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娜(3)
- 明娜(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丹麥)耶勒魯普
- 4745字
- 2018-02-28 10:51:13
在我一籌莫展時,腦海里突然回蕩著“專屬的林蔭散步小道”。沒想到的是,這不僅為女房東所利用,對我也是有好處的。我無意間看到了一條差不多五十英尺的小道,它穿過樺樹林,面對著我的窗戶。這條小道一個急轉彎便消失在山邊,那陡峭的山坡下面形成了一個山谷。我起初以為這條小道是公寓專有的,公寓的土地與它沒有什么東西從中阻擋。這公寓周圍的地上種植著馬鈴薯、萵苣和豆子,還有一塊草地。小道通到草地時就沒有繼續延伸下去了,小道的另一邊靠近山上的灌木叢。所以從陡坡開始的那部分是歸房東太太的,至于那被阻隔下來的小道就只有等到土地耕完才會連接上屋子旁邊的小道。因此,我覺得“林蔭散步小道”就在坡下吧。
由于之前我曾暗自懷疑過那女人,現在我感到很抱歉。我以客人的身份去四處走走。
我沒有直接走向那片樺樹林,而是繞過了榛樹和山楂矮林。那里遍地都是雛菊,還有長著毛茛的草地,在灌木叢中很容易被看見,挨著滿是碎石的小路。小路的另一邊,陡坡挨著小谷,小谷里面都是些樅樹和樺樹。
我沒走幾步,就來到了一個小巖洞前。這里石頭完全裸露,其他地方都是沙石,其中稀稀疏疏地長著幾根細草。在洞穴的上方,那高懸的巖石就像是從泥土里冒出來的,巖石兩邊就像一對肩膀。這里很陰暗,沒有陽光。在巖石凹進去的部分里有張桌子和兩張凳子,石壁上寫著“蘇菲安休息的地方”。
此處令我欣喜,我停住腳步久久站在那里,我沒想到黎希特媽媽還有這等好手段。接著,我坐了下來,但我坐在這里的時候卻又感覺不妥,因為我很懷疑自己是否有資格坐下。就在這時,凳子上的一本小書吸引了我。我拿起來一看,居然是“德語-丹麥語”字典。在我看來,這所“食住公寓”(我所住的旅舍)不僅簡陋,而且有名無實,在這里只提供住,不提供食物的,但是人們卻稱呼為“食住公寓”。在德國是沒有多少人會對丹麥文感興趣的,是什么人會有這樣的雅興來學習丹麥文?我感覺對這破舊的封面似曾相識。
這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我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女孩沿著小路走來,來人正是那天在船上碰到的那位漂亮的女教師。
最近,在這里我一直四處欣賞風景,沒有時間去追憶那天跟她相識的畫面,到了現在差不多都快忘了。這時我想起那天那位小學校長曾提過在那別墅里有一位美麗的女教師。
她沒想到會有人在,顯得有點驚慌,而我馬上起來致歉,我說我誤以為女房東說的林蔭散步小道就是這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很正常,我不介意的?!?
當她看到那本小書時,我一陣慌亂,她的臉忽然紅了。
“是你的書嗎?”
“我只是隨便看看?!?
“很抱歉,由于我是丹麥人,所以我就打開了它?!?
“我知道,”她答道,“在船上我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了?!?
這并不讓我感到自豪,因為我以為我的發音已經接近德國標準了。“你一定認識很多丹麥人吧?”我問道。
“是的,我的確認識幾個。”她說,但瞬間她那歡樂的神情突然消失了。
“是他們幫你學習丹麥語言的嗎?”
“嗯?!彼nD一下,回答的語氣聽起來讓人覺得她特別想停止談話。
“我可能會幫得上你哦……”
“謝謝你的好意,曾經有人說我有到丹麥去當家庭教師的可能,但現在是不可能了。”
我很吃驚地發現這和我的話題已經不相干了。而當我正想把這談話繼續下去時,她卻非常含蓄地說:“很抱歉,打擾了你舒服地坐著。在這里,這個時候一般是沒人來的,所以當我發現這里坐著一個人時我很吃驚,是我神經過敏了,再見?!?
