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疲倦的讀者將呆滯的目光移至以上題目稍息時,還會以為它僅僅是種隱喻。所有關于杯子、嘴唇、破便士和新掃帚的故事,都很少當真與杯子、嘴唇、便士或掃帚有什么相干。但這故事是個例外。它說的是一個真實具體的、看得見摸得著的、與現(xiàn)實生活中所見大小一樣的,駱駝的屁股。
我們要從脖頸一直講到尾巴。我要讓你見見派瑞·帕克赫斯特先生。二十八歲,律師,土生土長的托萊多[12]人。派瑞有一口漂亮的好牙,還有張哈佛大學的文憑,梳著中分樣式的頭發(fā)。你以前見過他——在克利夫蘭[13]、波特蘭[14]、圣保羅[15]、印第安納波利斯[16]、堪薩斯城[17]等地。紐約的貝克兄弟公司在半年一次橫穿西部的旅途中,會專門停下來為他定制服裝;蒙莫朗西公司每三個月,會十萬火急地派一個年輕人來確保他鞋上有正確數(shù)量的鏤空小孔。現(xiàn)在的他,開著輛國產敞篷跑車,但如果他活得夠久,便會有一輛法國敞篷跑車。當然,如果哪天開坦克變得時髦的話,無疑他還會有一輛中國坦克。看上去,他就像廣告里小麥色胸膛上涂著油,隔年去參加一回班級聚會的那個年輕人。
我想讓你認識認識他的情人。她叫貝蒂·梅迪爾,要是拍電影應該特別上鏡。她父親每月給她三百美元用來穿戴打扮,她有著黃褐色的眼睛和頭發(fā),她還有一把五種顏色的羽毛扇。我還得向你介紹一下她父親——賽勒斯·梅迪爾。盡管很容易就看得出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但說來奇怪,在托萊多,人們通常稱他為“鋁人”。不過當他和兩三個鐵人、雪松人、黃銅人一起坐在俱樂部窗戶旁時,他們看上去跟你我無異,甚至比你我更尋常不過,如果你懂我在說什么的話。
在一九一九年圣誕假日期間,僅僅是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就在托萊多舉行了四十一次晚宴、十六次舞會、六次男女共進的午餐會、十二次茶會、四次不帶女伴的晚宴、兩次婚禮和十三次橋牌局。所有這一切層層疊加的累積效應,促使派瑞·帕克赫斯特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做出了一個決定。
這位梅迪爾小姐既想嫁給他又不想嫁給他。她的日子過得十分暢快,固然極不情愿邁出這痛快明確的一步。加上,他們私下訂婚已然太久了,似乎任何一天,這紙婚約都有可能不堪重負而被毀掉。有一個名叫沃伯頓的矮個子男人(一個無所不知的男人),他勸派瑞先把她給辦了,再去搞張結婚許可證,然后上梅迪爾家告訴她——要么立刻嫁給他,要么就徹底一刀兩斷。就這么著,派瑞真去了,亮出了他的心、亮出了他的結婚許可證和他的最后通牒。結果,沒出五分鐘,他們就吵翻了,就像一切漫長戰(zhàn)爭和漫長婚約行將結束時,都會爆發(fā)的那些零零星星的公開大火拼一般。火拼帶來的無非是眾多可怕后果中的一種:相愛的兩人會突然打住,冷冷地盯著對方,心想這全都是一場錯誤。風暴過后,他們通常會友善地親吻,并且要確保一點——剛才都是對方的錯。說啊,都是我的錯誤!我要聽你親口說出來!
