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往何處去(上)(1)
- 你往何處去 (全2冊)(諾貝爾文學(xué)獎大系)
- (波蘭)顯克微支
- 4925字
- 2018-03-12 17:09:30
1
裴特洛紐斯直到中午時分才逐漸蘇醒,與平常一樣他覺得渾身沒勁。昨天尼祿的聚會持續(xù)到深夜才結(jié)束,所以他休息得非常晚。近期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了,這使他有一種力不從心之感。每天一睜眼,他就感到周身麻木、無精打采,但是沐浴之后,仆人們會幫他進行全身的按摩舒展,使他的血液流動得更加快速,身體舒爽不少,讓他重新充滿活力,精神百倍。等到他完成了沐浴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涂油之后,就會全身光彩煥發(fā),眼神中透露的滿是睿智和開心,整個人顯得特別有精神。舉手投足的高貴氣質(zhì),就算是十分注重穿衣打扮的奧托也不能和他相提并論,這時的他真配得上“風(fēng)雅大師”這個稱謂。
如果不是出現(xiàn)一位眾人紛紛稱贊的能言善辯的演講家,或是在青年比賽場上將會舉行非常出色的演出的話,他是很少去公共澡堂沐浴的。而且,他自己家中有獨立的浴室,它出自和塞威路斯同一時期的名師切萊爾之手,其特殊的裝潢和布局,甚至尼祿看見都要贊不絕口,認為它完全超越了美輪美奐的皇室浴池。
昨天的聚會上,瓦蒂紐斯的詼諧讓他覺得很煩躁。聚會結(jié)束后,他又和尼祿、盧卡奴斯還有塞內(nèi)喬一起聊著女人究竟有無靈魂這個話題。因此,他今天早上起得特別晚,蘇醒后,他和平常一樣先沐浴。
兩個身強力壯的下人將他抬到一張柏木桌上,桌上墊著一層潔白的埃及麻紗。下人們涂了橄欖油的雙手開始在他健美的身體上來回按摩。他將眼睛閉了起來,享受著熱騰騰的熱氣和下人的按摩,疲憊感漸漸消失了。
可是沒多長時間,他又把眼睛睜開,問天氣怎么樣,然后又問詢了珠寶商人伊多梅諾斯今天送珠寶來讓他鑒賞的事情。天氣看起來不錯,晴空萬里,從遠處吹來一襲舒適的涼風(fēng),可是珠寶卻一直沒有送到。裴特洛紐斯繼續(xù)閉上眼睛,吩咐下人把他移到溫水浴室。這時,有個仆人在簾子后面通報,說從小亞細亞回來的年輕男子馬庫斯·維尼裘斯前來拜訪。
裴特洛紐斯讓他把來者帶到溫水浴室去,并說自己馬上就會過去。維尼裘斯是自己長姊的孩子,他的大姐在早年嫁給了蒂貝留斯帝時期的執(zhí)政官馬庫斯。他的外甥如今在柯布羅將軍下面做事,以前和帕提亞人一起打過仗,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又回到了羅馬。裴特洛紐斯特別喜愛他,原因就是這個年輕人長相俊美,全身有一股貴族氣質(zhì)。
“向裴特洛紐斯敬禮,”青年男子踏著穩(wěn)健的步伐朝溫水浴室走來,“但愿眾神保佑您,尤其是醫(y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和愛神齊普里斯。得到這兩位的保佑,您一定會萬事順利的。”
“歡迎你勝利歸來,希望你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可以好好休息。”裴特洛紐斯說道,從裹在身上的亞麻布袍子里伸出手,“亞美尼亞有什么好玩的事?你到了亞細亞,是不是也去了比西尼亞?”
