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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綠色走廊

查理國王的人馬

通常的時候,消防官在樓頂賣大麥酒和白蘭地。這時,一個身材高大但肩膀窄小的顧客毫無征兆地滾下樓來,陪同這哥們兒一起滾下樓的,還有一個他平常用來喝酒的酒樽。咕嚕嚕,酒樽滾下樓梯時剛好落在他的兩只靴子中間。他穿著破舊的絨毛襪子,沒有刮臉。圍巾就那么隨意地搭在長滿久未修剪的雜草般的下巴和臉頰上。他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看到這位顧客,消防官吩咐道:“快,大家?guī)臀野涯莻€瘋子艾克洛給攆出去!往我的大麥酒里面吐煙渣子,拿大頭針扎彼得·品特,這些都是他干的!整個酒館,都被他吵得沒有一個安靜的角落!把那張折疊桌收起來。上邊發(fā)了話,要我們一定守住城堡大門,現(xiàn)在我們親愛的國王陛下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哈更是個看門人,也是查理十一世[1]多年的老仆,一直忠心耿耿地侍奉國王。他的臉龐安靜淡然,但是配上他那身僵硬的裝束和外八字腿,整個人看起來顯得風塵仆仆,就像剛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樣。他撿起那個酒樽,溫和地遞到艾克洛手上。

“哎呀,我跟你走好了,巡官?不,上校?哎呀,管他呢,反正叫什么都行!”他好言相勸。

“我,拉斯·艾克洛,可是國王陛下的先鋒官!我可是行過萬里路,會說多國語言的人!在這棟樓里,大家都是一樣的角色,誰也不比誰高貴到哪里去!我一定要報告給國王陛下,把你們對我的‘招待’通通報告給國王!唔!我一定會這么干的!我早就告訴你們了:天上必將再次降下天火,這火會焚燒每一間房屋,每一間房屋內(nèi)必將燃起熊熊烈火!瞧瞧我們的日子吧:到處都是外國雇傭兵和軍事顧問、不公正裁決、詛咒和永遠的哀愁!上帝必將再次揮下他的權(quán)杖,給我們這些愚蠢的人類以公正的審判!”

“上校,啊,不,上尉,你就無須再散播這些謠言了,使我們覺得更加不幸!上帝的怒火已經(jīng)降臨在郊區(qū)和農(nóng)村。十多年來,我們連年糧食歉收,饑荒成片。我們的麥子,八斗的分量,要賣到十個銀幣!這么下去,連國王陛下的御馬都會沒草料喂的!在這樣禍不單行的當口,運糧船還在海上遇見了寒流?!?

艾克洛和他一起下了樓梯,小小的眼睛散漫無神,他并沒有看到能吸引他注意力的東西。他有時直挺挺地站定,有時又點點頭,自言自語。

站在城堡的樓頂,從城堡的槍眼孔可看到地面和一個上面滿是劍痕和哨兵的陽臺。哨兵吹號或在慣常站立的地方巡查著。而在覆雪的屋頂和塔樓的更遠處,在國王島和蘇德之間結(jié)了冰的瑪勒河上面,還有一些人在穿行。三月的夜里,月光正好,月光就那么斜斜地灑在城堡西廂房的大廳里,和樓頂垂下的巨型樹狀燈架上散發(fā)出的光線混在一起,簡直讓人難以分辨這光究竟是來自哪里。

“對啊!對??!”艾克洛含混地應(yīng)答著,“我的上尉,是的,你說得對。那天火會燃燒起來的,一把火,把我們的榮耀和恥辱通通都燒個一干二凈!我看見那些已經(jīng)上了天堂的人們,他們都化成了天上那一顆一顆亮晶晶的星星。晚上,我的煙圈里會自動跑出那些奇妙的星星來。這些,都預(yù)示著舊秩序不會存在很久了。阿拉伯地區(qū)的螞蚱已經(jīng)遍布匈牙利和法蘭西?;鹕綆r已經(jīng)在慢慢融化成通紅的巖漿。兩年前,二月天都會有手指那么高的青草在公園里茂盛生長,而且還聽得到只屬于春天的鳥鳴。草莓在艾西九月就可以采摘了。在如此艱難的現(xiàn)世,神處處在向他的選民顯現(xiàn)他一直存在但隱藏著的神跡。”

“我以圣父之名,請求你還是收回你的話吧。”哈更有點口吃地阻止,“你確定你看到那些的時候是醒著的嗎?你確定你那時沒睡著?還是發(fā)生了別的什么事?”