正當和解的氣氛開始在空中微微擺蕩,這兩位卻都多多少少地有意拖延這一時刻的到來,以便當和解真正降臨時能更性感撩人、更纏綿哀婉地享用它,可此時,一通長達二十分鐘的電話卻永久地打斷了他們,是貝蒂的一位話癆姑媽打來的。在通話十八分鐘后,派瑞·帕克赫斯特在驕傲、猜疑和自尊受損的驅策下,穿上了他的毛皮大衣,拿起淺棕色軟帽,憤然地大步走出了房門。
“全完蛋了!”他一邊試著把車掛上一擋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咕噥著,“全完蛋了……去死吧!如果我必須在這兒跟你耗上一個小時的話。”最后那句是對車說的,因為它已經(jīng)停了有一陣子,全凍透了。
他朝市中心開去,確切地講,是一條雪地里的車轍引領著他往市中心駛去。他無精打采地深陷在座椅里,萬分沮喪,根本無心留意車會駛向何方。
在克拉倫頓旅館前,有個叫貝利的壞小子在人行道上跟他打了個招呼,這個長著一副大板牙的家伙就住在旅館里,一輩子沒談過戀愛。
“派瑞,”當跑車駛到他身旁,在馬路牙子邊上停下時,那個壞小子低聲說,“我弄到了六夸脫[18]最他媽帶勁的無泡香檳,絕對是你喝過的最好的。派瑞,要是你上樓幫我和馬丁·梅西一起喝掉它,那三分之一就是你的了。”
“貝利,”派瑞聲音很激動,“我要喝你的香檳。喝得一滴不剩,管它喝了會不會死。”
“閉嘴吧,你這傻瓜!”那壞家伙柔聲說道,“他們不會往香檳里加木醇的。這東西能證明世界已有六千多年歷史,老得連瓶塞都成化石了,不用石鉆是根本拔不出來的。”
“帶我上樓吧。”派瑞情緒低落,“如果你那瓶塞可以看見我的心,僅僅是靠著我心中的那份羞辱,瓶塞自己也會從瓶口滑出來的。”
樓上的房間里掛滿了那些旅館中常掛的天真純潔的圖畫——坐在秋千上的小姑娘,咬著蘋果,和狗聊天。房間剩下的裝飾便是系著領結的男人們,以及一個穿著粉紅色衣裝的男人正面向穿著粉紅色緊身衣的女人們讀著一張粉紅色報紙。
“當你必須開上高速公路,途經(jīng)岔道時……”粉衣男人念道,眼睛卻盯著貝利和派瑞,全是責備的味道。
“你好,馬丁·梅西,”派瑞簡短地說,“那石器時代的香檳在哪兒?”
“急什么?又不是動手術,你懂不懂,這是派對。”
派瑞郁悶地坐了下來,很不以為然地打量著那些領結男。
貝利不緊不慢地打開櫥柜,拿出六只漂亮的酒瓶。
“把那該死的毛皮大衣脫了!”馬丁·梅西對派瑞說,“難不成你是想讓我們把所有窗戶都打開?”
“把香檳給我,”派瑞說。
“今晚去湯森特家的馬戲舞會嗎?”
“我不去!”
“邀請你了?”
“嗯哼。”
“那為什么不去?”
“我討厭派對,”派瑞大聲說道,“我討厭它們。我去得太多了……煩死了。”
“那你會不會去霍華德·塔特家的派對呢?”
“不去,我說了,我討厭派對。”
“好吧,”梅西安慰他道,“反正去塔特家派對的人都是些孩子,讀大學的那些。”
“我跟你說……”
“我還以為你無論如何也會去參加一個呢。我看報紙上說,這個圣誕節(jié)你可是一場派對也沒落下過啊。”
“嗯……”派瑞悶悶地哼了一聲。
他再也不去參加什么派對了。他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些經(jīng)典的句子——生活的一扇窗已經(jīng)關上了,關上了。如果當一個男人這樣說“關上了,關上了”,你就能夠百分百確定準是某個女人將他甩了兩回,所以他才這么說。派瑞也在琢磨另外一個關于自殺是有多怯懦的經(jīng)典想法。這想法很高貴、很溫暖,又那么的鼓舞人心。如果自殺不是一種怯懦的表現(xiàn),想想我們該會失去多少好男人!
