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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傳統上,無敵艦隊戰敗的故事也被視為一個國家遭逢危機又自我救贖的故事——經歷了危機和救贖的是16世紀末葉的英格蘭,它面對和挫敗的對手是腓力二世的西班牙,一個勢不可擋的強國,一個自封的羅馬教會的捍衛者。在時人和后代的眼中,這座由童貞女王統御的小島竟然擊敗了西班牙和天主教反宗教改革陣營的龐大勢力,可謂天意使然的大事,對于英國和其他國家的新教徒而言,這場勝利也提供了有目共睹的憑據,證明了上帝絕不會拋棄他孤苦無依的子民。

勝利的喜訊傳來后,一場舉國同慶的感恩節與伊麗莎白一世登基30周年的紀念慶典一道被安排在了1588年11月,感恩節的日程包括為期一周的禱告儀式、布道宣講和列隊巡游,與此同時還伴有明亮的篝火和四處回響的教堂鐘聲。這是一場為天降救贖舉辦的慶祝典禮,為了共同紀念這起偉大事件,英格蘭和起義的荷蘭諸省還打造了許多紀念章,其中的一枚刻畫了無敵艦隊被“新教之風”吹散的景象,還烙有“上帝吐納風雨,他們因之潰散”的字樣。這場突然籠罩西班牙無敵艦隊的劫難極大地鞏固了16世紀晚期正在英格蘭呼之欲出的一種國家自我想象,在這種想象中,這是一座蒙神祝福的島嶼,一處崇奉新教的自由樂土。

17年后,在伊麗莎白的繼承者詹姆斯一世即位之初,又有一幕顯然彰顯了天降救贖的好戲再次確認了這種想象。1605年11月5日,蓋伊·福克斯(Guy Fawkes)的火藥陰謀被破獲。11月恰恰是伊麗莎白登基的月份,這位女王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光輝在當時與日俱增,此時披露羅馬天主教會的驚天密謀剛好提供了新的憑據,證明上帝一直在照看他的這片國度。隨著教皇和敵基督的勢力又一次遭到挫敗,一項年度慶典自1605年開始設立,旨在每年提醒英格蘭的男女牢記這兩次都稱得上無與倫比的天恩,為此他們有必要永遠忠于信仰的事業。

最后,好像是為了再三強調上帝將非凡的祝福賜予了這個國度似的,奧蘭治的威廉——在另一陣“新教之風”的助力下——于1688年11月5日在托爾灣登陸,他將要履行身為光榮革命捍衛者的使命,而這場革命最后確保了新教和自由的決定性勝利。在一個團結的英國威嚴地邁步向前的進程中,它其實是懷著驕傲的自信依次超越了西班牙和法蘭西兩大帝國,直到在這世上遠邁群倫,它堅信自己是一個尤其得到垂青的國家,它的宗教、自由無不安如磐石,它的艦隊也好似有銅墻鐵壁。不過等到1888年,當擊敗無敵艦隊的第三個百年紀念日在各地分散的慶典中度過時,典禮本身已經無甚必要了。大不列顛已經統治了海洋。無敵艦隊的故事早已被重述了無數次,19世紀的一批杰出史家,如J. A.弗勞德詹姆斯·安東尼·弗勞德(James Anthony Froude,1818—1894),英國歷史學家、小說家、傳記作家、雜志編輯,著有十二卷本《英格蘭史:自沃爾西覆滅到無敵艦隊戰敗》(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Fall of Wolsey to the Defeat of the Spanish Armada)。——本書腳注皆為譯者所加,下文不再指出。、J. K.勞頓約翰·諾克斯·勞頓(John Knox Laughton, 1830—1915),生前曾任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現代史教授,他可能是第一個主張將海軍史劃為獨立研究領域的史家。、朱利安·科貝特朱利安·科貝特(Julian Corbett, 1854—1922),海軍史家,他的研究曾經為同時代英國皇家海軍的改革提供幫助,代表作《海上戰略的若干原則》(Some Principles of Maritime Strategy)至今仍是軍事領域的經典作品。等人,在重述時還補充了新的文獻證據,而今這個故事早已深刻地烙印在國家記憶之中。