“嗯,我覺得我是在睡著和醒著之間?!?

“我保證我會和陛下詳細匯報這些事情,如果你樂意把你看到的和你了解到的再詳細和我講一遍的話。你看到樓下那兩扇關(guān)著的窗戶了嗎?不到半個鐘頭前,我就在那里面待著呢。我們可憐的國王陛下,他已經(jīng)在座椅上放置了枕頭和床單,把座椅變成了一張床。他好像‘枯萎’了,只剩下鼻子和嘴巴。他甚至不能抬頭。哦,我可憐的國王陛下,他還不到四十歲,就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以前,當他跛著腳走進宮殿的時候,我真的立刻就想離開。雖然我只是他最低賤的雜役,可是現(xiàn)在他一見到我,就會用手臂攬著我的頭好讓我離他更近一些,然后開始對我痛哭流涕。我想他對自己的妻兒同樣也沒什么感情。他的兒子去覲見他的時候,他們父子也不怎么說話,大部分時間只是沉默相對。一個星期前,我還親眼看到他在記事簿上寫下關(guān)稅等問題的備忘,現(xiàn)在連對兒子的遺囑都寫好了,放在一個密封的鐵盒子里面保存著。一有人走進他的屋子,他就熱淚盈眶,口吃地對那個人說:‘拜托你,一定要輔佐我的兒子,使我的國家穩(wěn)固、穩(wěn)固再穩(wěn)固!拜托你,一定要讓我的兒子成為忠貞而賢明的國王!拜托你了,我的國家就拜托給你了!’”

哈更以手加額。他們在城堡上面走著,由一個槍眼兒走向另一個槍眼兒?,F(xiàn)在,他們打算下去。

“我們樓下,左面一間是王后的臥房。她已經(jīng)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好幾天了,哪怕是帶著設(shè)計圖紙的泰辛[2]也進不去。沒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不過我相信她是在打牌解悶兒。她的牌桌旁邊掛著類似于掛表之類叮當作響的掛飾,還鑲有精致的花邊。這幾天,她的房間里傳出細碎的沙沙聲、碰撞聲和出牌聲——對了,還有飾有金球的權(quán)杖掉在地板上的聲音。美麗的海德薇格·史蒂隆格,就站在椅子后面,為我們的王后把它撿起來?!?

“哼,她才不會去做呢,她早早就嫁給了一個又老又丑的小老頭兒,然后必須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了。你總是沉浸在回憶里,要么就在幻想未來?!?

“有可能?!卑寺彘]緊嘴巴,用手指著城堡的北廂房。北廂房是最近由泰辛重建的,舊的那一間已經(jīng)拆除了。在最高的尖塔上,還放著一些鷹架和高聳的樅樹樹枝。

“切!你去問問那些小鬼兒們吧,看他們愿不愿意住在那么一個四四方方像棺材一樣的盒蓋兒下面?呸!估計連鬼都不愿意住的!連個人影兒都見不到,而且未來也不會有人住。我總算知道為什么一定要蓋一間新的了。應(yīng)該叫小鬼們都來,把那個女人抓走,免得她總是在陛下面前造謠說房子鬧鬼!你是看門的,你自然清楚: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有靈魂一樣,每棟房子也都有它自己的精靈住在里面,每當有人提起鋤頭耕地,他們就會受到干擾、感到不快。你還記得綠色走廊嗎?就是老教堂里面的那個綠色走廊!在那里,我算是第一次開了眼界。哦!我一定要把全部的經(jīng)過都告訴你,看門的。我一定要告訴你——當然,是在你樂意和我一起去的情況下。然后,你得履行你的承諾,把這些都向國王陛下匯報?!?

一邊說著,他們已走到入口。走上放下來的吊橋,他們橫穿過護城河。一位朝臣帶著皮袋正從馬上下來,他回答著口令,并下著命令,冷冷清清,清清楚楚。這聲音也正好和他們的腳步聲相應(yīng)和。

“我曾經(jīng)在斯德哥爾摩附近往北一直走了六英里[3],只找到了三個人。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幾個正在分食一只餓死的動物。加了許多樹皮的飯,在諾爾蘇德還要五個銀幣。士兵們普遍吃不飽,很多人瀕臨死亡。幾乎每個軍團的非戰(zhàn)斗性減員都要占到一半以上?!?

