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因傳
- (美)悉達多·穆克吉
- 11685字
- 2019-01-03 19:26:20
第六章
優生學
改良環境和教育功在當下,而改良的血統則利在千秋。
——赫伯特·瓦爾特(Herbert Walter),
《遺傳學》(Genetics)
大多數優生學家的語言表達方式都很委婉。我的意思是只有一針見血的表述才能讓他們從長篇大論的陶醉中驚醒。此外,他們完全不具備換位思考的能力……如果對他們說“……我們應……確保前幾代人的壽命增長處于合理范圍內,尤其要注意女性人群的數據分析”,他們只會置若罔聞……而如果說“這種放任相當于謀殺”,他們才會幡然悔悟。
——吉爾伯特·基斯·切斯特頓,
《優生學與其他罪惡》
1883年,也就是達爾文辭世的第二年,他的表弟弗朗西斯·高爾頓出版了《人類才能及其發展的研究》(Inquiries into Human Faculty and Its Development)一書。在這部頗有爭議的著作中,高爾頓為優化人種制訂了一個戰略計劃。高爾頓的想法非常簡單:他打算模仿自然選擇的機制。既然自然界可以通過生存和選擇來對動物種群產生顯著影響,那么高爾頓設想通過人工干預也可以加速人類進步的過程。高爾頓曾經認為,只要通過“非自然選擇”手段選擇出最強壯、最聰明以及“最適合”的人類,然后讓他們繁殖后代,那么就可以在短短的幾十年里趕上自然界億萬年的腳步。
高爾頓需要為這個宏圖大略起個名字。他這樣寫道:“我們迫切需要一個簡潔的稱謂來詮釋這門學科。這門學科能夠讓優質種族或血統得以延續,并且以較大的優勢快速壓制劣質的種族或血統。”對高爾頓來說,優生學(Eugenics)這個詞的內涵恰如其分,“我曾提出采用‘大力繁殖學’(viriculture),不過似乎優生學更為簡潔……”優生學的詞根源自希臘語,其中前綴eu的意思是“優秀”,而genesis的意思是“優秀的種族通過遺傳獲得卓越的品質”。高爾頓從來不會否認自己的天賦,他對于自己創造的新詞十分滿意:“請與我共同見證人類優生學的未來,此項研究不久將會具有重要的實用價值,我認為現在應該分秒必爭……抓緊時間完成個人與家族史的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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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頓出生于1822年冬季,他與格雷戈爾·孟德爾同齡,而比他的表哥達爾文小13歲。在這兩位現代生物學巨匠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高爾頓敏銳地覺察到當時遺傳學研究的滯后。高爾頓非常渴望出人頭地,這種躁動令他備感焦慮。他的父親是伯明翰一位富有的銀行家,而母親則是博學詩人與醫生伊拉斯謨斯·達爾文的女兒,伊拉斯謨斯同時還是查理·達爾文的祖父。作為一名神童,高爾頓2歲便開始學習閱讀,5歲就可以流利地使用希臘語和拉丁語,8歲就會解二次方程。雖然高爾頓與達爾文一樣也收集甲殼蟲,但是他缺乏表哥那種忍受枯燥工作的意志力,因此最終放棄了標本收集轉向更富挑戰性的領域。高爾頓曾經就讀于醫學院,但是后來又考入劍橋專注于數學。1843年,他本來打算參加數學榮譽考試,卻因神經衰弱不得不回家休養。
1844年夏季,達爾文正著手撰寫他第一篇關于進化論的文章,此時高爾頓正好離開英格蘭前往埃及和蘇丹,而這也是他的首次非洲之旅。19世紀30年代,盡管達爾文在南非遭遇“原住民”的經歷令他更加確信人類擁有共同的祖先,可是高爾頓的觀察角度卻與眾不同:“我所見過的這些蠻族部落為日后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1859年,高爾頓拜讀了達爾文的名著《物種起源》。更準確地說,高爾頓如饑似渴地“吞下”了這本書:他仿佛在電閃雷鳴中猛然醒悟,內心的激蕩更是溢于言表,其中不乏嫉妒、驕傲與欽佩。高爾頓熱情洋溢地致信達爾文,告訴表哥他“正在駛向知識王國的彼岸”。
