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劍恩仇錄》
不知道將來大陸的電視劇工作者再把這部小說拍出來,“太像水滸”這一條是不是還會成為被指責的理由,——問題是原著本身就太像《水滸》了。起步階段的作品,不免模仿的痕跡重了些。
這部小說最為人詬病的,當然是主人公陳家洛的性格。其實人物不可愛不是毛病,小說家當然有權寫不招人待見的人物;但問題是,金庸沒有把握好和筆下人物的距離,對陳家洛的同情缺少一點節制。
《碧血劍》
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剛試水時的作品。金庸讓皇太極很談了一陣治國之道,現在的新版里的人物,愛談這個的就更多了。從這部書可以比較全面地了解金庸的政治觀點。
《雪山飛狐》
結構精巧是公認的,我也沒什么好多說。《羅生門》之后模仿它的作品也太多了,所以金庸這篇是不是學了《羅生門》也不必太強調。這部書里的武功比較寫實,苗人鳳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背上背一個黃包袱,這個江湖規矩,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里,有很詳細的介紹。
《射雕英雄傳》
我覺得這可能是金庸寫作狀態最飽滿的書,當然不見得是最好的書。抄點李漁的文字,移過來評《射雕》也正合適:這部書“文心怒發,興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勢”,然而“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其勢之不可阻遏者,橫肆也,非純熟也”。
《射雕》的情節破綻,在金庸小說里不算最多的;但在一些細節的描摹刻畫上,它分寸的拿捏卻比后面的小說差得遠。比如郭靖,一般說來,原著里的郭靖給我感覺是要比李亞鵬演的那位要腦袋靈光些,但有些地方,金庸卻把他寫得已經不是輕度弱智的問題了。
讀者對楊康的好印象,大約一半是來自苗僑偉,一半是現在的時代風氣使然,從原著里找不到多少依據。金庸寫楊康的思路好像是挺簡單的,就是要給郭靖豎立一個對立面。把楊康寫壞,打破了一個套子,就是說明了血統論不對,英雄的后代不一定是英雄;但馬上就掉進了一個更大的套子,就是窮困使人好,富貴使人壞。寫《射雕》時金庸還在左派報紙供職,當時的種種運動對他并不是完全沒有影響。事實上初讀《射雕》,郭靖、楊康的命運首先讓我聯想到的竟是一部童話,張天翼的《大林和小林》。
《神雕俠侶》
《射雕》三部曲,《倚天》其實不能算《神雕》的續書,但《神雕》卻確確實實是《射雕》的續書。一般續書所有的毛病,它大約也都犯到了。
最近我本想把《神雕》重讀一遍,雖然早就料到不會有當初的感覺,但還是想不到竟會根本進入不了閱讀狀態。讀不下去的原因,倒也不涉及那些理念上的東西(比如覺得它迎合了讀者的“低級感情需要”之類),就為這部書的描寫實在太累贅了。
繞開整體評價,單就人物而論,《神雕》里有三個女人寫得特別好。第一個當然是黃蓉,從《射雕》到《神雕》的前后變化,寫得如此令人喪氣但又如此真實可信,確實是非大手筆不能辦。另外兩個是郭襄和程英,當然這兩個人物塑造要相對容易些,而且畢竟她們戲份也少。郭襄是一種帶著人間煙火氣的圣潔,寫多了也可能面臨和小龍女一樣的問題,把人給弄假了。而寫程英這樣內心比較大氣的女孩子,金庸其實不一定擅長,寫好了有碰上死耗子的嫌疑。這次改寫《碧血劍》,他給焦宛兒加戲,結果把人家毀得一塌糊涂。但愿他改寫《神雕》的時候,對程英千萬別再動什么手腳。
至于女主,小龍女吃虧吃在戲份太多。她這種天仙化人般的人物,出場越少,越是能引人遐想無限。香香公主的美沖擊力似乎更強一些,就因為《書劍》短,她又差不多到書三分之二的地方才出場,我們對她的絕美才有驚鴻一瞥,她就已經化作了點點碧血。小龍女在現實生活里經歷了那么多磕磕碰碰,性格前后也始終沒什么大的變化(當然金庸好歹還是寫了一點她的變化,體現了一個作家起碼的責任心),那就怎么看都覺得假了。
寫小龍女的俗世生活,本倒是一個好題材,就看是不是狠得下心。她一出古墓就給尹志平奸污,開了一個很好的頭,可惜也只是開了一個頭。
《飛狐外傳》
有人說,金庸的小說,故事發生的時代越晚,人物的武功越低。我想金庸之所以這么安排,也未必存了“暗示中國文化的衰落”的深意。也有個操作上的原因,越到近代,稗官野史里關于武俠的內容也就越多。有了這么多相對現成的材料可以運用,寫來當然比那些縱情想象的小說要顯得風格寫實。
《飛狐外傳》里打斗的場面特別多,也有很多關于武功門派的介紹。這些材料大多來自舊武俠,但經過金庸的裁剪調度,已是另有一番面目。本書的語言風格與金庸的其他小說也有不同,表現出了金庸運用現代語體文的功力。
《飛狐》的主題就是俠義精神,雖然說不上深刻,但胡斐性格里那種簡單而執著的力量,自有它的一種動人處。程靈素作為金庸小說里唯一一個不甚美貌的女主角,滿足了一大批女讀者的代入幻想。
《鴛鴦刀》《白馬嘯西風》
這兩部短篇雖然也有幾萬字的篇幅,但在金庸的作品里,大約只能算小品一類。《鴛鴦刀》的幽默俏皮,《白馬嘯西風》的憂郁感傷,都屬于輕倩可喜的風格。陳墨居然從《鴛鴦刀》里發掘出悲劇精神來,對此我只有佩服。
《倚天屠龍記》
金老爺子想到文學殿堂里混,他的小說里比較能架得住純文學標準考驗的,大約就得從《倚天》開始算。金庸的轉型顯然是從《倚天》開始的,不是明眼人也看得出來。梁羽生批評金庸,也是說金庸從《倚天》開始走上了邪路。