艾克洛一邊點頭表示同意——就像他老早就知道這些事情是這么回事似的——一邊夾著酒樽繼續(xù)在哈更身邊走著。他的手不斷拍打著自己大衣后面的口袋。

在兩人走到艾克洛家的頂樓時,艾克洛很不信任地斜睨了哈更一眼,哪怕當他拿鑰匙開門的時候,還不停地左看右看,一遍遍確定自己離開家的這段時間內(nèi),沒有什么歹徒來溜門撬鎖。艾克洛家房子很大,可是看起來空蕩蕩的。一個松鼠籠子釘在窗戶上,一些亂七八糟的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錢幣的東西釘在墻上,幾乎釘滿了整個墻壁:艾柏林銀幣、大大小小的銅幣、五個硬幣,另外還有幾十張早在三十年前就作廢的潘史考其銀行紙幣。

“蠢貨!”他大叫,“你們把自己的財產(chǎn)埋得那么深,常常連自己都不一定找得到。我可絕對不會這樣,我會把自己的財產(chǎn)放到自己看得到的地方,這樣,萬一哪天上帝發(fā)怒,又起火了,我就可以馬上把它們裝進袋子里?!?

艾克洛小心翼翼地從墻角拿出五塊木頭,放在爐子里,然后用焦油浸泡過的燃火棒點著了火。隨后他又點好了兩個人的煙斗。房間里沒有任何可以坐的椅子,于是他們就只好席地坐在火爐前。

“好了,開始你的講述吧!”哈更鼓勵道。

艾克洛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從來沒見過比綠色走廊更可怕的地方。那個時候我還是輪船上的一個小巡官,我每個月還有250塊的津貼可拿。我是被別人從職位上趕走的。因為他們害怕我會一直待在船上,直到升到將軍才罷休。而這個職位是漠斯·華其美斯特一直想得到的?!澳鞘莻€瘋子!”他在甲板上大聲喊。他這么喊不為別的,就因為我和和氣氣地要求他:如果想讓我去做維修工作,就要先向我脫帽致意。他這些舉動毀了我——從此,無論我走到哪兒,大家都叫我“瘋子艾克洛”。現(xiàn)在大家也這么叫。就像那些可憐的異鄉(xiāng)客,他們抬自己的同伴到墓地,又抬自己的主人去墓地。最終,為了很少的錢他會出賣朋友,為了得到那么一頂漂亮的禮帽或一件黑色風衣,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匆忙中,偷來的絲帶會從他的口袋里掉出來。孩子們跟在他的身后,大聲叫他:“抬尸人,抬尸人?!笔堑模腥藭扔谏畹膲毫Γ瑵u漸變成這個樣子??墒窃谏媸乐?,我們大家不都一樣嗎?都吃同一袋面粉烤出來的面包。哦,我的朋友,現(xiàn)在開始,你可得逐字逐句地向國王陛下報告我所說的話。那個時候,我很擅長繪畫和素描。就在我和華其美斯特船長鬧翻的前幾天,我得到一個好差使:帶著另一個巡官尼爾斯去一棟河岸邊的城堡巡查,那附近有一座老式的天主教大教堂。我們要去教堂的地下儲藏室畫下一整座大船的破舊船燈,以供王后在她的瑪樂單桅船上復制時做參考。

我們倆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連猜帶蒙地畫著那條大船的破燈。說真的,那燈實在是破得連鬼都不知道怎么把它們原先的樣子畫出來。突然,我來了興致,大聲地問尼爾斯:“尼爾斯,你見過五條腿的狗嗎?”

尼爾斯聳著他的肩膀,我繼續(xù)往下說:“我在廣場上剛看過一個。它用四條腿走路,第五條腿放在嘴里。”

尼爾斯十分惱怒,我就用更大的聲音嚷嚷,故意挑撥他:“你真不是個聰明的家伙,那就只好讓大家看看你是否勇敢了。我和你打賭,我可以單獨帶上警鈴走一趟綠色走廊!賭注是一杯絕佳的西班牙酒和一個金幣。金幣放在酒杯下面就好了!”

