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聽很多老金庸迷說,金庸的小說還是連載版最好看。2000年左右,從網上找到了《射雕英雄傳》的連載版,翻看之后,印象最深的,是金庸開始寫《射雕》的時候,是真沒規劃。郭靖出生時,形容是“月光下只見這孩子眉目清秀,啼聲洪亮”,郭靖慢慢長大,則是“這孩子生得筋骨強壯,聰明伶俐”——反正我是覺得真的慶幸,從小讀的是修訂過的三聯版。
下面比較了連載版和三聯版的開頭兩回,寫這篇時,金迷正在為張紀中版的電視劇《射雕》撕得天翻地覆,文章里也就順帶扯了兩句。題目中舊版指連載版,新版指三聯版,至于金庸將再次修訂小說,那時還只是江湖上流行的一個傳說。
金庸在《射雕英雄傳》的后記里說,開篇加了張十五說書的一段,是向中國傳統評書藝術致敬的意思。致敬歸致敬,《射雕》修改前后的比較,顯然倒是連載版和話本風格要遠為接近。金庸少年氣盛的時候雖然曾說,新文學作品“毋寧說是用中文寫的外國小說”,隱隱有自己堅守著中國傳統俗文學最后的陣地的意思。但是具體落實到創作,他也還是要拉開和舊小說的距離——說一個小細節,連載版《射雕》里的“包氏”,現在可全改成“包惜弱”了。說到底,現在寫小說最多也只能“西學為體中學為用”,話本風格的東西,只能當小說的元素用,而不能規定整部小說的風格走向。
新舊兩版《射雕》的開頭,形象改變最大的人物是丘處機。連載版里丘處機的形象,差不多就是按照天下第一高手的氣派來寫的。動筆寫《射雕》之初,金庸心中并沒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等人物,而真實的歷史人物丘處機在道教史上地位十分崇高,不但遠非全真教其余六子可比,即使比之創教祖師王重陽,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個基礎上再加虛構,也確實把他寫得怎么厲害都不算過分。
但小說行進的軌跡,卻在金庸自己的預設之外,寫到后來,高手層出不窮,丘處機的功夫就實在顯得普通得很了。報紙的讀者,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是很尋常的事,但小說的單行本卻不能享受這種優待了。所以后來金庸修改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的把什么“拳劍功夫,海內無雙”,“武功已臻化境”之類的形容一一刪去。連帶著連他送給郭靖、楊康的兩柄短劍都貶了值,原文是“劍刃其薄如紙,微微顫動,劍身周圍光芒閃爍,似乎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端的是神兵利器,到現在就不過是“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了。
這么看來,張紀中的電視劇《射雕》,丘處機一出場聲勢驚人,倒是和連載版小說暗合。但小說無論是三聯版還是連載版,開篇都較為平淡,電視劇則一開場就是一段堪稱精彩的打斗。這是小說和電視劇藝術規律的不同之處。影視藝術頭幾分鐘的視覺沖擊至關重要,而大多數小說家,只要水平稍微過得去的,則恐怕都會追求一種開篇行文時從容不迫的風度。
電視劇還有一處對原著的改動可說不錯。小說里是段天德被丘處機追得無處藏身,只好先找叔父枯木,再由枯木推薦去找焦木。電視劇則把兩個老和尚合而為一。這兩個老和尚均屬過場人物,居然占掉兩個配角名額,當系冗員無疑。刪掉以后,故事的節奏反倒簡潔明快了許多。
金庸在小說開篇,安排那么多一晃而過的人物,大約還是最初把丘處機設為絕頂高手留下的后遺癥。既然丘處機如此厲害,那么像江南七怪這樣武功的人物,大約可以算是江湖上的一般高手了。這個級別的人物多安排幾個,以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可以用到了,算是留了一記后著。但不承想寫到后來,連丘處機也不過是平常而已,焦木、枯木這樣的人物,再出場也沒有意義,后著完全成了廢著。
連載版里,丘處機在牛家村生吃了王道乾的心肝;為了震懾住枯木,丘處機不動聲色地毀掉了法華寺門前的一對石獅。這兩個情節,都是對古代筆記小說的化用。用得好不好且不論,但一個太過殘忍,一個屬于毀壞文物,都和現在人的審美趣味和倫理觀念不合,所以現在都被刪去。
曲三這個人物為連載版開篇所無。上文已述,金庸剛動筆寫《射雕》時,心中未必有黃藥師,當然更不會有他這些弟子。曲靈風這個人物隱居在牛家村,很可能是寫到郭靖還鄉時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但這樣一寫,未免會令讀者有書中人物招之即來之感。任何一個好點的小說家恐怕都不愿意自己的小說過多的建立在巧合之上,所以金庸改動時就事先加上一些伏筆,以沖淡巧合意味。
