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沉的班長對天賜說:“九十二中水深,你初來乍到還是低調點好。”天賜聽后卻不以為然。雖然我整日只顧埋頭做完形填空,但也多多少少看得出來,九十二中其實不簡單,小到班級,大至年級,九十二中處處盤根錯節,青島雖說不大,但也有西鎮李滄市北四方之分,火車站以西的地方統稱西鎮,地方小又是死胡同,不少人從幼兒園起便是同學;四方是青島最早的居民區,家里相交三代都不乏其人;市北工廠云集,階級的認同感與生俱來;李滄就是李村和滄口的合稱,因為帶個村字,多年來李村人處處受氣,為了生存自然更加抱團。除了地域認同,九十二中學生還有強烈的母校意識,為九十二中貢獻最多生源的是育才和志成兩所改制學校;所謂改制,一言概之就是國有民辦,一邊繼承了公立學校的資源設施,一邊又可以像私立學校一樣創收盈利,它們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大家同場競技,兵不滿三百,將不過關張的白山豈有不輸的道理。如果二中是個江湖,那育才和志成無疑是武當和少林,二十六中和五十九中則相當于峨眉和昆侖,至于白山,因為整個門派只有我一人,所以只能是古墓派。但班長所說的水深其實與這些關聯并不大,因為這些人雖然數量眾多,但基本只限于吃吃喝喝,并沒有形成有效的組織,說難聽點,它們就像天上的云彩,看上去很大,離近了卻屁也沒有。班長所說的水深其實泛指兩部分人,一部分是指學校里的體育生,他們入校不需要中考,上課不需要聽課,甚至連洗澡都不需要給錢,是學校里名副其實的特權一族,那位又瘦又高的海洋公主便是體育生,據說是青島市的跳高冠軍,還有上次遇見比相撲還胖的那個,看食堂前的喜報,他已經蟬聯了三屆全省青少年組的鉛球冠軍。而另一部分則是國際部,國際部到我們這已經招收三屆了,前兩屆因為是試點辦學,所以門檻非常之高,能進來的家中非富即貴,根本不是白山那些小老板小個體戶可以相提并論的。據說第一屆九十二中國際部開家長會時,青島市四大班子相關領導和公檢法主要負責人基本全數到齊,如果按大清官制,平均下來差不多是正六品,而到了我們這屆國際部,變成了計劃招生,不僅人數翻了一倍,家庭出身也大不如前,僅有的幾個干部家庭出身的,充其量也都是從八品而已,所以大家雖說是一脈相稱,但自打入校以后師兄師姐就對我們這班人不屑一顧,似乎我們既沒有普通班學生的才智,又沒有國際部學生的背景,綜合起來簡直是一無是處。因為都沒有高考的壓力,體育生和國際部一直氣味相投,時間久了,一個組織便形成了。坐頭把交椅的人叫趙赫,聽說家里黑白通吃,學校里無論書記還是校長,都傾盡全力討好此人,二號人物是校籃球隊的隊長,據說清華大學的主教練為了看他專程跑了三趟青島,三號人物其貌不揚,但每次放學都有一輛牌照是魯B00007的奧迪來接,背景自然不用多提。四五六七八號人物也都不是善茬,所以自打這些人抱成團,九十二中一下子安生了不少,除了天賜。
每到晚自習課間,天賜都會在樓間平臺上和他的崇拜者大談音樂,從鮑勃迪倫,到何勇張楚,面對眾多崇拜者,天賜每次都講的激情蕩漾,時不時還會唱兩嗓子,以便引來更多的關注。
十一月的某一天,晚自習鈴聲與以往一樣準時響起,還在興頭上的天賜轉身向教室走去,這時背后卻飛來一腳,將天賜硬生生踹倒在地,不等天賜爬起,又有幾個人上來連踢帶打,天賜滿臉是血掙扎著跑回到教室,班里同學看到后均大驚失色,待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眼前的這一幕對我來說并不陌生,差不多就在一年前,班上一位同學和一位高年級學長積怨已久,兩人希望徹底解決問題,最好是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便約定在了白山操場旁的一間廁所里。
同窗一場,手足情深,所以那天午飯時大家都將自己盤里的排骨撥了出來,湊了一碗,扣在了那位同學的盤子里,一來怕他吃不飽,動起手沒勁,二來覺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不能讓同學餓著肚子上路。約好的時間,大家來到了廁所門外,我負責給高年級學長搜身,從下到上仔細摸了一遍,確實沒發現類似三棱刀和鋼尺一類的硬物,搜完兩人進了廁所,關上門就聽里面噼里啪啦響個不停,所有人都站在門口焦急等待,沒人知道里面的戰況究竟如何,四五分鐘后,廁所的窗戶突然開了,班上那位同學滿臉是血,想往外爬,但里面那人卻死命將他往回拽,按說勝負未分,旁人不得插手,但姥姥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那同學確實也在不停高呼:“救我啊,救我啊”。
