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狂人而作(2)
- 荒原狼(諾貝爾文學(xué)獎大系)
- (瑞士)赫爾曼·黑塞
- 4854字
- 2018-02-28 14:16:23
我在思考著這些困惑了我許久的問題的同時,繼續(xù)走在這潮濕的街道上。我穿過這個城市一個最寧靜、古老的街區(qū)。在街道對面,有一堵古老的灰色石墻矗立在黑暗之中,一直以來我就很喜歡看著這堵墻。這石墻被一座小教堂和一個古老的醫(yī)院夾在中間,總是那樣顯露出滄桑和自然恬靜。天還沒黑的時候,我經(jīng)常死盯著那斑駁的墻面看。在內(nèi)城,這種平靜、美好、不為人所關(guān)注的墻面并不多。這兒到處都有商店、律師事務(wù)所、醫(yī)生、理發(fā)師、發(fā)明家的招牌在朝你大聲招呼,簡直令人感到無立錐之地。這時,我又看到那古老的石墻安靜地立在我面前,但好像墻上有了點什么變化。原來在石墻中央多了座漂亮的小門,門拱尖尖的。我感到困惑,怎么也想不起來究竟原來有沒有這座門,或許是后來才開的?這是一座看上去很古老、歷史很悠久的門,這點毋庸置疑。或許這緊緊關(guān)著的連門板都已經(jīng)發(fā)黑的小門,是一家?guī)装倌昵熬蜔o人光顧的修道院的入口?,F(xiàn)在雖然修道院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是這座門卻仍然是荒涼古國的入口。也許這座門我曾經(jīng)見過,當(dāng)時可能看得沒那么細(xì),也有可能是因為給它新刷了漆,才使我注意到它。無論如何,我停下了腳步,很認(rèn)真地向那邊看,但我沒有走過街道,因為路中間非常潮濕,路上滿是泥濘。我站在人行道上朝那里望去,一切都籠罩在夜色里,門的柱子上好像編織了一個花環(huán),或者裝飾著什么別的帶有色彩的東西。我睜大眼睛仔細(xì)地觀察,發(fā)現(xiàn)門上還掛著一塊明亮的牌子,牌子上好像還寫著些什么字。我怎么使勁兒也看不清楚,于是就趟過污水、泥濘走了過去。我看到門框上邊灰綠色舊墻上有一個閃著微光的區(qū)域,那里的彩色字母閃爍不定,若隱若現(xiàn)。我在想他們居然連一堵古老的墻壁都用來做霓虹燈廣告了。我勉強看到幾個閃來閃去的單詞,這些詞并不那么好認(rèn),所以,只好連蒙帶猜。組成這些單詞的字母出現(xiàn)的頻率與長度都不同,暗淡而缺乏力度,轉(zhuǎn)瞬之間就又滅光了。打這類廣告做買賣的人可稱不上是會念生意經(jīng),他也只能和我一樣算是個荒原狼、倒霉蛋;為什么要在老城最黑暗的街道里用古老的墻壁做字母游戲,而且廣告又偏偏閃爍在這種月黑風(fēng)高、愁風(fēng)慘雨、無人問津的時候?為何這些字母如此閃爍不定、轉(zhuǎn)瞬即逝、喜怒無常、難以辨認(rèn)?好了,我現(xiàn)在終于把幾個詞拼出來了:
“魔劇院——閑人免進!”
我去開門,用盡力氣也沒有把那又重又舊的門把扭動。這時,字母游戲突然結(jié)束了,它異常傷心地打住了,似乎是明白了這種游戲毫無意義。
我向后退了幾步,弄得滿腳都是泥污。字母不再出現(xiàn),燈也熄滅了。我在泥污之中站了許久,期待著字母重新閃亮起來,結(jié)果卻是徒勞。
我死心了,不再繼續(xù)等待。我重回到人行道上,這時我面前濕漉漉的瀝青路面上突然倒映出幾個彩色的霓虹燈字母。我讀道:“瘋狂者專屬!”