“你一旦決定的事情,肯定是別人怎么勸也回不了頭了。但是,這并不是說我出不起錢或小氣。我和你打這個賭了,艾克洛。但是你要是出了什么問題,我也不會對你的老母親負任何責任,所以,我要回家了。再次奉勸你,白天這棟房子美極了,可是我永遠都不會在晚上去那里,因為晚上那里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發(fā)生。我寧可在市區(qū)最爛的房子里過夜?!蹦釥査够鼐次?。

我大罵他是個懦夫,然后請他趁早回家。當就剩下我自己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太陽落山了,天色也已經(jīng)暗淡無光。為了堅定去綠色走廊的信心,我爬了幾層樓梯,透過鎖眼朝里面看。

綠色的墻壁斑駁地記錄了歲月的痕跡,里面的烘漆都隱約外漏。貼著墻放著很多沒人要的舊家具:小櫥柜、椅子、陳列著的玩具馬和狗。一張帶帷幔的床放在最遠處。走廊的每一處都顯得那么幽深。屋頂上的水一滴滴落下來。

那時是五朔節(jié)前夜[4],因而天還有點亮光,我的信心也因此增加了不少,不大害怕了。我坐下來等著游魂的出現(xiàn)。我早就知道,屋頂有很多游魂——那些被看門人稱作戲謔鬼的家伙們。因為他們會在黃昏時刻抬起樓板,把頭露出來。他們的體形還沒有三歲的孩子壯實。他們長得很像女人,全身棕色,赤裸著。他們經(jīng)常坐在柜子上朝人揮手。碰到這種鬼的人,一年之內(nèi)必死無疑。他們常常在樓頂上跳來跳去,或者在廁所里縮著,或者在椅子底下弄出各種聲響。所以,宮里的宮女們寧可晚上憋得肚子痛也不上廁所。

我打算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就棄門逃跑。

但是現(xiàn)在我還想往前再走走,不過我實在是太害怕了,用手拉著門把,怎么也邁不動步。透過窗戶,看到布爾根堡教堂那聳入云霄的尖塔,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立刻就跳進綠色走廊里,希望在教堂的鐘聲還沒響完之前趕快穿過去。因為我篤信教堂的鐘聲可以讓任何鬼魂都失去力量。

突然,我看到一個黑影從走廊的中間顯現(xiàn)出來,從床的帷帳中滑到手搖椅上,像馬上就要攻擊我一樣。我的腿馬上不聽使喚了,左腿砸到地板上,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充滿了整棟樓。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開了眼界;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大家叫我“瘋子艾克洛”。

借著照進來的月光,我看見了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他和我一樣,直挺挺的,動也不動。突然,他抓住我的肩膀,咬著牙問:“見鬼!你是干什么的?間諜?還是王后未亡人[5]的守衛(wèi)?”

“啊,上帝保佑你!”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著。我在這個時候終于明白:他和我一樣,也是個大活人!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不停地顫抖,看來這家伙的恐懼一點也不比我少。我甚至看到他的腳上只穿著襪子,而鞋子則胡亂綁在上面。

趁此機會,我馬上機靈地為自己開脫,說明我到底為什么蠢得要死會到這里來。很快,我得到了他的信任。

“去他媽的吧!我就沒見過這么破爛的地方!”他大聲嚷嚷著,以緩解剛剛受到的驚嚇,“這破屋頂,也太能漏了!把我的新鞋子全淋濕了!只要我他媽的還活著,我就一定要蓋一棟新的。這位好心人啊,你能不能把我從這間迷宮一樣的房子里帶出去?我要到舞廳去。至于我是誰,這個并不重要。”

“好的,很樂意為你效勞,先生!”我應(yīng)承著。我早就認出來了,他是首席宮廷建筑師泰辛。

他沉默著,拉著我的大衣角,示意我為他帶路。我轉(zhuǎn)過身,走在他的前頭。我想,我倆都慶幸在樓上碰到的是對方而不是其他的什么。舞廳到了,他吩咐我站在門外,不要進去。事實上,我早就覺察到戲謔鬼在我們背后的黑暗里頑皮起來了,所以我的手一直和門把手密不可分,準備趁他不注意隨時打開門溜走。我查看了一下周邊的環(huán)境,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河岸,里面墻壁上掛著好多傾斜的屏風,上面畫著樹木和古代的白色寺廟。

泰辛站在大廳中間,拍了三下手。

一個宮女從屏風后面走出來,提著一個小小的黑色燈籠。喲,這不是海德薇格·史蒂隆格嗎?我們王后的高級侍女!我上下打量著,“這位剛從國外回來的紈绔子弟難道已經(jīng)做出這樣的事來?”

