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娜(6)
- 明娜(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丹麥)耶勒魯普
- 4919字
- 2018-02-28 10:51:13
我答應不看她的,只畫自己的,但是,我說,假如用建筑師的眼光來看我畫的,我畫得同樣不好。不過說真的,我很快被迷住了,因為,分辨軒綠以及豎形紋飾和方形墻面雖然簡單,但是要你第一次把它們畫出來,就會有許多瑕疵難以避免了。所以,當赫茲太太要她去幫忙整理桌子,清洗咖啡杯的時候,我的確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原本是挨著我坐的,很明顯她在一旁觀看,并沒想到會提前走開。這個要求讓她有點為難,在答應幫忙時她欲言又止,從她憂慮的神情中我明白,她想要我別偷看本子,而本子布面的字樣非常笨拙,繡著“詩”,我笑了笑表示她盡可放心吧。
我咬著筆頭冥思,多利斯柱頭的欄桿到底是不是分開的,而風撩動開紙頁,這已經是好幾次了。我看到了里面的散文與詩了。我以為那是明娜的摘抄,從沒想過那是她自己寫的,所以我也就只是想看看她喜歡什么樣的美句和摘抄,這樣的話我可以進一步了解她的性格和知識。我曾兩次壓制自己想偷窺的沖動,但當我看到一段還算長的散文在我面前展開時,強烈的好奇心促使我看了幾行文字。
在確定沒人在旁邊時,下面一段德文映入眼簾。是相當好看且特別傾斜的齊德體抄寫的——
“對于一對天造地設的年輕人而言,最能為一場快樂的交談錦上添花的莫過于那女孩求知若渴,而那青年樂意教導。這使得他們之間會建立濃厚并愉快的關系。她會覺得自己的精神寄托在他身上,而他則覺得她身上留有自己的影子,這令人歡喜的結果不是一個人能產生的,這需要兩個人意見統一;而這種完美的統一,足已令兩人生出感情:既可快樂也可痛苦——不過對于這不用追究。因為從阿拉伯爾[15]時代起,這種快樂都不曾中斷過。”
快讀完時,我就聽到一陣樓上關門的聲音,緊接著是迅速下樓的腳步聲。我趕緊翻回到原來那一頁,很果斷地畫了一根橫梁:僅用一條分線,因為手抖的原因,線條有點模糊,至于雨珠飾物,則忘得徹底。而我那劇烈的心跳不知是心虛還是因未能從所讀的內容中緩過神來,則已經分不清了。
明娜在我旁邊坐著織毛線,好像對于我的認真感到很滿意。一整天都是陰沉沉的,天空中布滿了烏云。就在我快畫完兩根柱子時,突然一聲霹靂,緊接著豆大的雨點重重地打在石階上。我拿著桌布和她一起到樓上老夫婦的房間。我們很少在下午茶前去他們的客廳,因為客廳位于房角處,這間房西側和南側各有一扇窗,天氣晴朗時,屋內會悶熱難耐。
一個小且硬的沙發和一張桌子位于兩扇窗戶之間。在桌子上方的墻上,可以看到一幅很普通的仿油畫,畫中是德皇和他的皇儲,在這張畫像的下面,赫茲先生掛了一張他的特別珍藏之一——一張康徳的小肖像,這張畫像從沒離開過他,畫像是康德尚在人世時哥尼斯堡的印刷品,顏色淡雅。畫中,康德站在一張長腿桌邊,他彎腰弓背,讓你覺得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他的臉貼向紙張;一條辮子從他灰色的假發中垂下來,緊挨在咖啡色的高領上。這幅古韻猶存的畫因為年久而生出了小霉點,那用桃木制成的扁平的畫框,使得這間小屋有一種舒適感;再加上一個小窗,還有在那小屋子里顯得龐大的火爐,則使得舒適感更加突出明顯了。
明娜挨著火爐邊看到窗外閃電不時地照亮了棕色的河流。每當電閃雷鳴時,她就會受到一陣驚嚇,甚至還會忍不住發出驚呼。赫茲太太從沙上發起來像媽媽一樣安慰著明娜,盡管明娜那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恐懼,但她還是強裝微笑。老赫茲則因為閃電打擾他閱讀報紙,所以一臉同情地望著她。
而我則挨著窗口坐著,盡管窗外大雨滂沱,但我的心思一直停留在剛才閱讀的那段話中。雖然我不確定那段話出自誰手,但是我能感受到康德的韻味在其中。我最近在讀歌德的自傳《詩和真》一書中,看到他與葛麗卿那令人歡喜的插曲時讀到了這些有名的句子,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我不得不停止往下讀,只想記錄此時發生的一切,只有這樣我才能撫平自己那既痛又甜的情緒。不過我這段記憶也只是符合“詩與真”中的第二個字而已。
