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賦能:打造應對不確定性的敏捷團隊
- (美)斯坦利·麥克里斯特爾等
- 11字
- 2019-01-03 18:30:51
第一章
不確定性已經顯現
一場行動為我們敲響了“不確定性”的警鐘
火紅的日出中,在巴格達附近阿梅爾(El Amel)郊外空曠的街道上,5個肌肉強壯、如同午夜一般漆黑的人影正在移動。晨禱的鐘聲剛剛在鎮子里響過,并已融入了濃濃的熱浪中。幾扇百葉窗打開了,然后又被迅速關上——居民們知道什么時候應該隱蔽自己。街道角落里一間小屋的門被打開,5條壯漢相繼進入。
2004年9月30日,這批人所要執行的最重要的軍事行動即將展開。
這間小屋看上去毫不起眼,黃褐色的煤渣磚建筑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形成高低錯落的波濤,而這間小屋只是波濤上的一朵浪花。然而,這間小屋卻是一個神經中樞,整座城市都會向這里傳輸資料,整座城市都會根據這里發出的指令行事。地圖、目標照片以及行動清單鋪滿了墻壁。個人裝備,包括武器和衣服在角落里碼放得整整齊齊。警惕的安保人員監視著街道,手中握著武器。新來的斗士們向本團隊中的其他成員打招呼,斗士們靠肌肉打拼,而他們的這些同事則以分析和情報能力見長。前者和后者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簡單——一個個熊抱。然后,斗士們詢問后者家人的情況,開著同僚們的玩笑。他們還遇到了團隊中的三個新成員,這些新成員剛剛完成訓練來到伊拉克。這些年輕的面龐上滿是困惑和興奮,不過老兵們知道這些新兵蛋子的表情很快就會變成恐懼。
這群人在他們安全屋的客廳里走來走去,把那些生活照清理掉,這些生活照屬于以前居住在這里的家庭。在曾經是客廳的地方,穿著戰斗服的人躺在了淡紫色的豪華沙發上。他們中即便有人看到了這其中所蘊含的不協調和悲愴,也不會提及。他們早就學會了應對戰爭中的情感,將旁觀者的死亡視為“附帶損失”,并接受這樣的事實:為了追求更為光明的目標,戰場上的殘酷是不可避免的。柔軟的感情和對于戰爭荒謬性的諷刺感,早就遠離了他們。
這個團隊里頭發最為斑白的一位成員轉向了目標區域的地圖,以重新審視他們抵達那里的路途。他拿起三個杯托以及在先前的戰斗中從地上被炸起的一塊碎磚,用這些模擬他們的車輛所要經過的路線,以及幾十個可能存在的惹人討厭的陷阱,他們要避開這些陷阱。
此時他手上的每一個動作,都代表了數周工作的結晶:情報的協調和解密,特種硬件的調集和組裝。而他們正在展開的網絡戰就是一個實例。雖然只有三個人被安排扣動扳機,但對于這次關鍵軍事行動有所貢獻的卻達到幾十個人,他們涵蓋了指揮系統中來自不同國家的各個階層。
戰術和整體戰略與他們先前對戰斗的理解已經有了巨大的不同。過去的戰斗講究的是規劃和紀律,如今則更講求敏捷和創新。現在這支部隊的行動基調是自主決策,同時與上級保持密切聯絡且隨時進行轉換;上級將在遠方關注他們,但今天的這次行動則是屋子里這群人的自發行為,他們將對整個任務全權負責。
出于安全原因,沒有記者會被允許“嵌入”這樣的一支部隊,哪怕這名記者對于這場戰爭和這群人抱持至為同情的態度也不行。如果有記者“嵌入”這支部隊,他們將親眼見證最為先進的組織架構方式:整個作戰部隊的機構生態系統,完全是步調協調一致和實時自我調整的結合。在過去的戰斗中,這樣規模的部隊哪怕再精銳,在戰略上也是無足輕重的;而到了2004年,他們的火力意味著他們的戰術能力十分強大,而信息技術意味著軍事行動的相關新聞將在事情發生后幾乎是立刻就會被全球觀眾所知曉。
在經過最終的審核與批準后,沙發上的人站起來,進入廚房拿裝備。4個人站在后面,其余7個人負責安放彈藥,并負責將他們沉重的戰斗背心的帶子綁緊。他們談論著伊拉克目前糟糕的狀況;談論著一旦他們解放了伊拉克,這里又會變成什么樣;咒罵著敵人所采取的卑鄙戰術。
新來的5個人則一言未發。