饒是如此,到了維多利亞時代即維多利亞女王在位時期(1837—1901)。晚期,世界又迅疾地發生了巨變,這將激烈地改變英國及其世界帝國的前景。1940年的情景一如1588年,這個國家的生存再度命懸一線,某個奉行侵略的強國正咄咄逼人地跨越歐洲大陸,迫使一個又一個國家在其顯然不可阻擋的侵略勢頭之下屈服。兩起事件相隔幾個世紀,卻又如出一轍,此間的張力讓一位年屆不惑、曾經在哈佛大學接受學術訓練的美國史學家加勒特·馬丁利心緒難平,很快,當他的祖國加入戰爭并與英國并肩作戰時,他也即將前往美國海軍服役。“寫一本有關西班牙無敵艦隊戰敗的書,”他的序言如此開篇,“一定早就有人動過這個念頭,而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在1940年6月,那時全世界的目光又一次轉向了英格蘭的海岸及周邊海域。”19年后,即馬丁利逝世前的第三年,《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戰敗》(The Defeat of the Spanish Armada)——在美國發行的版本簡稱《無敵艦隊》(The Armada)——將會付梓,批評界和大眾讀者的好評隨即如潮涌至。“這部書,”英國歷史學家J. H.普拉姆約翰·哈羅德·普拉姆(John Harold Plumb,1911—2001),英國歷史學家,生前曾任劍橋大學現代英國史教授,曾在1960年赴馬丁利所在的哥倫比亞大學任客座教授,他興趣廣泛,研究領域涉及社會史、藝術史等多個領域,作品雅俗共賞,在英國史學界門生眾多。寫道,“無可挑剔,是一部大多數史家都會不惜耗費半生心血以求完成的杰作。”

自從1959年出版以來,馬丁利的《無敵艦隊》不僅旋即躋身暢銷書之列,而且一版再版,當讀者們渴望尋找關于1588年劃時代事件的敘述類作品時,這部著作依然是最常出現在推薦書單上的第一選擇。我們該如何解釋本書在數十年中經久不息的暢銷和長銷呢?馬丁利是一位深具職業素養的歷史學家,他的研究專長本來是一個相對深奧晦澀的題目——“16世紀的歐洲外交和國際關系”,在這個領域他將發表另一部經典作品——《文藝復興時期的外交》(Renaissance Diplomacy, 1955)。馬丁利的研究使他對相關時段史料——無論出版與否——的掌握造詣非凡,他曾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準備編纂一部縱貫16世紀上半葉英西關系史的多卷本史料集。不過在一絲不茍的學究式研究之外,他還是一位胸中燃熾著雄心的歷史學家,他想要寫作能夠吸引和感染公眾的作品,而在平常的學術機構中,這樣的作品罕如鳳毛麟角,與此同時,他還要以完美無瑕的學術成就作為支撐是書的立論之基。他在1942年第一次得償夙愿,一部成功的傳記《阿拉貢的凱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在該年問世。他還將再次如愿以償,而這一次,出現在他筆下的無敵艦隊甚至博得了更加轟動的反響。