我沖上去一把將他拉了出來,這時他身上的黃校服早已被鮮血全部染紅,背后更是被劃開了三四條大口子,送到醫院我們才知道,那位學長早就在廁所藏好了裁紙刀,就放在了四號坑的紙簍下,不過慶幸只是裁紙刀,雖能將衣服皮肉劃開,但卻捅不進去,我這位同學才算保住了性命,但我做夢也想不到,如此相似的一幕竟會發生在久負盛名的九十二中。我和胖子將天賜送到了醫務室,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天賜一口咬定是自己從樓梯上跌了下去,但大夫看到了天賜身上的鞋印,打電話叫來了一位校領導。
看到天賜的慘狀,小貝感覺下一個很可能就是他,因為天賜是樂隊的主唱,他是樂隊的吉他手,輪也該輪到他了。一下課,小貝便召集大伙開會,希望大家集思廣益,能商量出個對策,但大家的意見無一例外都很餿,有人提議買把暖壺,里面灌滿熱水,還有人提議買兩把暖壺,這樣對方來的人再多咱也不用怕。我雖對發生的一切感到吃驚和不安,但我依然覺得自己的精力不能分散,要全力學習,心無旁騖。晚上回到宿舍,大家繼續商議著對策,阿健說:“其實這事我早有預感,動手的人里有一個是我初中同學的表哥,周末我就聽我那同學說,說他哥那幫人看咱班不順眼了,但沒想到來的居然這么快。”
阿健一張嘴,宿舍里突然變得安靜異常,似乎大家都在等待他繼續講下去,阿健醞釀了一會,繼續說道:“其實九十二中是個挺不安生的地方,去年有個老師,姓什么我就不說了,畢業會考時抓了一個作弊的學生,結果那學生沒拿到高中畢業證,出國的事黃了,過了差不多半個月,那老師回家時被幾個手持鐵棍的毛頭小伙打的不省人事,送去醫院搶救了整整一個星期,才算把命保住,但就這樣,校長非但什么都沒說,還聯系教育局把畢業證給那學生發了。”
阿健說完大家繼續討論著,我則蓋上被子,開始思考上午數學老師所講的二次函數的問題,對我來說,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還有四五十天便是2003年,距離高考其實只有兩年,所以一切容不得半點閃失。提心吊膽的熬了一周,大家感覺風頭似乎已經過去了,晚自習,小貝和阿瑋回宿舍拿手機充電器,剛走到半道,便被四五個人攔了下來,其中一人不由分說,上來便朝小貝的褲襠位置來了一腳,小貝一屁股坐倒在地,還好身旁的阿瑋反應快,拉起小貝朝教室跑去。
第二天,小貝和阿瑋向學校報告了此事,學生處正副主任聽完后均一言不發,正主任低頭看著手機,副主任打量了打量小貝,然后反問道:“為何九十二中幾千號學生,人家不找別人麻煩,就偏偏找你?這事你想過沒有!”
小貝沒回答,直接起身離去,副主任卻冷冷一笑,似乎小貝此舉正如他所意料一般。小貝徑直回了教室,但陪他來的阿瑋卻留了個心眼,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起了里面的對話。
“誰打的?”主任問
“還用問,肯定是高二那幾個唄!”副主任答
“那個什么趙赫?”
“那小子賊的很,絕不會自己沖鋒陷陣,估計是他指使那幾個體育生動的手!”
“收拾收拾這幫國際部的學生也好,別整天以為家里有幾個槽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主任說
“前兩屆國際部雖說學生也不怎么樣,但至少家長都還算懂事,這屆倒好,家長一個個死眉瞪眼,裝跟沒事人一樣。”副主任說
“這事你別急,慢慢就好了,抓幾個典型收拾幾次,其他家長就明白該怎么做了。”主任說
回到教室,阿瑋將剛才聽到的原原本本復述了一遍,大家聽后怒火中燒,但又無計可施,況且一天之后就是期中考試了,上午邢老師也說了,雖然國際部不參與年級總排名,但班級排名還是要寄發給每位同學的家長的,這讓每一個人都憂心忡忡。我則更甚,因為本來基礎就最差,若再不全力以赴,估計被勸退都是有可能的。
在期待和恐懼中,期中考試如約而至,和白山的考試略有不同,九十二中的考試時間更短,似乎在逼迫大家放棄一些耗時且把握不大的題,同時專注一些立竿見影,且事半功倍的題。我一邊答題,一邊偷偷瞄了瞄四周,天賜靠著椅背兩眼發懵,胖子咬著筆帽詞窮墨盡,似乎全班只有班長埋頭疾書對答如流,看到這里,我心里輕松了些許。
等待了足足一個星期,考試成績終于發了下來,學校為了省郵票錢,將裝成績的信封直接發到了大家手中,再讓大家拿回家,由父母簽名后帶回來。拿到信封后我使勁平復著自己的情緒,我不知道里面等待我的成績到底如何。胖子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封,七門總成績是536,班級排名是51,看到胖子的成績我激動得熱淚盈眶,因為全班總共53人,除了天賜小貝因為個人原因沒參加考試之外,有胖子墊著,我至少已經不是倒數第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