“我的海德薇格,我最親愛的愛人,”他說道,“我們直接去你的房間吧,不要爭論了,可以嗎,寶貝兒?”

海德薇格·史蒂隆格在那時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在他們倆剛相見的時候,她顯得那么不自然,我還以為她是個冷美人呢,但是當泰辛把她摟在懷里的時候,她變得羞赧而溫柔,臉都是紅的。

看到這一幕,我完全忘記了泰辛的囑咐,大聲叫好:“對,就應(yīng)該這樣!”

泰辛聽到我的聲音,轉(zhuǎn)過頭來,皺了一下眉,然后說了幾句話,解釋我為什么在場。

“我們需要其他人來幫點兒小忙。艾克洛,只要你學會在需要的場合閉嘴,你的酬勞一定不少!”

隨后,他命令我打著黑色燈籠,帶領(lǐng)他們穿過空曠的會議室——難得他這么信任我——走到他要去的地方,也就是王后臥房旁邊的廂房。那里睡著很多美麗的女人。在路上的時候,我決定,一旦我擺脫了這個麻煩,我就會去向國王匯報。

反正我會去見國王的,我還有另外的一些事需要匯報呢!我這樣決定著。但是突然我聽到了戲謔鬼晃動門把手的嘩嘩作響的聲音,接著我就看見他們拿著星光跑到了樓下檔案室里,那里有專門盛放國家事務(wù)檔案的壁櫥。走到最后,我看見王后的守衛(wèi)提著黑燈籠,站在廂房的前面,靠著墻睡著了。“我溜出去以后,他才過來輪值的。”海德薇格·史蒂隆格說,又擺出一副道貌岸然、僵硬呆板的樣子?!八麖膩硪膊粫氲进B兒已經(jīng)飛出去了,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怎么才能回去。”

她推了一下泰辛的胳膊,想了想說:

“我擔心他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們了。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說不定今晚我們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成為丑聞的。那樣的話,王后就要吃醋了!”

泰辛的手在空中比畫了幾下,眼睛亮晶晶的,像在和看不見的敵人作戰(zhàn)。

“哈哈,吃醋?她已經(jīng)四十多歲,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變白了,聲音也嘶啞得像個男人。我怎么才能洗脫這種嫌疑呢?怎么才能得到你的真心?你要知道啊,在瑞典,除了海德薇格·愛里歐羅那,誰才能更好地保護我呢?但是,從今夜開始,你就要和我終身為伴了。不過,請你不要害怕,你不會受到任何屈辱,我保證!我們完全可以叫一輛雪橇吧,然后,就可以和瑞典說再見了。在意大利那里,我有一些朋友?!碧┬料蛩瞎疽狻?

“我的在天之父會知道的,”她回答,“我愿意一生都追隨你的腳步,隨你到天涯海角。雖然我對男人并不十分依賴,但是,我愿意一直陪在你的身邊,無論貧富,無論艱辛與安逸,都不離不棄。但是,我想我們還是咨詢一些朋友的意見之后再作決定。我覺得今晚和國王一起喝酒的那個埃里克·林德斯克德就很好!艾克洛,你到庭院那里去看看,在國王陛下的樓梯口等著林德斯克德,然后務(wù)必把他請到這里來!”

泰辛用手勢阻止了我,但是我毫不在意,因為我更愿意聽從來自高貴女士的吩咐。

到了深夜,我才和林德斯克德一起回來。他問過我詳細情形之后就開始狂笑,笑得假發(fā)亂顫,好像他才是這座城堡的主人。

他并沒有缺了禮數(shù),進舞廳的時候,行了屈膝禮,揮了揮禮帽,說道:“我高貴的朋友們,你們真是色令智昏,毫不顧及你們的名譽和地位了。你是被色膽沖昏頭腦了嗎?竟然覺得你們能夠成功——雖然你或許真的有躲過懲罰的運氣而得到這位你夢寐以求的高貴女士。但是我還是要好心地奉勸你:人類悲慘的命運始于亞當在某一天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他旁邊被新制造出來的夏娃,還要對她說:‘恭喜你的新生?!?