只需讀一讀《無敵艦隊》開篇的第1章,看看有關1587年2月18日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在福瑟林格受刑伏誅的生動描寫,我們就能體會到馬丁利是一位何其擅長講述故事的大師。他在摹畫細節、呈現戲劇效應等方面委實別具只眼,而類似的神來之筆還會在書中層出疊現,對1588年巴黎街壘日戰斗的描寫可謂才華橫溢,對同年8月英、西艦隊的海上持久戰的描繪也令人過目難忘,后者還展現出了馬丁利對海軍事務細節的精通。他在勾勒人物性格上同樣才氣過人,例如文中對行將老去的腓力二世的刻畫,身在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的腓力操勞國事,“雙眼布滿血絲,筋骨疼痛,手指僵直”,他宵旰憂勞,“將重任加諸己身,做起了西班牙帝國的頭號職員”。在馬丁利的書中,16世紀的歐洲在我們眼前栩栩如生。值得一提的是,這樣的妙筆也出現在了另一位史家費爾南·布羅代爾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 1902—1985)是20世紀享有盛譽的法國歷史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年鑒學派第二代學者中的翹楚和集大成者,其在史觀、視野和研究方法上的諸多創見已為當今史學界廣泛借鑒。的作品中,兩人同處一個時代,雖然彼此間風格路數迥然,但布羅代爾那部在《無敵艦隊》面世十年前首次出版的《腓力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也以僻處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的這位孤獨君王為主人公,為我們留下了一幅難以忘懷的肖像畫。馬丁利作品中的細節描寫、人物性格刻畫,謀篇布局上的布景與閃回,并沒有阻遏和毀壞故事的內在動力與連貫性。他有一個偉大的故事要講給世人,他以明晰、凝練、深邃的筆觸,出色地完成了敘述。

因此,僅就對于這一段著名歷史插曲的勾畫和再創作而言,馬丁利的《無敵艦隊》不僅在當時,而且至今仍然無與倫比。但是在另一方面,和布羅代爾的《腓力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不同,該書在歷史學意義上的新穎程度還可以再作商榷。《無敵艦隊》展現了令人欽佩的清澈文筆,就無敵艦隊一役做出了專家式的權威論述,卻似乎并沒有為既有的故事框架帶來實質性的改變。對此或許只有一點例外,這便是馬丁利就梅迪納·西多尼亞公爵的歷史評判所做的翻案,1588年以后的幾個世紀里,梅迪納·西多尼亞在指揮無敵艦隊期間的表現只為自己招來了無窮無盡的蔑視和非難。馬丁利是一位決心要為過去的歷史人物討回公正的史家,而歷史上與公正無緣的失敗者至少與勝利者一樣為數眾多。在馬丁利充滿同情的描述下,梅迪納·西多尼亞是一位按良心辦事而且富有才干的統帥,馬丁利講述了公爵一路上遭逢的可怕難題,描畫了他在主公下達的時常前后違忤的命令中左支右絀,欲兼得而不可為的掙扎狀態,日后彼得·皮爾森(Peter Pierson)曾就公爵及其作戰生涯開展過一項資料翔實的研究,馬丁利為梅迪納·西多尼亞所做的辯護在皮爾森出版于1989年的《無敵艦隊的指揮官》(Commander of the Armada)一書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證。

然而,作為增進歷史性理解方面的一項貢獻,本書的真正力量還不在于此。馬丁利最突出的成就表現在他沒有僅僅把無敵艦隊的故事局限于英國,或者英西雙邊關系的歷史劇本中,而是將此事置于全歐洲這場大戲之下,這場歷史劇不僅涉及倫敦和馬德里,巴黎、布魯塞爾和羅馬也都深深地卷入了戲劇沖突。在這里,身為精研外交的歷史學家,作者回到了自己的本行。在此前沒有任何歷史學家曾經獲得過徹底成功的地方,馬丁利成功了,他揭示了一張覆蓋歐洲大陸的盤根錯節的多邊關系網——譬如,發生在法國,以吉斯公爵奪取巴黎為最高峰的一系列事態發展,原來與腓力的無敵艦隊終能揚帆起航彼此息息相關。憑著高超的技藝,他在編織一個復雜故事的千絲萬縷時做到了條分縷析,將英格蘭的事業放在了更為寥廓的歐洲語境下予以論述,無敵艦隊一役也被納入新教勢力與天主教反宗教改革陣營相互對抗的宏大敘事之中,變成了這場囊括寰宇的全面戰爭中的轉折時刻。從另一重角度來看,這場戰役甚至成了后來在1940年春夏之際臻于頂峰的另一場全面戰爭的預演。