高爾頓感覺在這個“知識王國”中最想去探尋的內容就是遺傳學。與弗利明·詹金一樣,高爾頓很快也意識到他的表哥發現了正確的原理,但是卻得出了錯誤的結論:遺傳定律對于理解達爾文的理論至關重要。遺傳與進化相當于陰陽互補。上述兩種理論天生就形影不離,它們不僅相互依存而且還需要共同完善。如果“表哥達爾文”解決了謎題的一半,那么另一半就注定交給“表弟高爾頓”來攻克。
19世紀60年代中期,高爾頓開始研究遺傳學。達爾文的“泛子”理論認為,細胞釋放的遺傳指令漂浮于血液中,它們就像攜帶著無數信息的玻璃瓶在海上游蕩,這也暗示通過輸血可以傳遞泛子來改變生物遺傳。基于上述理論,高爾頓嘗試給兔子輸注其他同類的血液來傳遞泛子。為了深入了解遺傳指令的基本原理,他還研究過包括豌豆在內的其他植物。但是高爾頓在實驗方面毫無建樹,他缺乏像孟德爾那樣的直覺。不僅兔子死于休克,就連花園里的藤蔓也幾近枯萎。高爾頓重新調整了思路,他標新立異地將人類作為研究對象。雖然模式生物未能成功揭示遺傳的機制,但是高爾頓推斷測量人類變異和遺傳性狀或許能夠揭開這個秘密。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成為通向成功的重要標志:這是一條自上而下的研究路徑,他首先從那些最為復雜多變的性狀(例如智力、性格、體能與身高)入手。從此之后,高爾頓在遺傳學領域進行的研究勢不可當。
高爾頓并非首位將測量人類變異用于遺傳學研究的科學家。在19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比利時科學家阿道夫·凱特勒(Adolphe Quetelet,由天文學家轉為生物學家)開始系統地測量人類的特征,并且使用統計學方法對這些數據進行分析。凱特勒采用的方法兼顧了嚴謹與全面的原則。他寫道:“人類的出生、成長與死亡都遵循某種迄今尚未被闡明的法則。”凱特勒列表統計了5 738名士兵胸廓的寬度和高度,結果證實他們的胸廓大小呈正態分布,其形狀看起來既光滑順暢又具有連續性。實際上,無論凱特勒的研究對象如何變換,他總是會注意到這里有某種共同的模式在反復出現:人類的特征甚至是行為均呈鐘形曲線分布。
高爾頓受到凱特勒實驗方法的啟發,隨后在測量人類特征差異方面投入了更多精力。然而那些復雜人類特征(例如智力、學術素養與美貌)的變異體也會遵循同樣的模式嗎?高爾頓明白市面上沒有任何設備能夠測量上述特征,但是這些問題根本難不倒他(高爾頓寫道:“科學計數是攻堅克難的良方。”)高爾頓通過了劍橋大學的數學榮譽考試(聰明才智的象征),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正是他當年掛科的那門課。根據最佳逼近研究顯示,即便是考試能力也遵循鐘形曲線分布。在往返于英格蘭和蘇格蘭之間的時候,高爾頓曾經對于女性的“容貌”進行了統計分析,他會偷偷地將遇到的女性按照“迷人”“中等”以及“反感”進行排名,然后用藏在口袋里的細針在卡片上打孔計數。由于高爾頓的觀察能力(兼具審視、評估、計數以及統計功能)強大,因此所有觀察對象的人類特征均無法逃脫他的眼神:“視覺與聽覺敏銳度、色覺、視覺判斷力、呼吸力度、反應時間、擠壓強度與拉力、擊打力度、臂展、身高……體重。”
現在高爾頓的工作重點也從測量轉變為機制研究。人類變異性狀是通過遺傳獲得的嗎?其具體方式是什么?他在選取研究對象時再次避開簡單生物,希望能夠直接進行人類研究。高爾頓出身名門,他的外祖父是伊拉斯謨斯,表哥是達爾文,這不恰好證明了天才遺傳自家族血脈嗎?為了收集更多的證據,高爾頓開始重新整理名人家譜。例如,他分析了生活在1453年至1853年間的605位名人,然后發現其中有102位具有親屬關系:這意味著每六位成功人士中就有一位與其他人存在親屬關系。高爾頓預計,如果某位成功人士喜得貴子,那么這個孩子日后嶄露頭角的概率為1/12。相比之下,這個概率在隨機選擇的普通人中是1/3 000。高爾頓認為英雄本色可以遺傳,貴族得以世襲的基礎在于智慧而不是爵位。
高爾頓認為,成功人士的后代“為了保持優勢已經提前布局”,因此他們成功的概率明顯增高。他創造了“先天與后天”(nature versus nurture)這句名言并借此區分遺傳與環境的影響。然而高爾頓對階級和地位占據主導的解釋并不滿意,他無法忍受自己的“聰明才智”只是特權與機遇的附庸。天賦應該由基因編碼。高爾頓確信成功模式取決于遺傳因素,并且堅決回擊任何其他觀點的挑戰。