當(dāng)裴特洛紐斯還是比西尼亞總督的時候,他非常努力,辦事很出色,政績優(yōu)秀。那段時期,他的表現(xiàn)和以往膽怯而且喜歡奢華的性子完全不符,所以,他特別愛說起那時候的往事,來證明自己過去是個敢做敢當(dāng)之人。
“我去了一次赫拉克萊亞城,”維尼裘斯說道,“執(zhí)行去那兒求援的命令。”
“什么,赫拉克萊亞!我就是在那里遇見了一個科爾奇斯的女孩,我可以用這里一切離異的女人換她一個人,就算是波佩雅也可以。可是這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還是和我說說帕蒂亞發(fā)生的事吧。沃羅杰修斯、蒂里達臺斯、蒂戈拉涅斯[1]這些人,都非常讓人厭惡,就像小阿茹拉奴斯講的那樣,那些粗魯?shù)娜嗽谖堇锩娑际强克臈l腿爬行的,只有面對我們,才會裝模作樣起來。然而如今,這里都在流傳他們那些事,唯一的理由,是此刻談?wù)撈渌氖聲形kU吧。”
“這場仗打得很艱難,假如沒有柯布羅,一定會慘敗的。”
“噢,朝巴克斯[2]發(fā)誓,那才是貨真價實的戰(zhàn)神啊!和馬爾斯[3]一樣,是一位了不起的將軍,盡管脾氣不是很好,人又有些木訥,可就算是尼祿都很敬畏他,我也挺喜歡他的。”
“我倒不覺得柯布羅為人木訥。”
“可能吧,木訥和智慧相比,都是差不多的,皮浪以前說過,這兩種性格沒什么差別。”
維尼裘斯繼續(xù)說著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事情,然而裴特洛紐斯卻緊閉起雙眼來。年輕人看到舅父滿臉的疲倦之色,于是關(guān)心地詢問他的身體近況如何。
聽到外甥的關(guān)切,裴特洛紐斯又緩緩睜開眼睛。
他不是很健康,有時會感覺有些不適應(yīng)。當(dāng)然,他還沒有糟糕到和小西塞納一樣的程度:小西塞納一大早被抬到了沐浴室里,居然還問下人:“我現(xiàn)在究竟身處何地?”好歹,裴特洛紐斯的腦子不迷糊。維尼裘斯提議,讓他向阿斯克勒庇俄斯和齊普里斯禱告,請求他們的庇佑。只是裴特洛紐斯并不認同,他不信奉他們,人們一直都沒弄明白阿斯克勒庇俄斯是阿爾西諾伊的兒子,還是柯洛尼斯的兒子,況且阿斯克勒庇俄斯自己也不清楚——一個對自己出身都不明不白的人,又如何使人信任他呢?
這時候,裴特洛紐斯笑著說道:
“那倒是,前年,我在埃皮道魯斯[4]供奉了三打活的山雞和一個金杯。然而,您明白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嗎?我安慰自己道:無論這樣做對我有沒有幫助,至少不會有什么壞處。盡管人人都樂此不疲地供奉神靈,但我覺得他們都會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或許那些在卡丕那門趕馬和招待旅客的人不這么覺得。去年,我的膀胱出了一些問題,我一直希望可以得到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保佑。除此之外,我還向他的兒子們祈求過。這些人在我的宮殿里面待了好幾天,盡管我知道他們都是騙子,但是我還是安慰自己說道:沒什么不好的,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謊言,人生就是虛幻的,靈魂同樣也是如此。可是,做人要懂得分辨出哪些是好的幻境、哪些是不好的。我吩咐下人在暖爐里面放了有龍涎香味的杉木,我不了解其他人是不是喜歡這種氣味,反正我是一直喜歡香味。至于齊普里斯,我真的不想認同,更別提祈求她降福于我,我曾經(jīng)也這樣做過,可是弄傷了腿——不管怎樣說,她還算得上是悲懷憫人的女神。憑你如此信奉她,我知道你肯定會去她的神殿,放一些白鴿子給她。”
“的確如此,帕提亞人沒有傷到我,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愛神卻看中了我,我心里受傷得很。”維尼裘斯說道。