再過一小時就六點了,這時的派瑞已不再像油膏廣告中的那個年輕人了。現(xiàn)在的他看起來就像是草圖上那個放浪形骸的卡通人物。旁邊的人唱著歌——那是貝利的一首即興之作:
客廳有條蛇叫笨蛋派瑞,
他喝茶的方式在全城響當當;
他玩它,他耍它,
安安靜靜啜飲它,
茶杯穩(wěn)當?shù)胤旁诓徒砩希?
餐巾放在他訓練有素的膝蓋上。
“麻煩的是,”派瑞說,“你們這幫家伙屁也不會唱。我一停,開始唱男高音了吧,你們也開始唱上男高音了。”前一分鐘派瑞還用貝利的梳子梳了頭發(fā),把一條橙色的領帶繞到頭上,試圖扮成朱利烏斯·凱撒[19]的模樣。
“我是天生的男高音,”梅西鄭重其事地說,“沒別的,只是缺乏練聲而已。我姑媽總說我天生有把好嗓子,是天賦異秉的優(yōu)秀歌唱家。”
“歌唱家,歌唱家,全都是優(yōu)秀的歌唱家。”貝利邊打電話邊說,“不,不要酒吧那種歌舞表演;我要夜宵……我的意思是要找一個他媽的能弄點兒吃的來的人……吃的!我要……”
“朱利烏斯·凱撒,”派瑞從鏡前轉過身來,大聲宣布,“一個具有鋼鐵意志且堅定不移的人。”
“閉嘴吧!”貝利大聲嚷著,“嗨,是貝利先生。送一份豐盛的晚餐來。好好動動你的腦子。就現(xiàn)在!”
他將聽筒掛到掛鉤上很費了番工夫,然后緊緊抿著嘴巴,神色極為凝重地走向衣櫥下面的抽屜,拉開。
“瞧!”他說,手中拿著一件改短了的粉格子棉布衣服。
“褲子,”他聲音非常嚴肅,“瞧這個!”
那是一件粉紅色女罩衫,一個紅領結,還有一個巴斯特·布朗牌的硬領。
“瞧!”他重復說道,“為湯森家的馬戲舞會準備的服裝。我是為大象送水的小男孩兒。”
派瑞不由自主地心動了。
“我要扮凱撒大帝!”他凝神想了一會兒后宣布。
“還以為你不去呢!”梅西說。
“我?我當然去了。什么時候缺席過啊。對舒緩神經(jīng)有好處……就像芹菜一樣。”
“凱撒大帝!”貝利冷嘲熱諷道,“不能扮凱撒!他跟馬戲挨不上。凱撒是莎士比亞的人。干脆當個小丑吧。”
派瑞搖搖頭。
“不行,就凱撒。”
“凱撒?”
“當然了。兩輪戰(zhàn)車嘛。”
貝利恍然大悟。
“對呀。好主意。”
派瑞像在找東西似的環(huán)顧房間。
“你借我件浴袍和這個領結吧。”派瑞最后這樣說。
貝利盤算了一下,說:“這不行。”
“絕對行。我就需要這些。凱撒原本就是暴君。如果我扮成凱撒去,他們是不敢亂來的……如果他是個暴君的話。”
“不行,”貝利慢悠悠地搖著頭說,“還是到商店搞一套服裝吧,去諾拉克服裝店。”
“早關門了。”
“試試啊。”
渾渾噩噩地過了五分鐘,電話中傳來一個細弱、疲倦、困頓的聲音,這終于使派瑞相信那就是諾拉克先生本人。為了湯森家的舞會,他們會開門營業(yè)到晚上八點。這點得到確認后,派瑞吃掉好多烤牛里脊,還把最后一瓶香檳干掉了三分之一。八點一刻,那個戴著高帽、站在克拉倫頓旅館門前拉門的男人,看見派瑞正在想辦法發(fā)動他的跑車。
“凍上了,”派瑞明智地決斷道,“寒冷讓車凍上了。冷空氣!”
“凍上了,嗯?”