因為這里沒有其他人,我想要她待在這里,可是我發現她的眼睛濕潤了,并且在躲閃著我的目光,她的嘴唇顫抖著,她應該是要哭了,我頓時慌了手腳。我吞吞吐吐地說我知道她很善良,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說,假如她有空的話……
可是她已經走了。
我站在那里,為這次意外的相遇感到很困惑,我很想留住她的身影,這身影,在這次的相遇中令我難忘。現在我已經可以肯定了,在我眼中,她是最可愛的女孩子,因為在這次的相遇中,我記得她戴著帽子,所以我可以看到她那美麗的額頭。更令我欣賞的是她那雙深邃的眼睛,張開時,眉毛與睫毛完美連在一起,眉毛與睫毛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的眼睛,雖然不大,但是清澈明亮;那雙眼睛很奇妙地在不同的事物中停留。她眼中綻放的光芒有如那天上的彩虹色彩斑斕,令人覺得就像置身在布滿樹叢的峭壁上看到反射著陽光的溪水;她的表情轉變之快,就如這流水中的樹葉一般,瞬間而過。
我想這些已經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了。
關于這本字典,這次和它的相遇很湊巧,似乎是命運給我的一種暗示,總而言之,它具有非凡的意義,并不僅僅是一部字典。她說去丹麥做教師的事很可疑,因為她完全沒必要說,并且她居然無緣無故地落淚了。
我一直在想著這些問題,一路走過了樅樹林,來到了波倫茲河谷,我去了威爾澤道夫米爾吃晚餐。到了下午,上午時的燥熱沒了,隨之而來的是令人舒適的涼爽。
然而,我并未像平常那樣平靜地來欣賞大自然,而是帶著一種類似飲酒后的亢奮來感悟著大自然的神奇。這種感覺一點也不讓人討厭,因為它在使感覺器官接受外在影響的同時,也讓周圍的事物變得那么朦朧。因而,也使得這種“甜蜜縈繞于心的思念”能夠和其他思想進行融合。
假如我去俯視那時而奔騰時而慢行的波倫茲河,那么她的眼睛就像在午后那閃閃發光的河水。在一朵美麗的鮮花映入我的眼簾時,我想:“假如我們現在在一起,我就可以送花給她了。”我躺在陡坡上,風吹著樅樹,發出的聲音仿佛在訴說:“假如我是一個詩人,眼前的情景一定會喚醒我的創作靈感,我將寫一首詩去贏得她的贊美,并且我將把我的感情從中悄然流露?!蔽疑踔吝€為這首詩想到了一個主題。她就好像一道難題令我費解,“就好像”——我認為這幾個字很有詩意——如果我能解開這難題,我就可以開啟那“生命的寶藏”??墒牵覅s不會為我的語言押韻,也不能夠組成一段有韻味的文字。
在我準備回萊森之前,天已經黑了。山坡別墅上方的月亮若隱若現。在灌木花園中,以及小溪旁邊的叢林中,可以看到螢火蟲在飛舞。點點光亮溫柔地在空中舞動,向上盤旋,盤旋,回落,仿佛有一只無形的精靈在打著燈。有時螢火蟲的光照亮了周圍灌木叢的葉子,有時一些螢火蟲飛得很高,就像天空的星星。此時卻是沒有星星,天空漆黑一片,營造出一種沉寂的氛圍。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也領略了這大自然的神奇之處。但今晚卻又是另一番說不出的感受。我不想繼續追究我此時的感受。這樣刻意去想象意義何在?現代作家一定要這樣嗎?何必把水說成一氧化二氫呢?就算人們聽得懂,但也沒必要這么麻煩,且令人費神。神創造了水,所以有資格了解它。我只能肯定的是,在登山時,我的心臟會劇烈地跳動。我停下來去看下面的山谷,看到一些飄忽的小光點,挨著窗燈的樹葉清晰可見。此時,我突然感到周圍都是一些陡峭的巖石,它們似乎與我處于同等距離上。
在可以直通房門的石階上,有一個綻放出磷火的小光點。當我劃亮火柴時,原來那是一只灰色的毛毛蟲。等火柴熄了,它就發出了光。我不想打擾這神秘的小蟲。除了白天,連續三個晚上,它一直現身在這地下室窗口邊的石階上。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左右著這小蟲子,令它一直停息此處?又或者它是在耐心等待那不可能出現的配偶?為了引起對象的注意,它把心中無限的愛意燃燒成光……而我們是不是也如此呢?——雖然,我們的心里也藏著這樣一種熱情,不像那蟲子讓人“透過表面看到熱情如火的心”。
也許,我也很需要這種神奇的力量!因為,當我在床上(總是感到有點潮濕)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那個小發光體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在我一些亂糟糟的夢中總有它的身影。
4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去看了小蟲出現的位置,果然它們已經不在了。我想,如果它今晚再來,那么它一定是在暗示我和那位美麗的鄰居有緣來進一步發展。
我去拜訪了那位小學校長,他曾答應為我介紹一些當地的美景,更關鍵的是,他和那位美麗的女教師有一點親戚關系。
正值假日,我看到他戴著帽子在菜園子里勞作,我的到來令他很高興。我們寒暄了幾句,他帶我去了一條比較模糊的小路,一路上,他特別興奮,除了用德文Kreuzfidel[6]以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他此時的狀態了。在交流中得知他曾花了不少時間研究學問——很可能在酒館里花的時間要比在學院里多——而那段得意的時光令他終生難忘。他不停地唱著《學生歌曲集》里的小曲。有很多歌能證明他品味不高,如——
“在大廳,
墻上,
有一只老甲蟲,
你看它多么得意,
你看它翩翩起舞?!?