“還有這樣的事嗎?得空的話,必須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
“我很高興向您請教。”維尼裘斯說道。
下人們這時來到浴室,幫裴特洛紐斯剪指甲。維尼裘斯也脫下衣服,走向溫水的澡堂,因為裴特洛紐斯請他一起洗澡。
“你的身材簡直和海格力斯有得一比。”裴特洛紐望著維尼裘斯強壯而健美的身體說,“如果李西波斯[5]見到你,一定會把你當(dāng)作年輕時候的海格力斯,把你的雕像刻在帕拉修姆宮門前。”
年輕人聽后非常高興,他走到浴池里面,水花四濺,落到了鑲嵌板的裝飾木雕上。木雕上的圖像是赫拉[6]正在向索莫諾斯[7]禱告,希望可以讓宙斯[8]入睡。裴特洛紐斯像一位藝術(shù)家一樣贊賞地望著他。
維尼裘斯沐浴完之后也讓下人替他修剪指甲。就在這時,來了一位朗誦詩歌的人,詩稿本裝在一個青銅筒子里,掛在他的脖子上。
“有聽詩歌的意愿嗎?”裴特洛紐斯問。
“如果是您寫的詩,我非常樂意聽。詩如其人嘛!”維尼裘斯說道,“假如不是您寫的,還不如聊聊天,現(xiàn)在大街上到處是自詡為詩人的人。”
“說得沒錯,無論你是去會議禮堂、沐浴場,還是圖書館,都會遇見一些裝作詩人的家伙。以至于從前阿戈里帕[9]剛到這里的時候,認為這些人的精神不太正常。可是,如今竟成了這樣子,皇帝喜歡寫詩,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在跟風(fēng),而且不能比皇帝寫得精彩,就是這個原因,所以我擔(dān)心盧卡奴斯會有危險……我雖然愛寫寫文章,卻從來不會讓人讀出來。這個朗誦家要朗誦的,是悲慘的法布里裘斯·魏印托[10]的《遺囑附錄》。”
“你怎么會覺得他‘悲慘’啊?”
“他被流放到敖德薩,如果沒有赦令是不可以回來的。相較于荷馬的《奧德賽》,他寫的奧德修斯要簡單得多,原因就在于,主要人物的妻子并非圣女珀涅羅。這就可以看出他所做的事情非常不聰明,但這只是表面罷了。事實上,他寫的是一本低俗且無趣的小說。這類書籍,只有作者被流放之后,才會受人關(guān)注。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認為這本書胡編亂造,也許魏印托的描述有點失實,我非常了解這座城市,也懂這里的人們,即便他有些夸大其詞,也絕非像看上去那樣令人厭惡至極。就算如此,人們還是想在這本書當(dāng)中找到一點什么,一方面不愿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另一方面,又非常開心看到有熟人在里面。阿維爾奴斯書店里,有近百個速記員在別人的朗誦下記錄這本書的內(nèi)容,可見它的受歡迎程度。”
“那里面有提到您嗎?”
“有一點,不過并不切實,我本人不像他寫的那樣善良和庸俗。說實在的,我覺得高貴和庸俗沒有什么不一樣。但是,包括塞內(nèi)加[11]、穆索紐斯[12]和特拉塞阿[13]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故意裝作自己知道是非曲直,我覺得他們連自己如何都沒弄明白。向海格力斯發(fā)誓,我想到就會說出來。不過,有一點毫無疑問——我仍然崇拜品格高尚的人,懂得如何分辨美麗與丑陋,然而,我們那位詩人、歌者、戰(zhàn)車手兼表演家的紅胡子[14]卻不知道。”
“無論如何,我都覺得法布里裘斯很不值,他為人高尚。”
“都是愛慕虛榮在作怪,他控制不了,喜歡見到人就說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這導(dǎo)致再也沒有人肯相信他了。你耳聞過盧菲奴斯的事情嗎?”
“沒有。”
“我們?nèi)ビ欣渌南丛栝g,然后我一點點告訴你。”
冷水洗澡間的環(huán)境設(shè)施雅致馨香。一座映著粉紅燈光的噴泉徐徐噴灑出水來,空氣中飄著一股紫羅蘭的幽香。墻壁上的雕像是一個牧神,在草地上和神女談情說愛。維尼裘斯一臉深思的表情,說道:
“人生最美麗的事情就是如此吧。美到極致了!”