“是啊。天太冷,把它給凍住了。”
“發(fā)動不起來了?”
“是的。就讓它在這兒停著,等到夏天再說吧。八月的大熱天會讓它徹底化凍。”
“你想讓它停這兒?”
“當然了。讓它停著。賊要偷也得等到大夏天啦。給我叫一輛出租車。”
高帽男人叫來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里,先生?”
“去諾拉克……服裝店,伙計。”
2
諾拉克太太身材矮小,一副孱弱的模樣。世界大戰(zhàn)結束時,她一度屬于一個新產生的國家。但由于歐洲局勢動蕩的緣故,從那之后,她就再也沒弄明白自己是誰,屬于哪兒。她和丈夫每日蠅營狗茍、勉強度日的鋪子晦暗陰沉、鬼氣森森,里面堆滿了一套套的盔甲和中式馬褂,還有吊在天花板底下的一些巨大的紙質鳥模型。鋪子背景混沌,掛著好幾排沒有眼睛的面具,空洞的窟窿瞪視著來賓。玻璃櫥窗里裝滿了皇冠、權杖、珠寶和巨大的三角胸衣,還有顏料、人造假胡須和各種顏色的假發(fā)。
當派瑞踱進店里時,諾拉克太太正在收拾一個裝滿粉紅絲襪的抽屜,在她心里,這是忙亂的一天留下的最后一堆麻煩事。
“你需要點什么?”她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地詢問道。
“來一套雙輪戰(zhàn)車馭手朱利烏斯·凱撒的裝束。”
諾拉克太太很過意不去,店里的戰(zhàn)車馭手服老早就全租出去了,連一根線都沒剩下。
“是要參加湯森家的馬戲舞會嗎?”
“是的。”
“對不起,”她說,“真正可以算得上馬戲的東西一樣都沒剩下。”
這下碰到麻煩了。
“嗯,”派瑞念叨著,突然靈機一動,“要是你還有一大塊帆布,那我就扮成帳篷去。”
“對不起,這種東西我們沒有,如果要找,你就得去五金店問問看。我們倒是有一些很不錯的南部邦聯(lián)士兵裝。”
“不,不要士兵。”
“我還有個非常英俊的國王裝。”
派瑞搖了搖頭。
“還有好多紳士裝,”她滿懷希望地繼續(xù)說,“頭戴高筒禮帽,身穿燕尾服,可以扮成馬戲表演的領班……但是我們的高筒禮帽也沒了。我可以給你一些人造假胡子。”
“我想要有點特色的東西。”
“什么東西呢……讓我來想一想。有了,我們有一個獅子腦袋,一只鵝,還有一只駱駝……”
“駱駝?”有個念頭占據(jù)了派瑞的想象,并緊緊抓牢了他。
“是的,但是得兩個人。”
“駱駝。這個主意不錯。讓我看一下。”
駱駝從它待著的高架子上被取了下來。乍一看,它似乎完全是由一個形容枯槁的蒼白腦袋和一個相當大的駝峰組成的,但一展開來,卻發(fā)現(xiàn)它還有用厚棉布縫制的看上去毫無生氣的深棕色軀體。
“你看是得要兩個人吧。”諾拉克太太抓著駱駝,帶著不加掩飾的贊美說,“要是你有一個朋友,他就可以扮作其中一部分。你看這里像兩個人穿的褲子,兩條褲腿給前面那個人,另外兩條褲腿是給后面那個人的。前面的人從這里的眼睛望出去,而后面的人只需要弓著身子跟著前面的人轉就行了。”
“穿上它!”派瑞以命令的口吻說。
諾拉克太太順從地把她那虎斑貓似的臉伸進駱駝的腦袋,然后大幅度地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派瑞給迷住了。
“駱駝怎么叫?”
“什么?”諾拉克太太問,她露出頭來,臉上稍稍弄臟了。“哦,怎么叫啊……有點像驢叫。”
“讓我看看鏡子里什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