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們不能不佩服呂不韋擺脫情感糾纏的高超技巧。如今許多官場政客面對玩膩了的情婦二奶，或付之以十倍百倍的錢財，或封之以夢寐以求的職位，有那愚蠢沖動者，索性邀之外出一棒子要了人家女子性命，惹出更大的麻煩來。呂不韋非常人，自有他的不同凡響處。
一年一度咸陽城里的集會于秋后農閑時上演，今天的集會上出了一條大新聞，有個叫嫪毐的家伙，能用褲襠里的陽具把木車輪撥得滴溜溜轉。新聞傳到了相國呂不韋的耳朵里，困擾他多日的難題得以迎刃而解。再次跟王太后幽會時，呂不韋表現得人困馬乏、疲軟難以舉事，太后欲火灼身，不免有些嗔怨，呂不韋適時將嫪毐的新聞說與她聽。王太后果然來了興致，扭捏著說真還沒見過能耐這么大的人。剩下的事就由呂不韋來辦了，他派人找到嫪毐，悄悄地把他扮作閹人帶進王太后寢宮。嫪毐一個市井浪子，得與王太后同床，驚喜異常。這家伙使出回身解數，侍弄得王太后欲死欲仙，暗嘆比那老貨呂不韋強過十倍去。從此留嫪毐在身邊夜夜求歡，還不忘感謝呂不韋薦枕之功，呂不韋就此成功地金蟬脫殼。
男女間的事就是這樣，帳里暢快之時，遑顧日后麻煩。呂不韋正得意順利脫身，王太后的麻煩卻來了。王太后與嫪毐連番云雨繾綣，不防懷上身孕。——這又是一個世間男女肉體交易時的共同難題。上帝造亞當夏娃，賦予其各自體內強烈的于異性相交的情欲，原本的打算，是促使雙方主動而積極地交媾，以繁衍后代，在無比歡快、富有美感的融合中完成其神圣使命，上帝沒想到的是，人們竟漸漸忘卻他們的使命感，把更多的用心和注意力投放到身體感官的刺激享受上。但上帝預設的程序里終是讓人無法繞開交媾懷孕這一道坎，于是人們永遠難以擺脫癡迷沉醉交歡后，隨之播下的那顆種子要發芽的苦惱。王太后趙姬眼前正是遭遇著這樣的煩心事。與一個街頭痞子造愛已經是上天難容的丑事，竟懷上了“閹人”的野種，先王的臉面，太后的尊嚴，秦王朝的聲譽以及小秦王嬴政的憤怒，這一切都使她如坐針氈。萬般無奈之下，趙姬找了個借口，離開都城咸陽，躲往秦之舊都雍邑，在那里，生下了她與嫪毐的孽子。這些，呂不韋全然不知，自從安插嫪毐去太后身邊，呂不韋一心盡情享受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奢侈華貴的生活，信心滿滿地行進在他君臨天下一般的輝煌仕途上，哪有心思顧及危險正一步步向他靠近。
如同男人養美女二奶一樣，男寵——貴婦人所納之帳中者常謂之面首——也是有血有肉有想法的人，他們也會像受寵的女人得隴望蜀一樣，絕不甘心一輩子充當您太后床榻上泄欲的工具，絕不會滿足于靠身體換幾個零花錢。嫪毐開始向被自己侍弄得飄飄欲仙的女人索取高額回報。王太后這時已難以自拔，不得不答應他的各種要求。不久，嫪毐被封為長信侯，手下的仆役數千人，投靠獻媚于他的門客也達一千人，又得河西太原郡為毐國。這是一個曾經無人理會街頭賣藝的浪子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嫪毐興奮得徹夜難眠，張狂得不知所以，秦王朝的那些王公大臣統統都不放在他的眼里了。——你們再出身高貴、權勢顯赫，誰跟王太后睡過覺？誰能當小秦王他娘的家？在一次有眾多大臣參加的酒宴上，嫪毐公然聲稱他是秦王嬴政的干爹。
面對一天比一天狂妄的嫪毐，呂不韋并非視而不見，只是此刻他也無可奈何。呂不韋顯然是低估了嫪毐的個人野心，有一天他得到心腹的密報，嫪毐跟王太后在雍城那邊已經生下兩個兒子，嫪毐還放出話來，要弄死嬴政，讓他的兒子做秦王。這個消息對呂不韋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如此下去如何收場？他感受到一股涼風從頭頂掠過，能把大秦帝國玩弄于股掌之中，卻一時沒法收拾這個小無賴。思前想后，他決計早找退路、還政于秦王，不能再在這渾水里趟了，他希望能平安著陸。
公元前238年，二十二歲的秦王親政。
四月的一天，親政大典在舊都雍城舉行，秦王嬴政夜宿雍城蘄年宮。嫪毐見自己的如意算盤被打亂，不惜鋌而走險，他潛往咸陽，竊取秦王璽和王太后璽，糾集縣卒、官戍幾百個人悍然發動兵變，試圖殺死嬴政，奪取王權。秦王政早有防范，立即命相國昌平君和昌文君調集大軍，前去平息叛亂。嫪毐帶領的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在強大的秦正規軍面前轉眼就土崩瓦解。嫪毐見勢不妙，攜幾個死黨倉皇而逃，被秦軍生擒，車裂于咸陽街頭，秦王政下令滅其三族，與王太后所生之子被撲殺，其私黨二十余人統統梟首，牽連此案約四千多人均被削去官爵，發配蜀中服苦役。