高爾頓將大部分數據整理發表在《遺傳的天才》(Hereditary Genius)一書中。然而人們對這部內容顛三倒四的作品反應冷淡,就連達爾文讀過之后都對其產生了疑慮,他明褒實貶地對表弟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已經讓對手的觀點發生改變,但是我始終堅持以下觀點,除了傻瓜之外,人與人之間在智力方面的差異有限,區別僅在對工作的熱忱和努力程度上。”高爾頓虛心接受了批評,從此以后再未進行過家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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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頓必定意識到了譜系項目的固有缺陷,因此他迅速重整旗鼓并且啟動了另一項重要的實證研究。19世紀80年代中期,他開始給普通百姓郵寄“調查表”,請他們核對家譜后列表匯總各項數據,并將父母、祖父母及子女的身高、體重、眼睛顏色、智力及藝術才能的詳細測量結果寄給他(高爾頓繼承的家族財富此時發揮了作用,他會為提供合格調查表的人支付一筆可觀的報酬)。高爾頓為了揭開神秘的“遺傳法則”努力了數十年,而這些內容真實的數據即將讓他的夢想實現。
高爾頓使用的大部分研究數據相對直觀,當然有時也會出現意料之外的事情。總體而言,如果父母雙方均身材高大,那么孩子的個頭也不會矮。高個頭男性與普通個頭女性所生的子女,其身高無疑要超過正常人群的中位數,但是他們同樣符合正態分布,其中有的人要比父母高,而有的人則比父母矮。如果這些數據背后隱藏著遺傳基本規律,那么它的核心內容應該是:人類性狀呈連續曲線形式分布,并且連續變異會繼續產生連續變異。
但是會不會有某種法則(某種潛在模式)掌控著變異的起源?19世紀80年代末期,高爾頓將全部觀察結果進行統計分類,然后大膽地將它們整合到他已經成熟的遺傳假說中。他提出,每種人類性狀(例如身高、體重、智力以及容貌)都是祖先遺傳的保守模式產生的復合變量。總體來說,孩子的父母分別為其提供了一半的遺傳物質,祖父母分別提供1/4的遺傳物質,而曾祖父母則分別提供1/8的遺傳物質,然后我們可以以此類推,溯源至最遙遠的祖先。所有祖先對該性狀貢獻的總和可以表示為:1/2+1/4+1/8……而最終結果恰好為1。高爾頓將其稱為“祖先遺傳法則”。其實這是預成論中縮微人(借用了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的理論)概念的數學表達方式,只不過是在分子分母的包裝下華麗轉變為一個時尚的法則。
高爾頓意識到,只有精準預測現實中存在的遺傳模式,這種法則才可以登上科學的巔峰。1897年,他找到了理想的測試對象。高爾頓在癡迷于研究英格蘭純種狗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份珍貴的手稿:在這份由埃弗里特·米萊爵士(Sir Everett Millais)于1896年頒布的《巴吉度獵犬俱樂部守則》(Basset Hound Club Rules)中,詳細記載了多代巴吉度獵犬的毛色特征。讓高爾頓喜出望外的是,他發現自己總結的法則能夠精準預測每一代巴吉度獵犬的毛色。至此他終于揭開了遺傳密碼的神秘面紗。
雖然該方案令人滿意,但是好景不長。在1901年至1905年間,高爾頓與學術上的宿敵威廉·貝特森(劍橋大學的遺傳學家)發生了嚴重的分歧,而貝特森是孟德爾理論最堅定的擁護者。貝特森性格固執且氣勢逼人,他對于高爾頓的方程根本不屑一顧,就連那副八字胡都會令人感到避之不及。貝特森對此斷言,巴吉度獵犬的數據可能存在異常或者錯誤的情況。美麗的夢想總是要面對殘酷的現實,無論高爾頓的無窮級數看起來多么靚麗,貝特森的實驗結果都無可辯駁地指向一個事實:遺傳指令由獨立的信息單位攜帶,而不是以1/2或者1/4的形式從遙不可及的祖先那里繼承。盡管孟德爾的科學精神與德·弗里斯的不拘小節形成了鮮明對比,但是都不會影響他們做出正確的判斷。人類的遺傳物質組成非常簡單:其中一半來自母親,另一半則來自父親。父母雙方分別貢獻一套遺傳指令,解碼后就能繁衍后代。