張無忌可能是金庸小說里第二不受歡迎的主人公,不過不能否認這個人物金庸寫得很好。我在寫成昆的那篇里提到,我覺得《倚天》里的反面人物塑造得一般,不過一路讀下來,對小說的這個弱項,讀者的感受卻并不強烈,這是因為《倚天》里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寫得出色,情節的推動主要并不需要靠一兩個反角的播弄是非來完成。
金庸在《倚天》里塑造人物的功力比之前的小說強得多。拿全真七子和武當七俠稍加比較就可以看得出來。《射雕》剛開始的時候,丘處機何嘗不也是一代豪俠的風范,但自從東邪西毒一出,七子就完全變成了一副窩囊廢的形象。武當七俠的武功在《倚天》里也未必就算怎樣了得,但卻始終保持著可親可敬的大俠氣度。人物的魅力不需要依賴武功就能建立,這恰恰表現出作者刻畫人物的功力。
金庸描寫權力斗爭的才能,也是從《倚天》開始才有了充分的展示。江湖與廟堂之爭;江湖里六大派與明教之爭;明教的教主爭奪;六大派之間微妙的權力制衡;還有海沙派五鳳刀這些立場不定的底層幫會……既對立又錯綜。可以一提的是,高度集權的明教在陽頂天死后幾乎等于是分崩離析;而六大派盡管相互間也是摩擦矛盾不斷,但是在圍剿光明頂的時候,他們的松散聯盟卻還是表現出極高的效率。對這個問題,有興趣的論者很可以進行一番政治解讀。
《連城訣》
有點記不清了,印象里這篇的情節設置上有出彩的地方,卻也有個很大的破綻。狄云這個形象,在金庸小說的人物群像里,不算很有特色。他命運的苦難頗能動人,但最后金庸安排水笙在雪谷里等他,未免有點精神勝利。
有兩篇小說,金庸都是故意不避免使用新文藝腔的。個人感覺《飛狐外傳》要運用得比這篇更好一些。“像毒蛇似的咬噬著他的心”,這樣惡俗的比喻居然在《連城訣》里出現了兩次,煞風景。
《天龍八部》
這是金庸小說里頭緒最繁,人物最多的一部,好像也是破綻最多的一部。蕭遠山為了讓兒子仇恨漢人(我只能這么理解了),有意陷害兒子,總是在他離澄清事實還差一步的時候掐斷線索殺人滅口。在少林寺憋了三十年,他確實已經在沉默中變態了。
這是金庸處理歷史事實最隨意的一部書(大理國的朝廷完全像個幫會),卻也是他的書里最能讓人感到歷史的分量的一部。喬峰像一個神話時代的英雄,卻又充滿了中國民間的氣味,肯定是金庸筆下最光輝的形象。寫這部小說的時候金庸據說已經是虔誠的佛教徒了,好在他雖然借老和尚之口談了幾句佛法,但書中人物的意見壓過了他本人的意見,這幾句話并不足以籠罩住全篇。
段譽的形象受賈寶玉影響是很明顯的。吳靄儀女士以為化用得很好,王朔認為不好。《天龍八部》這種依次給人物立傳的結構方式,是典型的中國舊小說的章法。習慣了閱讀西方小說的讀者可能會覺得過于松散枝蔓。
《俠客行》
《俠客行》確實是較富禪機的一部小說。問題是俠客島的謎團沒有解好,前面張三李四的辣手,還有石清的描述,都使之顯得過于血腥,所以龍木二島主的自稱自贊,并不能改變讀者對賞善罰惡令的印象。
《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作為政治寓言的一面一直是被強調的。其實這篇小說里很多細節描寫的日常生活化,也絕非金庸以前的作品可比。比如,總體而言,華山派是政治斗爭里的一個派系,但具體寫到華山弟子之間的關系的時候,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大學同窗的友誼。
思過崖上令狐沖一點點看著岳靈珊變心,既痛心又無可奈何,是金庸寫得最好的言情段落。
關于《笑傲江湖》里的一些人物和情節的爭論很多,這都說明這些虛構的事實和藝術形象都像現實生活一樣,給我們提供了各種闡釋的可能。有人力證方證和尚其實是一個更大的岳不群,我也談論過岳不群和左冷禪的比較問題。這些結論都可能在金庸的意料之外,但卻恰恰是作者把人物寫活的證明,這和寫《射雕》時對江南七怪的失控,絕對是兩個概念。
本來寫這篇東西不想引用原文,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抄上《笑傲》這一段:
他(向問天)將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鏈繞住,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繼續奔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喲!”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迅捷。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崇古,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張芙蓉你這騷狐貍,你……你借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于一聲不響。(第十八回)
讀《射雕》三部曲,往往有當時的武林大事畢集于斯的感覺。但《笑傲江湖》里這樣的描寫,卻讓我們感受到,除了小說里寫到的之外,江湖中一樣還有無窮的是非恩怨。
《鹿鼎記》
忽然發現,我談金庸的文章寫了這么多,竟然沒有一篇是談《鹿鼎記》的。但這里一下子談得太多也不合適,以后再說吧。
只講一條,如果我去教中國語文的話,我肯定會從《鹿鼎記》里挑一段文字出來作為范文。
《越女劍》
《越女劍》的出彩就在結尾處對“西子捧心”這個意象的處理上。范蠡追憶和西施在一起的時光,那一段描寫得纏綿悱惻,開篇吳越劍士的比劍則似稍嫌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