鞋里濕淋淋的,冷得難受,但我還是選擇在那里繼續(xù)站著多等了一會兒。霓虹燈字母沒有重新出現(xiàn)。我佇立在那兒,心中想著,那柔和的、絢麗斑斕的、猶如鬼魅一般地在濕漉漉的墻壁上和漆黑的瀝青路面上閃爍不定的謎樣字母,真好看啊。就在此刻,過去的一個念頭——關(guān)于金光閃閃的神跡的比喻,突然闖進我的思緒,那神跡忽然變得遙不可及、無從尋找。
我感到很冷,接著走向前去,心里滿是那條閃光的軌跡,以及對那座專門為狂人開設(shè)的魔劇院的大門的渴望。就這么走著走著,我來到了集市,在這兒,所有夜間娛樂場所陳列無缺,三步一張廣告畫,五步一塊招貼牌,對顧客們競相獻著殷勤,上面寫著:女子樂隊、游戲廳、電影院、舞廳,等等。不過,我并不去這些地方,那是“普通大眾”的娛樂,正常人的消遣,路過這些場所的人們無不一窩蜂地涌進各類娛樂建筑的大門。雖然這樣,我的哀愁卻越發(fā)的重了,只因那剛才看到的閃爍不定的字母,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誘惑。它們一直在觸動著我,進入了我的靈魂,打亂了我埋藏在心底的樂章,讓內(nèi)心那一絲金色痕跡的薄光再次隱隱浮現(xiàn)。
我來到一家裝飾古老而簡樸的小酒館。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大約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從那時候起這個小酒館就沒有發(fā)生絲毫的變化。老板娘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老板娘,今天的那些酒客們依然坐在二十五年前就坐過的座位上舒適地小酌,依然用著二十五年前那種式樣的酒杯飲酒。我來到這樸素的小酒館,這兒是我躲避世俗與現(xiàn)實的安閑之處。雖說這類躲避與靜謐地坐在南洋杉旁的樓梯上避世幾乎沒什么區(qū)別。在這兒我同樣找不到故鄉(xiāng)和知己,我所能找到的只是一個能容納自己的安靜角落,可以在一個舞臺前觀看和我有所不同的人表演的陌生節(jié)目。但是,這個安靜角落也有其可貴之處:這兒沒有那些涌動的人潮,沒有喧囂吆喝,沒有嘈雜的音樂,只有幾位面容安詳?shù)木瓶蜔o聲無息地安坐在不加裝飾的、風(fēng)格簡約的木桌旁。桌子簡樸到甚至沒有鋪放大理石桌面,沒有鑲上琺瑯,沒有鋪絲絨臺布,也沒有那些黃銅裝飾!大家面前都放著一杯味道醇厚的老酒來度過漫漫長夜。這些酒客我都很眼熟,或許他們就是些地道的俗人,在自己家里,在他們那充滿了庸氣的宅子里都放置了庸俗不堪呆頭呆腦的家用祭壇,祭壇后面是那可笑而知足常樂的庸俗偶像?;蛟S他們也和我一樣,是些孤僻的怪人,沒了往日的理想,淪落為借酒消愁的酒徒,他們同樣是荒原狼、窮棒子。他們究竟都是些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思鄉(xiāng)、失望、尋求精神安慰的需求把他們拉到這兒來。已婚者到這里追思單身時代的自由,耄耋之年的官員到這兒追思自己充滿歡樂的青春時代。他們,我指的是酒館里的所有人,都非常沉默,好酒貪杯。他們和我一樣,寧可慢條斯理地自斟自飲半升阿爾薩斯酒,也不愿呆坐在劇場里看女子樂隊表演。我在這里動輒可以消磨一小時時光,就算兩個小時也無所謂。我在喝下一口阿爾薩斯酒之后,就忽然想起來,今天一整天我除了早餐吃了點面包之外,居然還沒有吃過其他東西。說來也怪,人類什么都能吃到肚里!大概十分鐘前我看了一份報紙,把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作者的思維通過眼睛映入我的腦海,把別人的言論在嘴里黏合著唾液大加咀嚼,將難以消化的部分再吐出來。就這樣,我沒心沒肺地“吃了”整整一欄報紙。然后,我又吃了分量不小的牛肝,這明顯是屬于一頭小牛的肝臟。說來也怪,我生性愛喝平和的阿爾薩斯酒,那大約是最美的佳釀了,而對烈性酒沒什么興趣,至少平常的時日不怎么喝。烈性酒通常香醇可口,有一種特別的味道,甚至因此而聞名。但我最喜歡的還是純正溫和、便宜且沒什么名氣的家釀葡萄酒,那種酒很難喝醉,味道極佳,有一股泥土的芳香、藍(lán)天和樹木的氣息。一杯阿爾薩斯酒搭配上一塊面包,這就是一頓美味佳肴。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一整塊牛肝進了腸胃,對我這種平常吃肉不多的人來說可是一件極為難得的美妙享受,第二杯酒也已經(jīng)被我斟滿了。想想也奇怪,究竟是哪個綠色山谷中的性格老實的壯漢在種植葡萄,釀成葡萄酒,然后讓這個世界上各個遠(yuǎn)離他們的一些失落的、默默飲酒的市民和那些愁腸百結(jié)的荒原狼從杯中吸取一滴庸氣,借此獲得些許短暫的快感?