面對貝特森咄咄逼人的攻勢,高爾頓也開始做出正式回應。瓦爾特·韋爾登(Walter Weldon)與阿瑟·達比希爾(Arthur Darbishire)是兩位著名的生物學家,卡爾·皮爾遜(Karl Pearson)則是一位杰出的數學家,他們共同加入了維護“祖先遺傳法則”的陣營,雙方的辯論迅速淪為殊死搏斗。韋爾登在劍橋大學曾是貝特森的老師,但是現在卻成了勢不兩立的勁敵。他認為貝特森的實驗“完全沒有說服力”,并拒絕承認德·弗里斯的研究成果。與此同時,皮爾遜創辦了一本名為“生物統計學”(Biometrika,名字源于高爾頓生物測量的概念)的科學雜志。他希望這本雜志能夠成為宣傳高爾頓理論的陣地。
1902年,達比希爾在小鼠身上開展了一系列實驗,他希望能夠一勞永逸地證明孟德爾假說的謬誤。他繁育了成千上萬只小鼠,期望證明高爾頓理論的正確。然而當達比希爾分析了第一代雜合體以及雜合體的雜交后代之后,他發現這些小鼠的遺傳模式讓人一目了然:由于不可分割的性狀在代際垂直傳遞,因此實驗數據只能由孟德爾學派的遺傳理論解釋。達比希爾起初拒絕接受這一結果,但是他感到不能否認這些數據的真實性,因此最終還是認可了孟德爾的理論。
1905年春季,韋爾登在前往羅馬度假的時候還帶著貝特森和達比希爾的研究數據。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感覺自己像個“小職員”一樣坐在那里分析數據,并希望這些數據能夠支持高爾頓的理論。同年夏季,韋爾登返回英格蘭,他希望利用自己的分析顛覆貝特森和達比希爾的研究,然而不幸的是,他因罹患肺炎在家中突然病故,當時年僅46歲。貝特森為他的良師益友寫了一篇感人的訃告,他回憶道:“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覺醒應該歸功于韋爾登,但這只是我個人靈魂深處私下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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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貝特森的“覺醒”一點都不低調。在1900年至1910年這十年間,隨著孟德爾“遺傳單位”的證據日漸增多,生物學家不得不面對這一新理論的沖擊。這種變革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亞里士多德曾經將遺傳定義為信息流,而這條河承載著遺傳密碼從卵子進入胚胎。2000多年以后,孟德爾在無意中發現了遺傳信息的基本結構,也可以說是組成密碼的字母表。如果說亞里士多德描述了遺傳信息在代與代之間流通的趨勢,那么孟德爾則發現了流通中使用的貨幣。
但是貝特森意識到,他的觀點迫切需要得到另外一項更為重要的理論的支撐。生物信息流轉并不局限于遺傳過程,它實際上遍布生物體內的每個角落。遺傳性狀的傳遞僅是信息流運動的一個例子而已,但是如果你穿越想象的空間來仔細端詳,那么就不難理解信息在整個生命世界中流轉的軌跡。胚胎伸展身體、植物追逐陽光以及蜜蜂結伴起舞分屬于不同的生物行為,而我們要想了解其原理就需要對加密的遺傳指令進行解碼。孟德爾是否也曾無意中發現了這些密碼的基本結構?難道是遺傳信息單位在指導每一步的進程嗎?貝特森提出:“我們每個人在審視自己研究成果的時候都可以看到孟德爾理論的影子。面對眼前這片不為人知的新大陸,我們似乎剛剛踏上探索的征程……鑒于遺傳學實驗研究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因此它絕不會成為任何學科的分支。”