“無賴!蠢材!笨蛋!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機智風趣的瑞典修辭[6]嗎?林德斯克德,你一定是喝醉了?!碧┬料蛩膼廴舜舐暠г埂?

“他才剛剛喝到微醺,正在興頭上呢!”

林德斯克德沒聽見他們說的話,自顧地繼續(xù)說下去,使得整個大廳都回響:“我早就覺得這事兒不大對了,貴族階層會到處宣揚這件丑聞的。你們要到意大利去?哈哈,首席啊,這里有一塊可以讓你大展手腳的土地。懇請你再確定一下,是否你真的要將你的皇家設(shè)計圖紙丟棄不顧,而只身離開?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需要的到底是眼前的這個女人還是你的藝術(shù)。”

泰辛的臉在一瞬間變成了紅色,低頭看著燈籠。

“我決定要嫁給首席,就是這么回事?!焙5罗备瘛な返俾「裨谝慌月暶?。

“那是當然!王后會這么說:‘我會用花園里最美麗的花朵和藤蔓給他們編制一個花圈?!译m然出生在莊園,有著顯赫的祖先,但是我父親當初只是一個普通鐵匠,盡管不久之后他就成為史基那市的市長了。想想看吧:我們的首席也是來自史基那市的,在那里他會造什么建筑呢?史基那皇家城堡?還是史基那市景觀?愿魔鬼奪走我的靈魂!要想專心做自己要做的事,就是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的?!绷值滤箍说掳咽址旁谧笮厍罢f。

林德斯克德做了一個化裝舞會上脫掉斗篷的動作,迅速上前,緊緊抓住泰辛的胳膊。

“你就把你的熱情控制一個月,就一個月!現(xiàn)在,按照我說的去做。首席,請親吻你選擇的人,后退三步,兩位相互敬禮,然后請跟我來。艾克洛,你去把守衛(wèi)的燈籠吹滅,再用傳聲筒把他叫醒。他被嚇跑之后,你就把鞋子朝他身后一丟,讓他覺得是戲謔鬼干的。然后,這位高貴的女士,請您回房間時務(wù)必保持安靜,不要引起大家注意。在某一個預(yù)定的時間段,你獨自到波美拉尼亞公國南部旅行,首席會趕過去,在那里與你會合,并和你結(jié)婚。國王陛下這邊,交給我就好啦!至于王后,那個詭計多端、連魔鬼都拿她沒辦法的人,也一并交給我好啦!同時,對于那些貴族們,我會暗地里調(diào)查一下,徹底知道他們的老底,這就足夠讓他們對這件事噤口不言。那么,我的孩子們,你們的好時代就要來了!你們要是早點兒認識我這種見識高遠、胸襟開闊的人,何至于此——啊,盡管國王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現(xiàn)在,聽我的,你要留在這里,完成你的將被人傳頌的事業(yè)?!?

當我正對守衛(wèi)下手的時候,泰辛聳了聳眉毛,說:“如果你能保持沉默的話,你會得到應(yīng)有的獎賞的?!?

從此,我不幸的生活開始了,連我的慢性病都成了大家嘲笑的對象:我生病在家,痛風、肺病、鼻病、腿上中彈、頭腦中嗡鳴……我把那個名譽掃地的家伙給我的“獎賞”拿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錢是幾代前就已經(jīng)作廢了的。

“這些,你現(xiàn)在就可以報告給國王陛下?!卑寺灞緛泶蛩愣嗪凸f會兒話,但這時候有人在擂門叫哈更回去,因為國王病危了。

在逾越節(jié)之后的次日,人們風傳國王已經(jīng)不行了。艾克洛毫不吃驚,像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似的。街上站滿了因為饑荒而從農(nóng)村被驅(qū)趕到城里的男人和女仆,他們無家可歸,絕望地站在雪地上……白天艾克洛和他們聊天,聽他們傾訴,晚上則繼續(xù)創(chuàng)作他的預(yù)言信,然后寄給皇家首席牧師威廉。在信里,他這樣寫道:“不幸的人習慣了在黑暗中生活,所以他們能夠看穿一切假象,看到隱藏很深的東西?!?

