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版者序(2)
- 荒原狼(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瑞士)赫爾曼·黑塞
- 3794字
- 2018-02-28 14:16:23
寫到這兒,我想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補充幾句。雖然我對荒原狼過去的經歷知之甚少,但是我有足夠的理由推測,他一定曾經接受過慈愛而又虔誠的家庭及學校教育,他們覺得教育的基礎就是“摧毀學生的意志”。但是,這位學生性格過于倔強,傲氣而有才華,他們無法摧毀他的個性及意志。但是這種教育僅教會了他一件事:憎恨自己。他的整個一生,將所有想象的天才、所有的思維能力都用來批判自己,批判這個無辜而高尚的對象。無論如何,他那入骨三分的諷刺、尖銳的批評、所有的仇恨與惡意都最先朝自己發泄。基于這一點,他就是一個十足的基督徒,是一個絕對的殉道者。對于周圍的人,他用一種勇敢而嚴肅的態度去關愛他們,公正地對待他們,避免傷害他們,因為對他而言,“愛人”與恨都深深扎根于心底。他的一生告訴我們,無法自愛的人就無法愛人,憎恨自己的人也必定會憎恨他人,最后將會變成可惡的自私的人,讓人變得極度的孤獨和悲觀絕望。
不過,現在沒必要說我的想法,還是講一點實際情況。我通過我的“偵探活動”及姑母提供的一些信息,對哈勒爾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而這些情況都和他的生活方式緊緊相連。我很快就發現,他喜愛思考,愛讀書,沒有什么具體的工作。一般起床很晚,要到中午才起床,起床之后就穿著睡衣在臥室和客廳走來走去。客廳非常大,也很舒適,那里有兩扇窗子,他剛搬進去沒幾天,客廳就變樣了,和之前住的房客一點也不一樣。房子里的東西堆得滿滿的,而且不斷增多。墻壁的四周掛著許多圖片,有很多素描;有些是從雜志剪下來的圖案,它們被不斷地更換。客廳里還掛著幾張德國小城鎮的照片,有點像是南方的風格,那應該是哈勒爾的家鄉;而那些照片之間還掛著一些水彩畫,后來我們才得知那都出自他的手筆;另外還掛著一張年輕漂亮的婦女或年輕姑娘的照片。有一段時間,墻上還掛著一張泰國菩薩像,后來在那個位置掛了一張米開朗琪羅的《夜》的復制品,再后來,又變成了圣雄甘地的一張畫像。他的房間里四處都是書籍,不僅大書櫥塞得滿滿的,而且在桌子上,在那精巧的舊式書桌上,還有長沙發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都是書,不少書中夾著書簽,書簽不斷地被更換。他的書籍不斷增多,因為他常常從圖書館帶回整包整包的書,而且還不斷地收到郵局寄來的書。這種屋子只適合一種人居住——學者。他愛煙如命,這也是學者的一個特點,他的屋內總是煙霧繚繞,四處散落著煙頭和煙灰碟。不過他的大部分書不是學術著作,而是匯集了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文學作品。有段時間,他那常常成天躺在上面休息的長沙發上放著一套十八世紀末的作品,包括《索菲氏海默爾——薩克森游記》,足足有很厚的六大本,還有《歌德全集》和《讓·保羅全集》,這些書好像是他經常閱讀的;另外還有諾瓦利斯、萊辛、雅各比和利希滕貝格的一些作品,也是他常常閱讀的。在幾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夾著很多寫滿字的卡片。在那張比較大的桌子上,一堆書籍和小冊子凌亂地散落著,中間還經常擺著一束花,旁邊擺著滿是灰塵的畫筆、顏料盒、煙灰碟,當然,各種各樣裝著飲料的瓶子也非常多。其中有一只瓶子被一個草編的外殼包裹著,他經常用這只瓶子去附近的一家店內打點意大利紅葡萄酒喝。有時,他的屋內也會有勃艮第酒、瑪拉加酒,而且他還有一個大容量的瓶子,里面裝滿了櫻桃酒,不過沒幾天工夫就見底了,只剩下一點點,于是他就把酒瓶擱到角落,不會再喝,酒瓶上就會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我可不想為我的偵探行為做什么解釋,我也愿意公開承認,在起初階段,這位愛好讀書、勤于思考,但是放蕩不羈的人的種種行為讓我非常反感和懷疑。我不僅僅是個中產階層的人,而且也是一個中規中矩、生活很有節律的人,習慣具體的日常事務,喜歡合理地安排我的時間,不會喝酒,也不抽煙,所以,對我而言,哈勒爾屋里的那些酒瓶比那滿墻凌亂的畫更讓人討厭。
這位陌生人不僅生活作息毫無節律,而且吃飯喝酒也是隨心所欲的,一點也不正常。有時,他會一連幾天待在屋內,除了早晨喝點咖啡之外就什么也不吃。我姑母還發現,有時他用一根香蕉當作一頓飯。但是沒幾天,他又會去高級飯店或郊區的小酒館飽食一頓。他的健康狀況看上去很糟糕,除了腿腳不利索,上下樓梯吃力之外,他好像還有其他的病狀,有一次聽他提到說,他多年來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想這應該就是酗酒導致的。后來有幾次,我陪他一起去飯館,親眼看到他毫無顧忌地往肚子里大口大口地灌酒。但是,無論是誰,包括我在內,誰也沒見他醉倒過。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次和他打交道的情形。之前,我們的關系同那些公寓里相鄰而居的房客一樣的冷淡。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從店里回到家里時,發現哈勒爾先生正坐在二樓通往三樓樓梯的轉彎處,我覺得很奇怪。他坐在那最上面的一級梯階上,看見我要上樓,他就往旁邊挪動下身子,方便我過去。我詢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希望陪他一起上去。