我們在定義“新大陸”的時候需要使用全新的術語,現在是給孟德爾的“遺傳單位”命名的時候了。原子一詞具有現代意義始于1808年,當時它以科技詞語的形式出現在約翰·道爾頓(John Dalton)的論文中。大約過了一個世紀后,也就是1909年夏季,植物學家威廉·約翰森(Wilhelm Johannsen)為遺傳單位創造了一個特殊的名詞。起初他考慮使用德·弗里斯的“泛生子”一詞,并以此向前輩達爾文表示敬意。但是事實上達爾文對此概念的解釋并不正確,而“泛生子”一詞很容易引起人們誤解。于是約翰森將“泛生子”(pangene)的拼寫縮短,創造出“基因”(gene)一詞。(貝特森本想把基因稱作“gen”,希望能夠避免出現發音錯誤,但是這一切都為時已晚。當時歐洲國家在使用英語的過程中比較隨意,由于約翰森創造的新詞正好符合時代潮流,因此就這樣陰錯陽差地保留了下來。)
就像道爾頓和原子的關系一樣,無論貝特森還是約翰森根本不理解什么是基因。他們兩人對于基因的物質形態、物理與化學結構、體內或者細胞內位置,甚至作用機制等問題一無所知。基因的概念非常抽象,它當時只是被用來標記某種功能。基因是遺傳信息的載體,其定義則取決于基因的功能。約翰森寫道:“語言不只是我們的仆人,它也可能逆襲成為主人。當有關遺傳機制的新舊概念層出不窮時,我們需要創造一個適用于任何場合的新術語。因此,我提議使用‘基因’一詞。‘基因’這個名詞言簡意賅,現代孟德爾學派的研究人員證實……用它來表示‘遺傳單位’恰如其分。”約翰森對此評論道:“‘基因’這個詞與任何假說都毫無關聯,它反映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即生物體的許多特性……將通過某種獨樹一幟的方式來進行表達。”
但是在科學界,某個詞語就可能代表一個假說。在自然語言中,詞語只是概念的轉述;然而在科技語言中,詞語的含義絕不會這么簡單,其中的內涵可能包括機制、結局以及預測。某個科技名詞的問世足以引發成千上萬個疑問,而“基因”概念的橫空出世也引起了廣泛的爭議。基因的物理和化學本質是什么?生物體的全套遺傳指令(基因型)如何轉化為實際的物質表現(表型)?基因如何傳遞?它們位于何處?它們的調控機制是什么?如果基因是決定某個特定性狀的離散微粒,而諸如身高、膚色等性狀卻以連續曲線的形式出現,那么基因的這種屬性與人類性狀如何保持一致呢?基因在生命起源中的作用是什么?
1914年,某位植物學家這樣寫道:“遺傳學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很難判斷……它的邊界在哪里。與所有探索性工作一樣,如果我們在科研工作中發現了開啟某個全新領域大門的鑰匙,那么這意味著激動人心的時代已經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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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高爾頓平時就隱居在位于拉特蘭門的住所里,可是令人不解的是,他完全不為“激動人心的時代”感到振奮。當生物學家開始爭先恐后地接受孟德爾定律,并且忙于為各自的成果自圓其說的時候,高爾頓則表現出無動于衷的樣子。高爾頓對于遺傳單位的屬性并不感興趣,他關心的問題在于遺傳過程是否可控,即操縱人類遺傳是否能夠造福人類。
歷史學家丹尼爾·凱夫利斯(Daniel Kevles)寫道:“工業革命技術成為人類征服自然的手段,而(高爾頓)正身處這個變革的時代。”雖然高爾頓沒能發現基因,但是他為基因技術的應用開辟了道路。高爾頓希望通過人工選擇遺傳性狀與定向繁育后代來改良人種,并且將這門新興學科起名為優生學。對于高爾頓來說,優生學只是遺傳學的一種應用形式,就像農業是植物學的應用形式一樣。高爾頓寫道:“自然選擇具有盲目、緩慢與殘忍的特點,而人工干預的方式可能更為長遠、迅速與溫和。當人類擁有上述能力時,他便有義務朝這個方向努力。”早在1869年,高爾頓就在《遺傳的天才》這部書中提出了優生學的概念,這比孟德爾定律重新發現的時間提前了30年,可惜他沒有在此領域繼續探索,轉為集中精力從事遺傳機制的研究。但是當祖先遺傳假說被貝特森和德·弗里斯逐漸顛覆后,高爾頓迅速躋身規范研究的倡導者行列。他可能對遺傳學的生物基礎存在誤解,但是他對于人類遺傳學的應用前景充滿信心。某位高爾頓的追隨者曾經寫下這樣的話,其中暗含著針對貝特森、摩根與德·弗里斯的貶低:“優生學不是顯微鏡能解答的問題,它所研究的……力量能夠帶領社會群體走向輝煌。”