在四月這個季節(jié),當他把一封預(yù)言信塞到威廉的門縫里面之后,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樣吃著風干梨子,和窗臺上的松鼠說話,鐘聲和警報聲響起了。他從窗戶探出頭,看到城堡的頂層已經(jīng)被濃煙籠罩。他轉(zhuǎn)身回房,把一直掛在墻上的錢幣摘下來,一個個數(shù)好裝進口袋,然后渾身顫抖、牙齒也都咯咯作響,一手拿酒樽,一手提著松鼠籠子,跌跌撞撞地下了樓,向街上跑去。

他一頭撞在了一堵墻上,站好之后,轉(zhuǎn)過身來,看到那蜿蜒的火勢已經(jīng)燒到西廂房。在熊熊的火焰當中,教堂上的鐘和雕飾紛紛墜下。

“看!看!”他大叫,“戲謔鬼居然在白天出現(xiàn)了!看!他們躥上屋脊和塔樓頂端!他們手持火把,開心地在泰辛新建的塔上玩鬧,而泰辛是他們極其厭惡的一個人。他們想和這棟房子同歸于盡!這只是開頭罷了,大火會燒掉一切的!”

士兵們和御前侍衛(wèi)們瘋了一樣向橋上傳遞水桶、家常的椅子、櫥柜和畫像。城門旁邊軍火庫的小門突然開了,海德薇格·伊麗歐諾拉——查理們的母親——被兩個朝臣架著跑出來。她縮成一團,卻仍要堅持著站住腳,回頭觀望。風把她的紗巾吹起來,吹在她哭紅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擦了一層厚厚的粉的面頰上。

“哈哈哈,本是用來安葬你兒子的棺槨卻做了給他火葬的材料!它們在燃燒!在燒你兒子的尸體啦!”艾克洛指著火光大喊大叫,“你看,你的子孫們世代世襲的寶座已經(jīng)燃燒了!在你見上帝之前,你將親眼見證他的王國是如何毀滅的!你不會忘記他是手里握著血塊出生的吧?”

他順著墻根走,急急忙忙繞過街角到格桑德去。火星兒迸濺著,就像天上的星星。在教堂的深處,有一座三層高的三皇冠塔,它比任何一棟建筑的頂層都高。它的每一層都被火舌給吞沒了。濃煙從槍眼兒里拼了命地往外鉆,就像加農(nóng)炮的炮火一樣猛烈——這大概就是夜間的戲謔鬼吧?連火焰都要向他們致敬!瓦沙國王的皇宮也跟著燒起來,火舌一次次噴涌著,濃煙蔽日,遮蓋了仿佛是古老的國家徽章的巨塔塔尖。火光向上躥去,一直燒到了金色的皇冠。而皇冠的樣子十分狼狽,就像三只正在避雨卻又被迫卷進雨中、濕了翅膀的鳥兒。圣尼克拉斯教堂的修士們敲響了教堂的大鐘,可是當他們發(fā)現(xiàn)塔樓的地板和拱門也隨著火勢的蔓延而塌陷的時候,就不顧一切地逃走了。

受到極度驚嚇的婦女和孩子們開始哭泣、奔跑。后來,有人傳說,就在這時候,大家看到一個瘋子抱著一個松鼠籠子和一個白色的酒杯唱著荒腔走板的懺悔詩出城了。

注釋:

[1]查理十一世,也譯為卡爾十一世(1655年11月24日—1697年4月5日),1660—1697年的瑞典國王。

[2]即小尼克姆德斯·泰辛,瑞典著名建筑師。1697年,瑞典的楚克羅納皇家城堡發(fā)生大火(即后面的火災(zāi)),后由泰辛重新設(shè)計并重建。

[3]1英里≈1.61千米。

[4]五朔節(jié):歐洲傳統(tǒng)民間節(jié)日,又叫迎春節(jié)。主要用以祭祀樹神、谷物神,慶祝農(nóng)業(yè)收獲及春天的來臨。五朔節(jié)前夜即4月30日。

[5]即下文中的海德薇格·伊麗歐諾拉,查理十世的王后,查理十一世的母親,查理十二世的祖母。查理十世早已去世,所以她被稱作“王后未亡人”。

[6]瑞典人模仿法國人的說話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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