哈勒爾抬頭看了下我,我發現,我好像剛剛把他從某一種夢境中喚醒過來。他微微一笑,這種迷人而凄苦的微笑讓我的心里很不好過,接著他請我坐在他的身邊。我向他致謝,并且說,我不習慣坐在人家門口的臺階上。
他這時笑得更起勁了,說:“呵呵,對啊,對啊,您沒說錯。不過請您等一下,讓我告訴您我為何會坐在這兒吧。”
他指了下二樓那位寡婦房間前面的過道。那樓梯、窗戶和玻璃門之間的地面鑲嵌著木地板,一個高高的紅木柜子靠墻放著,上面鍍著錫,柜子前有兩個矮凳子一樣的座兒,上面擺著兩個大花盆,種著杜鵑花和南洋杉。這兩盆盆栽很好看,總是修整得干干凈凈、沒什么瑕疵,其實我早就發現了這一點。
“您看那兒,”哈勒爾接著說,“這個小小的空間里有清香撲鼻的南洋杉,我每次來到這兒,常常有點留戀,您姑母家里也有一種香味,非常干凈整潔,但是不如這里,這里一塵不染,抹得如此干凈,看上去還閃著亮光,讓人舍不得去摸一下。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大口呼吸這里的香味,您聞到了嗎?這里有地板蠟的香味、松節油的余味、紅木的香味和沖洗過的樹葉味,全部糅合在一起,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香味,這種香味就是幸福小家庭的整潔、舒適、精明、小事上的責任感和忠誠。我不知道誰住在那兒,但可以肯定那玻璃門后面一定是一個幸福人家的天堂,那里干凈整潔、井然有序、克勤克儉,習慣于日常瑣事及應盡的義務。”
看我沒有打斷他,他又接著說:“您不要以為我又在諷刺別人!親愛的先生,我可一點也不想嘲笑幸福小家庭的那種循規蹈矩、井然有序的習慣。當然,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我肯定無法在這種洋溢著南洋杉香味的住宅里待上一天。雖然我是有點粗魯的荒原老狼,但我也是有母親的,我的母親也同樣是個普通的婦女,她也種花掃地,努力將房間、樓梯、家具、窗簾打掃得干干凈凈,把我們的家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這松節油的氣味和南洋杉真的讓我回憶起我的母親,所以我在這里靜靜地坐一會兒,看到這安靜、整潔的小花園,看到如今還有這樣的風景,我的心里還是很高興的。”
他想站起來,但好像有點為難,我走近去攙扶他一把,他沒有拒絕我。我仍舊沉默不語,但我也和姑母一樣,無法抵擋眼前這位奇怪的人身上具有的那種魔力,我們并排著拾階而上,到他房門前,他掏出鑰匙,然后很友好地望了我一眼,說:“您剛從店里回來?哦!我對做生意是一竅不通的,您知道,我這個人不懂人情世故,和人沒什么交往,但是我相信,您一定也是愛看書的人,您姑母曾跟我說,您是高中畢業生,希臘文學得不錯。我今早讀到諾瓦利斯的一句話,讓我給您看看行嗎?您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他把我拉進房間內,一股嗆鼻的煙草味撲面而來。他在一堆書中不停地翻找著。
他找到了一句,跟我說:“來!這句也不錯,您聽聽看:‘人應該為苦痛感到驕傲——任何的苦痛都是我們達官貴人的回憶。’說得多好啊!比尼采足足早了八十年!只是這不是我說的那句格言,您再等一下——找到了,您聽聽:‘大部分人在學會游泳之前都未曾想過游泳。’這話聽起來是不是有點搞笑?人們當然不曾想過游泳。因為人們生活在陸地上,又不是水生動物。所以沒有人愿意去思考,上帝造人是為了讓他生活,而不是讓他思考!因為,只要誰思考,誰將思考當作人生首要的大事,他肯定能在思考方面有所收獲,但他畢竟將陸地和水域的關系顛倒了,所以他總有一天會被淹死的。”
我被他的話吸引住了,很感興趣,我在他那兒停留了一會兒。從此之后,一旦我們在樓梯或街上相遇,就會相互打招呼攀談幾句。剛開始,我還是覺得像在南洋杉前那樣,覺得他有點諷刺我。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如同尊重那棵南洋杉一樣地尊重我,他也意識到了他那可怕的孤獨,深信他在水中掙扎著,深信他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所以,當他看到某個人很正常的行為,比如我準時上下班,或者仆人、電車司機說了一句什么話,他都會感到高興,一點也沒有嘲諷人的意思。剛開始我還覺得這種嚴肅加上那種吊兒郎當的情調,這樣玩世不恭的性情有點過分,但后來,我越來越了解,他有一個自己的真空空間,從他那荒原狼似的孤苦伶仃的角度來看的話,他是真正贊賞并熱愛我們這個小市民的世界的。他把這種小市民的生活當作一種穩定的生活,當作一種無法抵擋的理想境界,當作故鄉與和平,而這一切,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我們的女仆是一個老實的婦人,他每次見到她時都會脫帽致敬;每次我姑母和他談話的時候,或者跟他說他的衣服應該縫補一下,因為大衣的扣子掉了的時候,他都會很認真地傾聽。他好像在做一種巨大但希望不大的努力,想擠過一條縫隙鉆進一個小小的和平的世界,然后定居下來,哪怕只是待一個小時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