1904年春季,高爾頓在倫敦經濟學院的一場公開演講中提出了優生學概念。那是個典型的布魯姆斯伯里成員聚會的傍晚。城市的精英們各個衣著考究從四面八方云集會場:其中喬治·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社會改革家艾利絲·德賴斯代爾—維克里(Alice Drysdale-Vickery)、語言哲學家韋爾比夫人(Lady Welby)、社會學家本杰明·基德(Benjamin Kidd)以及精神病學家亨利·莫茲利(Henry Maudsley)均提前到場。而皮爾遜、韋爾登與貝特森則姍姍來遲,他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好感,就連座位也相距甚遠。
高爾頓的演講持續了約10分鐘。他提出,應該把優生學“當成某種新型宗教引入國民意識中”。優生學的理論基礎源自達爾文,他們將達爾文自然選擇理論的邏輯移植到人類社會。“所有生物都應該遵守以下原則:身體健康會勝過體弱多病,精力充沛會勝過虛弱無力,主動適應環境會勝過被動接受生活。簡而言之,同類競爭必然會出現優勝劣汰,這種規律適用于任何生物。人類亦在其中。”
優生學的目標是加速選擇主動適應與身體健康的對象,同時淘汰那些被動接受與體弱多病的同類。為了實現這個理想,高爾頓建議要選擇性繁育身強體壯的后代。他還提出,假設該理論能夠被社會認可,那么傳統意義上的婚姻將被顛覆:“如果社會禁止那些不能滿足優生學要求的婚姻……那么以后就沒必要結婚了。”就像高爾頓設想的那樣,社會應該記錄那些卓越家族中的優秀性狀,并且將它們整理成為人類血統檔案。高爾頓將其稱為“寶典”,而只有從這部“寶典”中挑選出的男女才能繁育出最優秀的后代,從某種意義說這種方式與繁育巴吉度獵犬和賽馬沒什么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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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高爾頓的演講簡明扼要,但是在座的人群卻已經變得躁動不安。精神病學家亨利·莫茲利首先發難,他公開質疑高爾頓有關遺傳的假設。莫茲利長期從事家族精神病領域的研究,他認為遺傳模式比高爾頓所提出的要復雜得多。例如父親正常可是兒子卻患有精神分裂癥。此外即便是那些普通家庭也會養育出神童。威廉·莎士比亞的家鄉位于英格蘭中部,他的父親是一位默默無聞的手套生產商,而且“他的父母與周圍的鄰里沒有什么不同”,沒有人想到莎士比亞后來會成為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文學家。莫茲利強調:“莎士比亞有兄弟四人,其中只有他成為曠世奇才,而其他兄弟均表現平平。”我們可以從歷史名人里找出許多帶有“缺陷”的案例:牛頓曾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小孩,約翰·加爾文患有嚴重的哮喘,達爾文曾經被嚴重的腹瀉與抑郁癥摧殘。就連提出“適者生存”概念的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也因為身患多種疾病常年臥床不起,真正實現了為自己的生存而奮斗。
但是就當莫茲利建議需要謹慎對待時,有人則希望加快推進速度。赫伯特·喬治·威爾斯是英國著名小說家,他對優生學的概念并不陌生。1895年,威爾斯的成名作《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問世,他根據想象設計出一種未來人類,他們將天真和善良作為理想性狀進行保留,然后通過近親繁殖的手段來傳宗接代,最終退化成為一群缺乏興趣或者激情并且弱不禁風的幼稚人種。威爾斯非常贊同高爾頓的觀點,他也認為應該將操縱遺傳作為創建“適者社會”的手段。但是他同時表示,通過婚姻進行選擇性近親繁殖可能適得其反,這樣也許會產生更多體弱多病與反應遲鈍的后代。而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毫不留情地對弱者進行選擇性清除。“改良人類血統的重點在于將失敗者絕育,而不是從繁育成功的人群中進行選擇。”