行動人員向門口走去,指揮員忽然覺得腳下“咯噔”一下。地板上遺落著一張照片,照片曾經被放在相框中,此時相框已經破碎,玻璃碴子散布在照片四周。照片上是一個女孩,化著濃妝,經過精心的修飾,穿著長袍,戴著頭巾。撇開民族上的區別,曾經在這里生活的那個家庭與這些戰士所來自的家庭并無不同,即使是未成家的人,他們將來所構建的家庭也大體如是。這家人得到這樣的下場并不是咎由自取,他們之所以遭遇這樣的命運,僅僅是因為他們在錯誤的時間待在了錯誤的地方。指揮員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們是誰、如今去了哪里,命運又如何,但他還是希望他即將完成的工作能夠帶給他們和平,哪怕方式比較曲折、間接。
他打開了前門。
剛過9點,氣溫已經突破了32℃。在來到他們的車輛附近前,他們已經汗流浹背了。他們穿著平民的衣服,開著兩輛現代轎車和一輛大眾轎車前往執行任務,此外還有一輛歐寶轎車在后面進行監視——這些車在公路上不會引人注目。
在對裝備進行完檢查后,駕駛員發動了車輛。
他們的眼睛警惕地盯著每一扇窗戶、每一個屋頂和每一個行人。在一周前類似的一次行動中,來自狙擊手的一發子彈擊碎了擋風玻璃,從駕駛員的額頭射入,車內的裝飾天花板上立刻浸滿了深紅色的血跡,那圖案有如羅夏墨跡測驗圖。8天后的現在,車內的一些人已經記不起那位遇害者的臉龐。盡管有這些損失,盡管此起彼伏的爆炸、搶劫和報復依舊存在,但行動隊員們還是覺得大局正在好轉;盡管好轉得很慢,但他們肯定在走向勝利。戰爭比他們所有人預料得都要艱難,但他們的努力并沒有白費。
今天的行動將會很復雜,有許多難以確定的地方,風險也更高。他們肯定會面臨敵人的火力進攻,而有關敵人的準確情報也一如既往地缺乏。
轎車在擁擠的街道上緩慢前行,四周都是喧囂著尋找消費者的小販、責備孩子的父母,還有一些十幾歲的男孩子正在騷擾戴著面巾與頭紗的姑娘,空氣中彌漫著新鮮食物、腐敗食物和流浪狗散發的氣味。在此次行動前,這些人員還從來沒有來過伊拉克,但這份喧鬧帶給他們一絲熟悉的感覺。在第30街道拐角處轉彎時,一大群人圍在新近建立的一家污水處理廠附近,他們在慶祝開張的旗幟下歡呼雀躍。
按照原先的計劃,大眾轎車和先導車輛應該停車的位置,如今被一輛自動傾卸卡車所占據。于是,駕駛員默默地根據新情況進行調整:兩輛現代車圍繞著街區轉圈,同時大眾轎車在附近的尼桑7號大街上找到了一個新停車位。而歐寶車的駕駛員開始倒車,他假裝對街邊一個售賣中東三明治的小攤很感興趣,并且努力掩飾自己的口音。他們的活動其實看上去很可疑,但伊拉克街道上的混亂掩護了他們,使得他們沒有引起注意。
隨即,一輛現代車發現,它行進的道路被建筑物封堵住了。駕駛員于是轉向另一條道路,并且盯著他的同事們,確保車里的其他人明白計劃有變。一同共事的經歷使他們幾乎心有靈犀。最終,4輛車全部就位的時間只比原計劃晚了12分鐘。在3輛負責進攻的車中,行動人員花了一點時間進行祈禱,并審視整個作戰計劃。
無線電臺里響起一個硬邦邦的、斬釘截鐵的聲音,它發出了一個暗語。這個聲音此前曾發出過十幾道類似的命令。第一輛現代車的司機深吸一口氣后,一腳就把油門踩到了底。
聚集在污水處理廠附近參加開張典禮的人群中,外面一層大多是孩子,與傾聽政治家們大談經濟復興相比,他們更喜歡互相嬉戲打鬧。人群的中心部分則是孩子們的父母。他們包裹在黑色頭巾和黑色頭發中的笑臉在熱浪中閃亮著。
當現代車全速沖入人群時,一些幼小的身體撞在車的擋板和前照燈上。駕駛員在按下起爆器時再次輕聲念了一下祈禱詞。無線電信號從他的手掌穿過后排座椅,傳入了車尾行李箱。或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伊拉克淪落血腥的“圣戰”給他所帶來的光榮;或許,在車尾行李箱中爆炸的丙烷罐頭和BB彈(一種軍用武器)撕開轎車的骨架,并將他也撕碎的那一剎那,他心中的憤怒會讓位于悔恨。
街道上此時不僅遍布著汽車碎片和血腥殘肢所構成的拼圖,還充斥著哭喊聲。母親們發瘋般地尋找自己的子女,敵人——美國人——從街區盡頭沖到現場。他們開始設立隔離區,并且治療傷員。
在一片悲號愴痛的慘象中,大眾車悄無聲息地駛近。它猛地加速沖入士兵和孩子們中,這些人剛剛來到現場,目瞪口呆地整理殘骸、鑒別遺體。大眾車隨即引爆了他們所裝載的炸藥。