六
仲父呂大人在驚恐不安中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他暗自祈求上蒼，希望這把大火不要燒到自己身上來。——富貴會使人變得自負而愚蠢，會使人本能地保守起來而逐漸失去主動出擊的銳氣。一個已經名揚四海的大投資家、企業大佬、政壇新貴，呂不韋正在驗證著這一規律。其實，年輕的秦王政對母后與嫪毐的茍且之事早有耳聞，前不久已暗中派人調查。對于仲父，秦王早就看不慣他自尊獨大的做派，秦王一直在培植自己的羽翼，等待時機。嫪毐的跳將出來，給了他處置仲父的口實。據嫪毐的嘍啰招供：“毐偽腐入宮，皆文信侯呂不韋之計”。嫪毐化裝成閹人進入后宮，那都是呂大人設計安排的。秦王聽罷怒不可遏，當即要一并殺了呂不韋。好在官、商兩條道上，呂不韋多年還是建立起了一些人緣，群臣紛紛勸秦王息怒，念“不韋立先王，有大功于社稷”，從輕發落吧。秦王“乃赦不韋不誅”，免去相國的職務，遣送回其封地洛陽居住，徹底剝奪了呂不韋的權力。——女人最終葬送了呂不韋的大好前程。
一次成功的商業投資，可能讓你終生受用，也可能使你因此而盲目自大、裹足不前。在如期順利獲取了巨額回報，坐上了秦國人臣的第一把交椅，面對孤兒寡母時，呂不韋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滿以為唯有他一人可以左右秦國。勝利沖昏了他的頭腦，他不是不懂而是壓根不愿急流勇退，他更騰不出心思好好端詳一下身邊站著的那個小嬴政，這就難怪他想不到，在秦始皇的詞典里，“功高蓋主”、“客大欺店”，是多么忌諱的詞語。
人一旦昏聵，是很難將其喚醒的，飄飄乎空中，落于平處談何容易？應當說，秦王政免其一死，容呂不韋安安靜靜去過他的舒心日子，算是給足了他面子。這時候，如果他能幡然悔悟，應當表現得感激涕零，已經美美地過了一把官癮，已經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侯仲父，已經財富無邊。但顯然，久居高位的呂不韋再難平處安臥，過慣了眾星捧月的生活，小覷了年輕君王的膽略，心存倚老賣老的僥幸，不甘寂寞，不識時務。在自己的封地洛陽，據稱“歲余，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呂不韋的虛榮心又一次被調動起來，竟堂而皇之地在所謂他的領地上廣交賓朋、大肆應酬，張揚得儼然一個獨立王國的君主。他的不自斂終于刺激得秦王忍無可忍，立即親筆手書一封，狠狠地敲打了呂不韋一通，命其馬上卷鋪蓋到僻遠蠻荒的蜀地去，老死在那里！
“君何功于秦，而封戶十萬？君何親于秦，而號稱仲父？秦之施于君者厚矣！嫪毐之逆，由君始之，寡人不忍加誅，聽君就國。君不自悔禍，又與諸侯使者交通。非寡人所以寬君之意也。”我爹子楚給你的回報夠豐厚的了，你不就是個販賤賣貴的商人嘛，想想你給我大秦惹了多大的禍，有什么臉面張揚得意的，快帶著你的老婆孩子滾得遠遠的等死去吧。
接到秦王的書信，呂不韋是個聰明人，他的腿肚子開始打顫，這個政兒雖不是我呂不韋的種但也實在不像是異人的種，狠毒果決較之其父有天壤之別，這分明是要我去死呀！這一刻，呂不韋才真正意識到了他的劣根帶給他的災難是滅頂的，什么“徙居蜀郡”，遙遙路途，山高水遠，半道上老夫命就沒了。思前想后，呂不韋覺得眼前沒有一條路走得通，罷了，與其被你小子砍頭，不如我體面些自行了結吧，“乃飲酖而死”。
史載，在絕望地即將走向天國時，呂不韋大大地良心發現，做了一番誠懇痛徹的反思和自省：“吾以賈入仕，陰謀人國，淫人之妻，殺人之君，滅人之祀，皇天豈容我哉，今日死晚矣！”——這一定是后人的杜撰，念其多少輔秦治政還是有些功勞吧。痛哭流涕地說完這段話，呂不韋喝下一杯毒酒，倒地而死，門客們悄悄收殮了他的遺體，偷偷埋在北邙山下。
曾經精彩演繹了一場前無古人的風險投資的商業大佬呂不韋，就這樣悄然離世。輝煌散盡，風光不再，如同一片凋零的落葉，凄然化作糞土。無疑，他是個奇人、奇才，但終歸無法洗盡身上商人的痕跡，難以完全實現商賈到政客的角色轉換，拿投機的成功作了萬能的鑰匙，未能學會平伏自負的心態，伸屈自如地面對官場的風云變幻。——呂不韋應當多少明白一些，他之死，一定程度上與秦王政身邊另一個人的崛起不無關系，他的門客李斯即將粉墨登場。——一朝君子一朝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