但是我并未深入去追究那段文字的作者是誰,不過我對它所表達的意思感到灰心喪氣。從明娜的言談舉止我可以看出她似乎具有藝術方面的知識,而這些她是不可能通過上學或自學獲得的。除此之外,她好像對于我這種困惑了然于胸。那段文字是她以前摘抄的,還是最近摘抄的?后面沒有具體日期。不過這段文字離我畫畫的那張紙相隔很遠,我發現它比前面的一段文字的墨水要新,前面寫明的日期大概在兩年之前。我認為這對我是有好處的,可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說,也許我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快喝下午茶時,雨停了,明娜馬上變得歡快起來。她隨手拿起灰色的石罐要下去取水,我則在一旁陪著。在這里取水很有趣,沒有水井,也沒有引水的通道,他們所用的水是離房子不遠的易北河岸的泉水。在草地的盡頭,離易北河僅幾碼遠的地方有一片沙石地,而那里正好有一個泉涌處,泉水源源不斷地從那里涌出來,并且還匯聚成一股溪流沖擊著沉沙,不仔細看,還以為水里面有微生物在游動。我們曾開玩笑說這是青春之泉,之所以這么稱呼,是因為某天晚上老赫茲先生給我們講了一個關于這里的童話故事。
撲面而來的是一陣沁人心脾的清風,風里夾雜著泥土的芳香,還有一股綠色植物特有的生命氣息,以及花的幽香——特別是那種香味較濃的金銀花。努力地吸上一口氣,那種香味宛如深入肺中,就像是飲了一口極佳的美酒令人生醉。天上的愁云逐漸散開,有些猶如一縷炊煙飄然而散,有些如一道水霧憑空蒸發。天空此時如染了淡藍色的墨,往前走,呈現出了一抹綠彩;繼續前行,西方宛若有祥瑞籠蓋,縷縷金光溢出。在淺鉛色與赤色紅的低云深處隱約可以看到高空云層涌動,且頂端色彩斑斕。一道彩虹在百合巖附近高高懸掛,如出水芙蓉頓時令人眼前一亮。這座山最高地方的平坦處,有一朵小云飄忽在樹林之間,仿佛是纏繞在孩子發間的煙霧。僅有一束微弱的光芒照射在那采石場上方的小山上。而附近的懸崖則處在一片藍霧之中。至于易北河,依舊顯現出一片紅棕色,不遠處,河面如鏡。而時而出現的閃電如幽靈一般在遼闊的鄉野里一閃而逝;山谷中雷聲陣陣。
“瞧!”明娜呼道,“這顏色!簡直就是普桑[16]啊!”
她這話深深地刺痛了我。天啊!她怎么會知道普桑啊,并且可以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過,這也太巧合了吧。假如她說,“樣子很像在畫廊里普桑的畫”,這倒還好;但偏偏她說的卻是,“簡直就是普桑啊!”我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憤怒。我希望我能抓住她大聲質問:“你跟誰學的這話?我們這種普通人怎么會說出這種話,這只能是‘畫家’才能做的!”
不過她已經跑下那濕漉漉閃爍著光芒的長石梯離開了。也許是我的表情出賣了自己,或許是她覺得借用別人的話是一件很羞恥的事,具體是因為什么,我不得而知了。但很明顯的是她在回避“普桑”這個詞。
在水池邊的石階上,她沒有立即打水,而是放下了石罐,回過身和一個12歲左右的可愛的小男孩說話。小男孩的爸爸正是房東,他投資了一個大采石場。那個采石場非常大,其石頭分布到了巖石腳下。其中最大的一個高聳入云,與藍天相連,與那有著厚重歲月痕跡的松林遙相呼應,好像緊挨著云端,小男孩很夸張地向上指著他家的采石場。
小男孩搗鼓著自己的玩具:一架建在泉水出水口的水車。他把一根小棍子穿進一個生蘋果里作為軸子,把樹葉放入蘋果表面的切口上。他在水中建造了一個壩,水則匯聚成了一個小水池,這樣能保證有充足的流水沖擊著水車。水車不斷地轉著,不過也沒什么用。不管是在涼亭,抑或是在窗戶邊,我總可以看到這個有趣的小玩意一直在轉。不幸的是,洪水把堤壩沖毀了,那小孩試圖修復它,不過要想使輪軸停下來而又不被卡住則非常的難。
“我好想趕在我爸回來前把它弄好。”小孩一本正經地對著明娜說,“如果我爸知道我有這份心,他會很欣慰的。只要他今晚高興,我就可以央求他破例帶我去觀看他放炸藥炸礦石的場景了。”
“他明天會用炸藥開采礦石?”
“是的,他們要把一整塊巖石壁炸掉。”
“你覺得,他們會允許我們在一旁觀看嗎?”明娜問。
“那得問我爸爸了。”
“太巧了,我的學生們明天要跟她們的媽媽一塊去看望她們的阿姨。你是不是也想去看?”