就這樣,35個孩子倒斃于地,10個美國人和140個伊拉克人受傷。當最后一部車輛直接猛沖向現場時,聯軍部隊開火了,車輛在目標正南方引爆。
第三輛車盡管未能完成任務,但對于第四輛車中的人來說,這已經無關緊要了。幾乎不存在完美無缺的軍事行動。當他們駕車遠去時,駕駛員把腿上的引爆器放了下去。如果他的行動人員在行動時有任何猶豫,他就會用這些引爆器觸發他們的炸藥。副駕駛位上的人剛才把襲擊的過程攝錄了下來,此刻他在看回放畫面。幾個小時后,這些畫面將被傳到網上——其震撼性的效果又將使幾十個新的人肉炸彈加入這項事業中。
對于伊拉克“基地”組織而言,這次行動是成功的。
優勢也會失去掌控
就在污水處理廠爆炸案發生的當天,我就坐在薩達姆時代修建的、巴拉德機場厚度加倍的混凝土飛機掩體里,這里位于阿梅爾以北60英里(約97千米)處。筆記本電腦和等離子顯示器被遍布在膠合板墻壁和桌子上的電線連接了起來,這些都是我們在前一年的春季匆忙修建起來的。天線和衛星信號接收鍋所組成的“農場”將大量信息塞到如同籃球場大小的行動中心里。專家們仔細審核監控視頻和攔截到的信息,并獲取文件和人力情報報告,將伊拉克“基地”組織的形象一塊塊地拼接在一起。他們所編纂的報告被遞交到我和我麾下指揮官的手上,我們會據此制訂計劃,派出我們的特種作戰人員展開奇襲。這里就是聯合特種行動特遣部隊的前沿指揮部。
那時我剛滿50歲,統領這支特遣部隊已經接近一年。對任何一名軍人而言,能夠待在這個職位上都是一種榮耀。1980—2003年,總共有9名頗受尊敬的兩星少將承擔起這項重任,其中有5人一直做到了四星上將。這些人都是美軍中極為卓越的規劃者、協調者以及戰略思想家,他們樹立了非同尋常的榜樣。
這些人所立下的卓越軍功使得我們能夠響應國家的號召,來到這里與日益猖狂的伊拉克反叛者作戰,尤其是伊拉克“基地”組織,可謂美國入侵伊拉克后冒出來的眾多恐怖行動組織中最為突出和兇殘的極端組織。美國和聯軍進入伊拉克是為了推翻薩達姆·侯賽因,這一點他們很快就做到了。但伊拉克“基地”組織很快給我們構成了另一種威脅,他們是一支小巧、靈活而且分散的武裝力量。與他們作戰,需要我們的部隊施展出自己所具備的特種技能。
一次大災難催生了特遣部隊:1980年,伊朗革命者劫持美國人質,我們的營救行動卻以失敗告終。特遣部隊使得全球最強大軍隊的特種行動部隊都被融入了一個組織里。40年的經驗和40年卓越的功績,無論以任何標準來看,特遣部隊都是全球特種作戰部隊中的翹楚——可謂優中之優。但這些過往的東西如今對我們毫無用處。我們剛剛經歷了一次失敗——35個孩子死亡,我們正在輸掉一場戰爭,而對手是資源豐沛度還不如我們的極端分子。
從表面上看,伊拉克“基地”組織與我們特遣部隊之間的戰爭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的較量。我們擁有一支規模龐大、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部隊,而伊拉克“基地”組織不得不招募當地人,并且通過危險而靠不住的通道一個個地將外國戰斗人員偷運入境。我們坐享強大的通信技術,而他們為了減少被發現的風險,只能面對面地會面或者派信使傳遞信息。我們的戰士都經歷過歷史上最為苛刻的特種作戰訓練的錘煉,而他們只是在遍布阿拉伯半島和北非的各類訓練中心學了些三腳貓功夫。只要愿意,我們可以使用別人無可匹敵的火力、裝甲車輛以及尖端監控設備,而他們的技術主要是在“安全屋”里用丙烷罐頭和過期的蘇聯迫擊炮彈組裝簡易爆炸裝置。
在紀律方面我們也堪稱楷模。我們占據優勢的資源并沒有讓我們驕傲自滿,我們正以前所未有的努力讓我們的優勢向達成目標的方向行進。我們的行動人員會在白天醒來,檢查計劃以及情報,并且向指揮層做簡報。當黃昏來臨之際,他們會穿戴上裝備,直升機的螺旋槳也會開始轉動。在黑夜,小股部隊就開始工作了,一個晚上要向兩三個,甚至10個目標出擊,每次行動都經過謹慎的規劃和執行,唯恐一旦行動失敗,行動者性命不保。到了清晨,疲憊的勇士會倒在床上睡上幾個小時,然后重新開始新一個輪回,就這樣周而復始,幾個月不停。