不可避免地,本書對1588年諸多史事的解讀在收獲教益的同時,也存在某些疏漏之處。在回首這段歷史時,很明顯馬丁利將視線更多地鎖定在歐洲的場景上,從而犧牲了故事中大西洋的歷史維度。整個故事或許更適宜從德雷克完成于1577年至1580年的環球航行開始起筆,是這次周游而非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在1587年的死刑處決,讓利益遍及世界的西班牙帝國感到了真切的威脅。同樣,對1587年至1588年的全神貫注還制約了故事另一端的敘述視野,這個故事無論如何不應該以1588年無敵艦隊的戰敗和潰散而告終。新的入侵艦隊將會在16世紀90年代再度向不列顛群島進發,未來十年里,西班牙權勢的駭人程度在同時代人的眼中似乎并不遜色于從前。

當然,1588年這一戰確實導致了一些重要的后果。征服英格蘭的宏圖大計在該年落空,對西班牙人和英國人的集體意識產生了持久的影響。就西班牙而言,這暗示著因為自己的罪過,上帝已經轉而與他的選民彼此敵對。這種意識連同此后接連不斷的挫折和戰敗,為西班牙的國民心理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失利陰影,直至20世紀的最后數十年才得以云開霧散。另一方面,對英格蘭來說,這場大捷則宛如一針強心劑,在全體國民的心中奠定了勝利的意識,這種集體意識不僅在漢諾威英國漢諾威王朝(1714—1901),因王朝首位國王喬治一世本為德國漢諾威選帝侯而得名。和維多利亞時代結出了輝煌的碩果,還讓英國人在面臨德國1940年發起的猛攻時,能夠舉國上下堅定一心,勇于成為這場泰坦之戰亦稱諸神之戰,指古希臘神話中俄特律斯山上以克洛諾斯為首的十二位泰坦神與下一代奧林波斯山上以宙斯為首的十二主神之間的十年鏖戰。中活下來的那一個。

時間又到了1988年,慶祝擊敗無敵艦隊的第四個百年紀念日來臨,當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慶典展覽在格林威治的海軍博物館(Naval Museum)拉開帷幕時,看上去無敵艦隊的故事終于耗盡了它對國民情感的所有號召力。就像馬丁利本人首先期冀的那樣,當年涉事的各方都已各領褒貶,得其所哉。伴隨英國的國民心理自20世紀中葉以來的變遷,多數時候,無敵艦隊一役已然難以在集體意識中喚起共鳴,故事的遺音余韻正隨塵埃落定。結果便是,無敵艦隊的戰敗作為一起遙遠的歷史事件,到今天不過意味著按時重放的富有戲劇性的文獻紀錄片而已。而馬丁利早已通過卓越的敘事技巧將英格蘭當年的偉業雕琢成一部好戲,在全歐洲的舞臺前方上演,其實他才是這條路的先行者和奠基人。雖則如此,1940年那場黑暗和光明的偉大角逐尚且距今未遠,現實的呼應更為馬丁利戲劇化的歷史重塑灌注了動人心扉的力量,仍將繼續感染讀者與之同行,并確保他對于1588年這段往事異彩紛呈的召喚能夠不斷吸引新的讀者展卷共賞。

J. H.埃利奧特約翰·赫克斯特布爾·埃利奧特(John Huxtable Elliott, 1930—),當代英國歷史學家,牛津大學欽定講座教授,在伊比利亞半島現代史的研究上建樹頗豐,著有《舊世界與新世界:1492—1650》(The Old World and the New, 1492-1650)、《大西洋世界的帝國:英國和西班牙在美洲,1492—1830》(Empires of the Atlantic World: Britain and Spain in America,1492-1830)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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