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如此,到了維多利亞時代晚期,世界又迅疾地發生了巨變,這將激烈地改變英國及其世界帝國的前景。1940年的情景一如1588年,這個國家的生存再度命懸一線,某個奉行侵略的強國正咄咄逼人地跨越歐洲大陸,迫使一個又一個國家在其顯然不可阻擋的侵略勢頭之下屈服。兩起事件相隔幾個世紀,卻又如出一轍,此間的張力讓一位年屆不惑、曾經在哈佛大學接受學術訓練的美國史學家加勒特·馬丁利心緒難平,很快,當他的祖國加入戰爭并與英國并肩作戰時,他也即將前往美國海軍服役。“寫一本有關西班牙無敵艦隊戰敗的書,”他的序言如此開篇,“一定早就有人動過這個念頭,而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在1940年6月,那時全世界的目光又一次轉向了英格蘭的海岸及周邊海域。”19年后,即馬丁利逝世前的第三年,《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戰敗》(The Defeat of the Spanish Armada)——在美國發行的版本簡稱《無敵艦隊》(The Armada)——將會付梓,批評界和大眾讀者的好評隨即如潮涌至。“這部書,”英國歷史學家J. H.普拉姆寫道,“無可挑剔,是一部大多數史家都會不惜耗費半生心血以求完成的杰作。”
自從1959年出版以來,馬丁利的《無敵艦隊》不僅旋即躋身暢銷書之列,而且一版再版,當讀者們渴望尋找關于1588年劃時代事件的敘述類作品時,這部著作依然是最常出現在推薦書單上的第一選擇。我們該如何解釋本書在數十年中經久不息的暢銷和長銷呢?馬丁利是一位深具職業素養的歷史學家,他的研究專長本來是一個相對深奧晦澀的題目——“16世紀的歐洲外交和國際關系”,在這個領域他將發表另一部經典作品——《文藝復興時期的外交》(Renaissance Diplomacy, 1955)。馬丁利的研究使他對相關時段史料——無論出版與否——的掌握造詣非凡,他曾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準備編纂一部縱貫16世紀上半葉英西關系史的多卷本史料集。不過在一絲不茍的學究式研究之外,他還是一位胸中燃熾著雄心的歷史學家,他想要寫作能夠吸引和感染公眾的作品,而在平常的學術機構中,這樣的作品罕如鳳毛麟角,與此同時,他還要以完美無瑕的學術成就作為支撐是書的立論之基。他在1942年第一次得償夙愿,一部成功的傳記《阿拉貢的凱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在該年問世。他還將再次如愿以償,而這一次,出現在他筆下的無敵艦隊甚至博得了更加轟動的反響。
因此,僅就對于這一段著名歷史插曲的勾畫和再創作而言,馬丁利的《無敵艦隊》不僅在當時,而且至今仍然無與倫比。但是在另一方面,和布羅代爾的《腓力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不同,該書在歷史學意義上的新穎程度還可以再作商榷。《無敵艦隊》展現了令人欽佩的清澈文筆,就無敵艦隊一役做出了專家式的權威論述,卻似乎并沒有為既有的故事框架帶來實質性的改變。對此或許只有一點例外,這便是馬丁利就梅迪納·西多尼亞公爵的歷史評判所做的翻案,1588年以后的幾個世紀里,梅迪納·西多尼亞在指揮無敵艦隊期間的表現只為自己招來了無窮無盡的蔑視和非難。馬丁利是一位決心要為過去的歷史人物討回公正的史家,而歷史上與公正無緣的失敗者至少與勝利者一樣為數眾多。在馬丁利充滿同情的描述下,梅迪納·西多尼亞是一位按良心辦事而且富有才干的統帥,馬丁利講述了公爵一路上遭逢的可怕難題,描畫了他在主公下達的時常前后違忤的命令中左支右絀,欲兼得而不可為的掙扎狀態,日后彼得·皮爾森(Peter Pierson)曾就公爵及其作戰生涯開展過一項資料翔實的研究,馬丁利為梅迪納·西多尼亞所做的辯護在皮爾森出版于1989年的《無敵艦隊的指揮官》(Commander of the Armada)一書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