“也許吧,然而除此之外,你還喜歡打仗,我可不怎么喜歡,因為只要一在部隊里面,指甲就不會是好看的粉色了。人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東西,紅胡子喜歡詩歌,詩歌是他顯擺的低廉的玩意兒,但是老斯柯魯斯卻喜歡花瓶,晚上要親一下放在床邊的花瓶才會睡著。花瓶的棱角都已經(jīng)被磨平了。你是不是有寫詩歌的癖好?”
“沒有,沒有寫過,就算是一首六韻詩都沒有完成過。”
“那會彈琴唱歌嗎?”
“不會。”
“你的戰(zhàn)車技術(shù)怎么樣?”
“我只在安提阿城經(jīng)歷過一次比賽,但是結(jié)果并不怎么樣。”
“那倒沒關(guān)系,這樣我便不需要擔(dān)心你。比賽騎馬的時候,你是哪一方的?”
“屬于綠色那方。”
“那我就完全不用為你擔(dān)心了,特別是你的萬貫家財。可你必須明白,現(xiàn)在和我們在一起的人,最多就是寫寫詩句、彈琴唱歌,夸夸其談、競技賽馬這些,可是如果不做這些的話,肯定更好,更妥當(dāng)一些。最重要的就是,只要是紅胡子干的事情,你都要懂得稱贊。你非常英俊,波佩雅可能會喜歡上你,所以,這件事對你非常不利。她經(jīng)歷過很多段情感,也許對你與眾不同。在她看來,愛情已經(jīng)完全沒什么熱乎勁兒了,她從前兩任丈夫身上早過足了愛情的癮。說起第三個來,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有所耳聞嗎?奧托那個白癡,還傻呵呵地喜歡著她呢。他多次在西班牙的懸崖邊徘徊,感慨不已。如今,他連自己的相貌舉止都不怎么注重了,而且梳洗都不會超過三個小時,這種事發(fā)生在以風(fēng)雅著稱的奧托身上,真是出人意料。”
“太可憐了,若我是他,肯定不會這么做。”維尼裘斯說道。
“那你會怎么做呢?講講吧。”
“我會把本土民眾組織成一支非常強大、不可戰(zhàn)勝的隊伍,因為伊貝里亞的人民都是很英勇的。”
“維尼裘斯!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不會成功。知道原因嗎?那就是這種事情肯定有人會做,但是就算萬事俱備也不會講出來的。如果我是他,我肯定會看不起波佩雅、紅胡子。同樣,我也會組織一支軍隊,但是士兵不會是伊貝里亞男人,而是伊貝里亞女人。最多,我就只會寫一些嘲諷的詩歌短劇,但是肯定不會像愚蠢的盧菲奴斯一樣,到處念給別人聽。”
“您說過要和我聊聊他的事情的。”
“去涂油室再和你說吧。”
但是剛被抬進涂油室,維尼裘斯的心思就轉(zhuǎn)移了,他把注意力全放在了那美艷動人的女仆身上。其中有兩個是來自非洲的黑人,就像是用黑色檀木做成的雕塑一樣。她們替主人擦拭著身子,用的是產(chǎn)自阿拉伯的好聞香水;而另外來自弗里幾亞的仆人,很會梳頭;還有來自希臘可斯的兩位青年女子,專職整理服飾,她們在一旁等候著為主人更衣。
“向主神宙斯發(fā)誓,您選的仆人真的很完美。”馬庫斯·維尼裘斯說道。
“我看中的是本質(zhì)。在羅馬這個家中,我所有的仆人不到兩百個。我覺得,那些家中奴仆云集的都是愛炫耀的庸俗的人。”裴特洛紐斯回答道。
“就算是紅胡子都不會擁有這么多美女啊。”維尼裘斯說道。
裴特洛紐斯平靜地說道:“你是我最寵愛的外甥,我才會跟你講這件事。我和巴爾蘇斯不一樣,不會那么偏激,和奧魯斯·普勞修斯那種庸俗的人也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