我自然不會反對。
小男孩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喔——”,使我們的目光離開了采石場,回過頭來,突然發現彩虹倒映在水中,其下段十分清楚,但它的輪廓模糊且斷斷續續。不久,整個倒影都變得清晰可見了,宛如一條紫羅蘭色的彩帶被拉成了彎弓。彩虹橋下弧形的區域內比彩虹橋上方的天空暗淡許多。百合巖突兀地聳入蒼穹,在五顏六色的彩虹下,沐浴在陽光之中。而此時山間依然云霧繚繞,此時的百合巖好像一座祭壇,正在冒著縷縷青煙。小男孩已經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不由得贊嘆道:“這簡直和我們老師那本帶畫的《圣經》里面的諾亞祭神一樣。”
明娜這時提起了石罐,這讓我聯想到——上一輩的日耳曼畫家們會不假思索地給蕾碧的手中塞進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罐子。但是明娜此時正扯著自己的藍裙,一看就知道這裙子不適合婦女出游放牧。明娜低下身子開始取水,不過她那不合時宜的鞋子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打滑,差點落入水中,幸好我在旁邊拉穩了她。她把罐子放在水面上漂浮著,水面則影出了她那調皮的笑臉;但是石罐馬上就沉了下去,并引發了一圈圈波紋,水中的映象也變得支離破碎起來。她已經站穩,不過我仍然擔心她會滑倒,好像這水池就像是絕壁似的,不肯就這么放手了;這么好的一個機會,我應該順手攬住她的,去感受兩人靜謐的世界,可是我卻害怕幾步之遙外的小觀眾和不遠處的窗口看見。
“謝謝你,我已經站穩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跳到了岸邊,又說,“不過,這水罐該如何是好呢?”
我從水池底把注滿的水罐拿了上來,跟隨在她后面。喝完午茶后,我們碰到了房東,我一臉急迫地去問他關于用炸藥開采礦石的事情。他告訴我們,第二天會進行,同時也答應了我們前去參觀的請求。房東也同意了小漢斯去觀看,所以我們就要他來給我們帶路。
在河的對岸,月亮高懸在叢林上面散發出皎潔的光芒。月光如水,起伏于河間并奔騰于沙石間。天空近乎純凈,除了“百合巖”附近的山邊隱約有一些迷霧在飄動。與之相對的巨石也變得清晰可見;生命的氣息在其中彌漫;在月光下,巖石的投影立體感十分強,采石場宛若披上了一層微光。在“埃布格西特”的臺地上,篝火擁簇;巴斯特的頂部也燃起篝火,忽明忽暗;高處隱隱約約傳來華爾茲的樂章。
赫茲夫婦也被這美麗的夜景迷住了,不顧草地的潮濕,他們依然走了下來。我們駐足在屋子前面的臺階上,和房東夫婦暢快地聊天。那長相俏麗卻不失力量的女人抱著嬰兒輕輕地晃著,小漢斯則很悠閑地坐在臺階上,拿著小刀為他的水磨制作新扇葉;房東坐在欄桿上吸著大煙,清新濕潤的空氣讓他格外氣爽。這種氛圍在采石場應該是非常受歡迎的,中午的酷熱會達到130℉,即使這樣,他們還得在那里揮汗如雨地工作著。老赫茲夫婦則關心地問他們采石場的生意情況,女房東說,春季發大水時,采石場就遭殃了。
突然,一陣汽笛聲從山谷中傳來,對岸有道光在樹林里一閃而過,這時我們散會了。按照習慣,我送明娜回去了。
老實說,整個晚上,我都有點緊張地期盼著和她一起漫步在月光下。從到泉水邊開始,仿佛有一件不可預料的事情將要發生,不過此時我仍然不知道那件事究竟會在何時發生。
此時,在這無人的荒野中,月光照亮了小溪,而小溪旁邊的山谷與樹叢都是一派莊嚴的氣勢,令人觸景傷情。不過明娜卻絲毫不受眼前景物感染,她一反往常的沉默,大大咧咧地說了很多,對愛情卻避而不談,顯得無比單純。當我別有深意地提起那個小水池時,沒想到她繞過了話題而去同情人們在洪水期取水的不便,還費心思想幫他們找到更便捷的取水地方。
“好像在老客棧中有一口井在地勢較高的位置,對了,我想起來了,確實有!”
總而言之,我們的談話相當正式,至于她取水時候差點摔倒還有那口泉水,好像不曾有過。
9
第二天下午,我和明娜還有小漢斯三個人在眾人善意的提醒中出發了。小漢斯非常興奮,他給我們引路,還幫我們提著裝有食物的籃子。
我們沿著易北河往前走,還沒走多久就走到了右岸,我們得經過一道長坡。長坡是由碎石堆砌而成,有五十英尺高,看起來猶如一道城墻,蜿蜒伸向采石場,長坡下面有的石壁有一人余高。采石場周圍的棧道都是用木頭搭成的,木道通向了河岸,所以采石場開采的礦石都是用滑板通過木道運走的。在離卸貨處不遠的地方,有一只裝了半船貨物的駁船;駁船附近,有一些工人正在把手推車上的貨物卸下,下一輛則按部就班地停在木道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