題。
我們認為,昨夜簽訂的協定以及英德海軍協定是我們兩個國家希望彼此之間不再發生戰爭的一個象征。
我們決心以協商的辦法處理兩國之間的一切其他問題,我們決定繼續努力,以消除可能引起分歧的根源,從而為確保歐洲和平作出貢獻。
希特勒讀完這個聲明,毫不猶豫地簽了字。
張伯倫回到英國,飛機在赫斯頓著陸,他下飛機時揮動著有希特勒簽字的聯合聲明,向前來歡迎的顯要人物宣讀。他的專車由機場開出,在經過歡呼的人群時,他對坐在身旁的哈利法克斯說:“三個月后,這一切將成為過去。”在唐寧街官邸的窗戶前,他又揮動那張紙說:“在英國歷史上這是第二次把光榮的和平從德國帶回唐寧街,我相信這是我們時代的和平。”
現在,我們能夠看到凱特爾元帥在紐倫堡受審時對捷克斯洛伐克代表提問的答復。
艾格上校代表捷克斯洛伐克向凱特爾元帥問道:“1938年時,如果西方各國肯幫助布拉格,第三帝國會不會進攻捷克斯洛伐克呢?”凱特爾元帥回答:“肯定不會。那時我們的軍事力量還不夠強大。慕尼黑[26]的目的,就是把蘇聯趕出歐洲,爭取時間,完成德國的武裝。”
希特勒的判斷再一次得到了決定性的證明,德國參謀部不勝慚愧。元首又對了,他單憑自己的天才和直覺,準確地衡量了全部軍事、政治形勢。像在萊茵蘭一樣,元首的領導才能再度戰勝了德國軍事將領們的阻撓。這些將領們日夜辛勤努力,用各種方法來加強德國的實力。當他們發現自己多么跟不上形勢的發展時,內心感到十分痛苦。在許多時候,他們對元首的憎惡和不信任都敵不過對他那高瞻遠矚的天才和神奇幸運的贊美。毫無疑問,他成了一顆他們應該跟隨并服從的明星。就這樣,希特勒終于成為不容置疑的德國主人。宏圖大業的畫軸已經打開了。
這里不妨提出一些道德和行為準則,也許對未來有些指導意義。要評判這類事情,決不能脫離當時的具體情況。也許人們當時并不了解某些情況,只能依靠猜測對事情作出估計,還可能受到情緒的影響。那些在氣質和性格上喜歡對含糊曖昧的困難問題尋求斬釘截鐵解決方案的人,那些一遇到外國挑釁就立即準備應戰的人,并非都是對的。另一方面,那些傾向于低頭忍受、耐心真誠地尋求和平妥協的人,也不一定是錯的。恰恰相反,在大多數場合下,后者可能是正確的。不論從道德還是實際效果上來看,都是如此。忍耐和善意曾避免了多少次的戰爭!宗教和道德同樣都主張謙讓和卑遜。這不只限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包括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多少次戰爭由煽動者促成!多少次引發戰爭的誤會本來可以延緩決定而得以消除!也曾有過多少國家,彼此間進行過殘酷的戰爭,而在幾年和平之后,不僅成了朋友,還結成了同盟!
“登山寶訓”是基督教教義中的精義。我們每一個人都尊敬教友派[27],然而,大臣們履行領導國家大事的責任,卻不能以這種教義為根據。無論出于民族主義抑或意識形態的目的,他們首先應當確保與其他國家交往過程中避免產生沖突和戰爭,以及各種形式的侵略行為。但是,為了國家的安全,為了本國同胞的生命和自由(大臣們的職位是他們給的),在不得不采取最后手段時,或者經過深思熟慮有了肯定而明確的判斷時,也不排除使用武力。
如有使用武力的充分理由,那就可以使用武力。在這時,就應該在最有利的情況下使用。如果把戰爭推遲一年,使自己在戰爭中處于更不利的境地,或將更難取得勝利,則推遲戰爭沒有什么好處。這是有史以來,人類常常會遭受的痛苦的兩難情形。這類事情的最后評判,只能由歷史根據當時雙方所知并在其后獲得證明的事實來記載了。但這里有一條準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作出評判,即一個國家要遵守諾言和遵守盟國的條約義務。這個準則叫作“道義”。
人們所說的“道義”,往往并不與基督教的教義完全一致,想起來實在令人難以理解。道義常常受自尊心的影響,而自尊心對于道義的激發有著巨大的作用。當然,過于夸大道義規范會導致空虛迂腐而不合常理的行為,不論它看來有多么美好,也不足為訓。而在這一次,正是道義的準則指出責任之所在的時候,當時如果能對事實作出正確判斷的話,就更能加強道義指令的力量了。
法國政府背棄自己忠實的盟國捷克斯洛伐克,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傷心的錯誤,并產生了許多可怕的后果。除了明智而公正的政策,還有俠義、道義,以及對受威脅的小國的同情,這會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英國如果有條約義務的約束,一定會起來戰斗。無論如何,英國已深深地卷入其中,歷史只好這樣遺憾地記載:英國政府不僅默許,而且鼓勵法國政府走上了這一條致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