根據會議日程,貝特森是當天最后一個演講者,盡管他的觀點令人悲觀,但是卻非常科學公正。高爾頓提出要根據身體和心理的性狀(表型)來擇優進行繁育,但是貝特森認為,真正的遺傳信息并不存在于這些性狀中,而是隱藏在決定性狀的基因組合里(基因型)。那些讓高爾頓鍥而不舍探索的身體和心理特征,例如身高、體重、容貌與智力,只不過是潛伏其后的基因特征的外在體現。優生學的真正用途在于操縱基因,而不是憑空想象去選擇性狀。高爾頓看不起那些使用“顯微鏡”的實驗遺傳學家,可是他低估了這種工具的強大功能,只有由表及里才能了解遺傳規律的內在機制。貝特森警告說,很快人們就會發現,遺傳規律將“遵循一種極其簡單的精準法則”。如果優生學家熟知這些法則并且掌握了破解手段(實現了柏拉圖的夢想),那么他將獲得前所未有的能力:優生學家就可以通過操縱基因駕馭未來。
雖然高爾頓的演講并沒能取得預想中的滿場喝彩(他后來還抱怨說那些觀眾簡直“生活在40年前”),但他顯然涉及了當時頗為敏感的領域。與維多利亞時代眾多精英一樣,高爾頓和他的朋友們都在為人種退化而憂心忡忡(在整個17世紀與18世紀中,英國在殖民地的統治中不斷遭受當地原住民的反抗,高爾頓自己就曾在探險中遇到過這些“蠻族”,于是他更加堅定地認為,只有杜絕異族通婚才能保持和維護白種人的血統純正)。1867年,英國頒布的《第二次議會改革法案》將選舉權賦予工人階級中的男性。到了1906年,即便是統治階級認為固若金湯的議會也開始受到沖擊,在選舉中有29個席位落入工黨手中,而這個結果在英國上層社會引起廣泛焦慮。高爾頓相信一旦賦予工人階級政治權利,就會激發他們自身基因的能量:他們的子孫后代將迅速遍及天下,從而占據人類基因庫的主導地位,并且會把整個國家拖向平庸的深淵。普通百姓會逐漸退化,同時“庸人”將會變得更加無所事事。
1860年,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 on the Floss)一書中寫道:“那個看似惹人喜愛的女人會不停地為你生出愚蠢的男孩,而她直到世界末日來臨才會停止。”在高爾頓看來,如果放任“傻子”不斷繁衍后代,那么將會對整個國家造成嚴重的遺傳威脅。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曾擔憂人類會墮入一種“貧困、污穢、野蠻、短暫”的自然狀態,高爾頓則擔心未來國家會被擁有劣質血統的人掌控:也許他們只是一群身材矮小的跳梁小丑。他對日益增長的人口表示擔憂,如果任其自行發展下去,那么勢必產生大量無知的劣等人群[他將其稱為“劣生學”(kakogenics),意為“源自劣等基因”]。
盡管高爾頓身邊的擁護者對此堅信不已,但是他們并不敢高聲談論這個敏感的話題,實際上威爾斯只不過是說出了他們的心聲,即只有滿足以下條件時優生學才能起效:增加優質人口選擇性繁育(所謂的積極優生學),對劣質人口開展選擇性絕育(消極優生學)。1911年,高爾頓的同事哈維洛克·艾利斯(Havelock Ellis)為了滿足自己對消極優生學的狂熱,不惜蓄意歪曲孟德爾(孤獨的園丁)的理論:“偉大的生命之園與我們常見的公共花園別無二致。我們反對那些為了滿足自身幼稚或者變態欲望而毀壞花草樹木的行為,這樣會讓所有人生活在自由和歡樂中……我們致力于培養秩序意識,在秉承慈愛的同時不忘使命,必須把影響種族發展的因素徹底清除……實際在這些問題上,那位孤獨的園丁就是我們的榜樣與向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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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高爾頓生命的最后幾年,他仍為消極優生學的觀點所困擾,并且始終不肯妥協。高爾頓認為“將失敗者絕育”的方法隱含著眾多道德風險,通過這種手段來清除人類遺傳花園中的雜草令他感到惴惴不安。然而直到最后,他將優生學打造成“國教”的渴望還是戰勝了對消極優生學的隱憂。1909年,高爾頓創辦了一本名為《優生學綜述》(Eugenics Review)的雜志,其內容涉及選擇性繁育和選擇性絕育。1911年,他創作了一部內容怪異的小說《不能說在哪里》(Kantsay where),在書中描寫的未來烏托邦中,大約有一半居民因被標記為“不宜”而被嚴格限制生育。高爾頓將小說的副本送給侄女,但是她覺得內容荒誕不經,因此把大部分書稿付之一炬。