算了,不去想這個,奇不奇怪是他的事情,我沒必要為此操心。反正酒喝得很對口味,飲酒可以幫助自己穩(wěn)定情緒,對報紙上那篇無稽之談的文章,看后輕松一笑就了事。忽然,剛剛聽到的那已經(jīng)被我所忘卻了的、用木管吹奏的鋼琴曲的旋律又在我的耳邊鳴起。那旋律好似一個渺小的折射著五顏六色光彩的,閃著光亮的肥皂泡一樣,活靈活現(xiàn)地把整個世界映照出來,然后又輕輕地悄然破滅。要是這段美妙動聽的旋律能夠就這樣在我的靈魂中深深扎根的話,之后再讓那些色彩絢麗的花朵在我的心中綻放的話,那我豈能算是完全垮掉了呢?盡管我是迷途的動物,對周遭的環(huán)境并不理解,但我至少能聽到那迷人的旋律與節(jié)拍,所以,我那庸俗不堪的生活依然有它的價值。我身上有什么東西可以為我解決難題,收聽那來自天國的呼喚,在我的腦海中收藏千百幅圖畫:
這一張是喬托畫在帕多瓦小教堂藍(lán)色拱頂上的一群天使,在天使們身旁行走的是哈姆雷特和戴著花環(huán)的俄菲麗亞,是世界上一切不幸和悲劇的美好比喻;那一張畫的是站在燃燒的氣球中的基亞諾索在吹號角;還有一幅是亞提亞·施默爾茨勒手里拿著他的新帽子,婆羅浮屠將他無數(shù)的雕塑吹到空中。盡管這么多優(yōu)美的形象同樣也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無數(shù)其他人的心里,但是還有上萬種其他不知名的圖像和音樂居于我的腦海之中,我的內(nèi)心就是它們的故鄉(xiāng)和它們的耳目,它們只活在那里。那古舊的醫(yī)院院墻是一種灰綠的顏色,由于長時間的風(fēng)吹雨淋,墻面上被侵蝕得斑斑點點,看上去非常衰敗、破舊,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縫隙、一塊塊霉斑里好似有千百幅畫——沒人去理會它,沒人把它納入自己的靈魂,沒人愛它,沒人能感受到它那慢慢消逝的顏色的魅力。僧侶們那帶有精美插圖的書籍,早已被人們所忘卻的一兩個世紀(jì)前的德國作家的作品,所有那些破損與發(fā)霉的舊書,古老音樂巨匠的書籍和手稿,記錄著樂曲的夢幻的發(fā)黃僵硬的樂譜,那些書里的聲音、美妙的語言、古怪的奇譚、懷古的情思,今日有誰在聆聽它們的聲音?有誰心中深懷著那些書中的思想和魔力來到與這些書籍思想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空間?有誰還會記得古比奧的山上那棵頑強的小柏樹?那棵小柏樹被山坡上滾落的一顆大石頭砸成了兩半,卻依然沒有死掉,反而又長出了新鮮細(xì)嫩的小小樹冠。誰還會對那位住在二樓的辛勤勞作的家庭主婦和她的那株南洋杉另眼相看?誰會在深夜透過漂流的霧靄認(rèn)出萊茵河空中浮動的白云組成的字母?