緊接著,他又借機唱了一些戰爭年代的老歌。爬山時,我加快了速度,當我超過了他時,他在后面總是脫口唱出1813年薩克森地區流行的諷刺詩歌——
“且慢行進,
且慢行進,
給奧地利一個施展攻擊的機會?!?
但是,假如我慢下來,他就會唱——
“你,漢尼曼,
你走在前面,
你的厚皮靴,能擋住正面攻擊。”
這是1864年的紀念歌曲,“漢尼曼”這個名稱在丹麥人耳朵里聽起來并不那么舒服,可是這個反應遲鈍的德國人未能周全地考慮到這一點;可是看到他的心情非常好,我只能在內心里表現出自己的愛國,而沒有真正生他的氣。在我們歇息的時候,他一般會講他學生時代或戰爭時候的故事,在談及后者時,他很淡定,語氣也很平和。
“你說得很對,這煙草相當不錯?!背酝晖聿秃螅橹鵁煻窌r說,“你知道我碰上了什么巧事嗎?這種煙草的品質曾經多好啊,在整個德國都很有名氣的——阿爾斯塔德-澤吉爾煙草。嗯,我曾經對你說過,因為肩膀中彈,躺在弗蘭斯堡的軍醫院里,等我逐漸恢復時,醫生同意我抽一小桿煙。首先我得強調,我出生在阿爾斯塔德,那時我母親還在那里,她會時常郵寄些東西給我,因為不用付運費,她常在有蓋子的大籃子里放一包煙草寄給我。再說說我吧,剛點好煙,還沒來得及吸上一口。我旁邊有個人——是個丹麥人,在杜培爾被抓起來,在監獄里差點喪生在刺刀下——他從枕頭上抬起頭來開始用鼻子吸氣,從他那很享受的表情中,我可以肯定他對這煙味很感興趣。所以我刻意噴出更多的煙,他則在一旁努力地吸著。‘我擔保?!f。‘什么?’我反問道?!泄闪螯S的味道?!e了?!f著一口標準的德語:‘我以性命擔保,你抽的煙肯定是阿爾斯塔德-澤吉爾的煙草?!悴聦α?。’我說,‘那我問你,你憑什么確定這就是阿爾斯塔德-澤吉爾的煙草?’‘這我肯定知道啦,因為,當我四處做生意時,我曾在阿爾斯塔德賣過兩年的火柴。從那以后我就再沒接觸過這種好煙了,可是此時一聞到這股熟悉的味道,我就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又在天鵝廣場與斯密特街轉角的地方跟著我那好心的師傅一起做事了?!阏f什么?’我很激動地叫,煙斗都拿不穩了?!覜]有說謊?!f。‘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么你以前是跟著我爸爸干活的了!’——你想啊,這太巧了!說到這里,我逐漸地回憶起了他曾經的模樣——雖然他此時滿臉長著一把真正的漢尼曼式的大胡子……最后,我遞了一桿煙給他,也許我應該給他一顆滾燙的子彈?!?
在他講的故事結束之余,我趕緊把握時機,問他親戚的情況,等他說了半天的家族故事后,我終于得到了回報,聽到了明娜·杰格曼的名字——“房·齊德利茲家那位可愛的小女家庭教師,我想你應該見過她?!?
剛開始談論她時,校長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她父親曾經在公立中學當老師,一年前過世了。她母親把空余的房間騰出來出租,這女孩為了給家里增加點收入就教外國人德文和開設口語班等。而現在就不同了,為了多賺點,她就去給人當家庭教師了,一般她是跟母親在德勒斯登的一條小街上住著的。
校長所講的都很平凡,這個事實打破了我對她浪漫的遐想。
“我覺得她一個女孩子去和外國人打交道總是不太好的?!彼贿呎f,一邊彈出煙斗里的煙灰。
“為什么?”我突然有點害怕地問道,“你的意思是?”
“哼,因為你不知道和你交往的是些什么人,而這有可能會發生一些糟糕的事。”
“那杰格曼小姐有過這種糟糕的經歷嗎?”
“還真有。有一個也是來自丹麥的年輕畫家,他非??坎蛔?。他遺棄了她,她太無辜了?!?
“你這不是在開玩笑吧?他們訂過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