1912年7月24日,第一屆國際優生學大會在倫敦塞西爾酒店(Cecil Hotel)開幕,而此時距高爾頓去世正好一年。會議地點選擇在此具有象征意義。塞西爾酒店擁有近800間客房,從這里可以直接俯瞰泰晤士河全景。盡管它不是歐洲最奢華的酒店,但是其建筑規模無人匹敵,此處也是經常舉辦外交和國事活動的場所。參加這場盛會的各界知名政要與學者來自12個國家:其中包括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貝爾福勛爵(Lord Balfour)、倫敦市市長、首席法官、亞歷山大·格拉漢姆·貝爾(Alexander Graham Bell)、哈佛大學校長查爾斯·埃里奧特(Charles Eliot)、牛津大學醫學教授威廉·奧斯勒(William Osler)、胚胎學家奧古斯特·魏斯曼。本次大會主席由達爾文之子倫納德·達爾文(Leonard Darwin)擔任,卡爾·皮爾遜負責協助倫納德完成會務組織。酒店的大堂由大理石裝飾而成,與會者抬頭就可以看到美麗的穹頂,而那幅高爾頓家族的合影格外引人注目。會議演講嘉賓的題目涉及多個領域,例如操縱遺傳與兒童平均身高增加、癲癇的遺傳機制、酗酒者性愛模式以及犯罪的遺傳本質。
在全部大會發言中,有兩個報告的內容讓人不寒而栗。德國學者在第一個報告中用狂熱且精準的語言展示了“種族衛生”理論,而這對于即將到來的黑暗年代也是個不祥的預兆。阿爾弗雷德·普洛茲(Alfred Ploetz)既是醫生也是科學家,同時他還是種族衛生理論的狂熱支持者,他在會議上充滿激情地宣布,德國正在啟動種族清洗計劃。隨后美國同行所做的第二個報告則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把德國開展的優生運動比喻成家庭小作坊,那么在美國進行的運動就是由國家推動的工業化大生產。動物學家查爾斯·達文波特(Charles Davenport)被譽為美國優生運動之父,他出身貴族家庭并且曾經在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1910年,他建立了專注于優生學的研究中心與實驗室,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優生學檔案辦公室。1911年,達文波特的著作《遺傳與優生學的關系》(Heredity in Relation to Eugenics)被奉為此項運動的“《圣經》”,同時它也在全國范圍內被廣泛用作大學院校的遺傳學教科書。
雖然達文波特沒有參加1912年的優生學大會,但是他的門生布利克·范·瓦根倫(Bleecker Van Wagenen,美國飼養者協會年輕的主席)卻在會上發表了一場激動人心的演講。凡·瓦根倫的報告全是美國研究人員獲得的實踐經驗,而當時歐洲的同行還在理論和思辨的泥淖中苦苦掙扎。他躊躇滿志地講述著美國國內為清除“缺陷品種”而開展的具體工作。例如,美國已經在為不宜繁育后代的人群建立隔離中心(“聚居區”)。此外,已經成立了某些委員會來評估準備進行絕育的人群,其中包括癲癇患者、罪犯、聾啞人、低能者、眼疾患者、骨骼畸形者、侏儒、精神分裂癥患者、躁郁癥患者以及精神失常者。
凡·瓦根倫提出:“占總人口數近1/10的人……都具有劣等血統,他們完全不應該成為模范公民的父母……有8個州的聯邦政府通過立法或授權相關組織來對這些人進行絕育。在賓夕法尼亞州、堪薩斯州、愛達荷州、弗吉尼亞州……已經有許多人接受了絕育……無論是私立醫院還是公立機構都積極投身這項運動,外科醫生已經完成了成千上萬例絕育手術。通常來說,開展此類手術純粹是出于治療疾病的考慮,但是目前還沒有獲得關于這些手術遠期效果的可靠記錄。”
1912年,加利福尼亞州立醫院院長樂觀地得出結論:“我們盡己所能對出院患者開展隨訪,并且會不定期地收到他們的反饋,迄今沒有發現任何不良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