唯有荒原狼,在他那廢墟一般的生活上尋覓破爛不堪的人生意義。堅忍似乎是愚蠢的事情,他擁有如瘋子一般的生活,暗地里卻悄悄地企圖在最后迷惑的混亂中接近上帝。
老板娘正打算給我倒酒,我趕快捂住自己的杯子,起身離開。我不能繼續(xù)喝下去了。那金光閃閃的痕跡又開始閃爍了,讓我不要忘記永生,想到莫扎特,想到星空。我又可以呼吸一個小時,又可以生活一小時了,又能佇立在人世間而不必去忍受那些痛苦,不必心驚肉跳,不必被羞恥折磨。
我從酒館走到了寂靜的街上。街上寒風(fēng)乍起,街燈被風(fēng)裹挾著的雨點敲打得清脆作響,照射出一閃一閃的寒光?,F(xiàn)在到哪兒去?要是這時候我會某種魔術(shù)的話,我一定變出個漂亮的路易·賽澤式樣的小客廳,弄幾個高級樂師給我彈奏幾首亨德爾和莫扎特的曲子。我會別有興致地去傾聽那些音樂,就好像上帝飲佳釀那樣把高貴典雅的音樂飲下去。哦,如果現(xiàn)在我有一位住在閣樓里的朋友,他的房間里放著小提琴,燃點著火燭,而他正坐在桌旁苦苦思考,那樣多棒?。∫怯羞@樣的一個朋友,我就會在冷冷清清的夜晚偷偷溜進他的房間,躡手躡腳地走上拐來拐去的樓梯,嚇?biāo)惶?。然后我們會興致勃勃地聊天,欣賞音樂,度過這萬籟俱寂中的幾個小時超凡脫俗的時光。過去,在那已經(jīng)逝去的歲月里,我曾經(jīng)多次有幸得到過這種幸福,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感覺已經(jīng)漸漸地變淡,離我遠(yuǎn)去了。此時此空間與另外的時間另外的空間之間相隔著灰暗的年代。
我反復(fù)想了一陣兒,便走上了回去的路。我將大衣領(lǐng)子翻得很高,用手杖在潮濕的路面上敲得噠噠響。即使我走得很慢,走到家也用不了多久,到時候我就又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小閣樓里——那個我所謂的小小故鄉(xiāng),我并不喜歡它,可是卻又偏偏少它不得,因為我已經(jīng)不能像昔日那般,在冬日寒夜里整晚地在野外游蕩。昔日已成往事。哦,就這樣吧,我不想讓那些風(fēng)雨、南洋杉、風(fēng)濕病把我夜晚的雅興給敗壞了。雖然變不出演奏室內(nèi)音樂的樂隊、沒處找拉小提琴的難兄難弟,但是那潔凈雅致的音樂仍在我的心中回環(huán)婉轉(zhuǎn)。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我輕聲細(xì)語地哼唱著,自己為自己表演。我向前一邊走一邊想。對了,沒有室內(nèi)音樂可以,沒有朋友也可以,但一籌莫展地堅持尋找溫暖豈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孤獨的本質(zhì)就是無人可求。我對孤獨有一種渴望,經(jīng)歷了這么久,我終于得到了它。孤獨冷似冰,哦,沒錯,它同時還那樣的安靜,那樣的遼闊無邊,既冰冷又安寧,像群星璀璨的宇宙空間一般。
我路過一家舞廳,里面?zhèn)鱽砹艘魂噺娏业木羰繕返穆曇?,就好像盛夏里曬出的汗味兒,令人感到又熱又熏鼻子。我止住腳步暫且停了下來。我十分厭惡這類音樂,但這種音樂卻又總是不知不覺地吸引我。盡管我和爵士樂之間并不契合,但比起這年頭那些所謂的經(jīng)典音樂來看,爵士樂起碼比它們好十倍,至少它可以用奔放歡快的節(jié)奏令我的感官深受刺激,又發(fā)出一股原始且淋漓暢快的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