倪匡曾評論道,曲靈風在連載版中是上上人物,在三聯版大約就只算中中人物了。就人物論人物的話,這個見解大約不錯。但是相比故事里一個人物的塑造而言,金庸要遠為重視小說整體上的“真實事物感”。事實上,一部小說里的形象如果全部由上上人物、絕頂人物構成,那讀起來恐怕也很難令讀者有親切之感。因此照我看來,金庸開篇時加寫曲三這一筆,使得整部小說照應更為嚴密,還該算是利多弊少。
對江南七怪出場時的聲勢渲染,三聯版比連載版簡略很多。大約老爺子也是覺得如果把這幾位都寫得這么厲害,后面那些真正的牛人就厲害得離譜了。比較有趣的是連載版里柯鎮惡出場時還挑著一只大豹。豹子雖然幾乎各省都有,但在嘉興這等人煙阜盛之地,要找到一只倒只怕不容易。
七怪為焦木和丘處機說和不成,雙方動手。這一大段新舊兩版的情節并無太大分別。比較值得一提的是,丘處機的“同歸劍法”在連載版里叫“俱傷劍法”(這個名字實在差勁了點),后面的說明文字也與現在不同:
這劍法中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完全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長春子丘處機下山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套劍法自然用它不著,現在身上中毒,又被三個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纏住,無可奈何之中,只得使出這不顧一切的絕招來。
只字未提歐陽鋒,可見金庸寫書至此,心中尚無“天下五絕”的人物形象。
讀得稍微仔細一點,則不難發現兩版《射雕》的差別不在情節,而在細處的打磨。三聯版語言的舊白話風味要純粹地道許多;在人物塑造的一些尺度把握上,也要高明得多。
如寫焦木對江南七怪的感激之詞,連載版是:“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忖不是他的敵手,多蒙列位仗義相助,小僧粉身難報大德?!碑敃r丘處機雖然來勢洶洶,但雙方并非沒有回旋余地,說什么“粉身難報大德”,讓人覺得這個老和尚實在是太過肉麻。到了我們熟悉的三聯版,焦木就只說了句“小僧感激之至”。這就對了,這樣的事,只要這樣謝一聲就可以了。
三聯版里柯鎮惡勸丘處機罷手的話,我初讀時就擊節不已,一直印象很深:
“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這話里顯然有個常識錯誤,菩薩是佛教的神,道士又怎么會拜?但犯這種錯,卻正符合柯鎮惡的這樣市井中人的身份。中國民間三教合一,對哪個神算哪頭的,本來不甚講究。這么極其隨意的一句話,卻把一般中國人對宗教的態度寫出來了,確實是極高明的手筆。
查連載版,不過是:
這位焦木大師為人也是古道熱腸,雖然釋道異途,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脈,不知何事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咱們七兄弟,咱們來做個和事老,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文縐縐的,雖然也說不上什么大毛病,但比一般俗手,也高明不了多少。
關于金庸對連載版小說的改寫,老一輩的金庸迷歷來批評很多,而于《射雕》尤烈。金庸對他們的回答,也向來只以“初戀情結”應之??跹灾?,說三聯版金庸小說武俠味不如連載版,誠然;概乎言之,則大約也確實可以講,三聯版的文學價值要高出不少。上文提到的這些小細節,一般金庸迷未必注意,但卻是真正體現一個作家功力的地方。金庸要在文學界取得身份認證,三聯版比連載版肯定要有說服力得多。當然,我知道很多朋友是只喜歡金庸不喜歡文學的,他們的取向也應該得到尊重。不過我想我應該可以說,他們是否喜歡,和藝術價值無關。
楊不及講,武俠不是殿堂,金庸迷做不了看門人。武俠是不是殿堂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金庸迷到底是哪兒的看門人,但有一句話我倒以為大約可為定論:文學就是殿堂,金庸迷做不了敲門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