特遣部隊獨特的能力使得我們有必要在伊拉克的戰斗中處于領導者地位,但執行任務的規模是我們從來不曾遇到過的。在我們20多年的歷史上,我們曾經成功地執行過規模小、如同外科手術般精確的軍事行動;不過我們還從沒有奉命去指揮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戰爭。9月30日污水處理廠的悲劇讓我們郁悶地意識到,盡管我們有著優良的傳統、精良的裝備和堅定的責任心,但事態還是正在脫離我們的掌控。
關于爆炸案的信息不斷地涌入,重要行動報告中的精練敘述,還有特遣部隊散布在伊拉克全境的聯絡官所發回的有價值信息,讓我們覺察到一些細節,包括死者的背景和年齡,以及歐寶車里的人是如何從我們的指尖溜走的。我們爭論著該怎樣回應。
但我們還不得不回答一些更為深刻,也更讓人困惑的問題:如果我們是“優中之優”,那為什么這類襲擊還會不斷發生,甚至愈演愈烈?為什么在一群資源獲取情況不如我們的人面前,我們會束手無策?為什么我們正在經歷失敗?
小團隊與大組織
這些問題和我們所找到的答案,以及它們與特遣部隊之外的世界所產生的聯系,共同構成了本書的基礎。在面對伊拉克“基地”組織時,我們其實面對的是一種全新的威脅,而這種威脅是由全新的環境孕育出來的。我們不得不進行的這場戰爭,與其他國家進行的戰爭不一樣,與20世紀爆發的任何一種戰爭也都不一樣。叛亂者、恐怖組織、極端組織的歷史和軍事沖突一樣古老,但到了2004年,這些現象與新的技術變量結合,從而產生了全新的問題。幸運的是,大多數人不用與暴虐的叛亂者作戰,不過那些讓伊拉克“基地”組織獲取成功的技術和社會變化卻在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
2004年,我們才剛剛開始領略這種變化的嚴重性,但幾個月后,我們就開始明白,如果要擊敗伊拉克“基地”組織,就必須向這個組織學習。我們喜歡把“90后”和“00后”稱作“數碼原住民”,將這批人的父母稱作“數碼移民”,而伊拉克“基地”組織就是這個信息富集、聯絡密切的21世紀的原住民。他們的行事方式與我們所認為“正確”、“有效”的行事方式有著天壤之別,但他們的行事方式的確有效。
在這場戰斗中,我們被迫清空大腦,因為我們認為的那些戰爭和世界的運行方式已經失效。我們必須拋棄所熟悉的組織結構,并且沿著幾條完全不同的線索重建它們,將我們剛強的架構置換成靈活的機體,因為面對復雜威脅正在掀起的巨浪,這是唯一的制勝之道。比如,我們必須按照極端透明的信息分享原則(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共享意識”)重新搭建我們的部隊,并且進行決策權力的“去中心化”(也就是“賦能”)。我們消除了障礙——各單位間的隔絕壁壘和我們等級制度的天花板——而這些障礙曾經使我們效率頗高。我們觀察我們最小部隊單位的行為,并且想辦法將這種行為模式拓展到擁有幾千名成員的組織身上,這種組織甚至遍布三塊大陸。我們成了所謂的“小團隊構成的大團隊”:一個巨大的指揮機構,但是其所具有的敏捷性,是原先小型團隊才會具備的。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幾乎都與軍事傳統和一般的組織實踐原則相悖。許多原則在20世紀把我們塑造成了有效率的部隊,如今卻統統被我們放棄,因為21世紀的游戲和游戲規則已經完全改變了。
2004年,我們在伊拉克的努力也不例外——這是一種新的模式。主宰20世紀的、讓無數組織獲取成功的行為模式其實是植根于工業革命的;而現在,簡單地說世界已經改變了。追求效率——投入最小的能量、時間和金錢,獲取最大的效果——曾經是一個值得稱道的目標,但在今天的世界,獲取成功的辦法更多的是應對持續變化的環境,而不是根據一堆已知的或者相對穩定的變量進行選擇。敏捷性必須成為我們首要的素質,而不是效率。
今天,我們特遣部隊所面臨的挑戰,同時代的其他組織也難以幸免。這些組織在應對舊世界的環境時擁有強悍的能力,只可惜舊世界已經一去不復返。2010年,我離開了軍隊,建立了麥克里斯特爾集團。從那時開始至今,我和同事們研究了大量商業組織和其他類型集團試圖在一個已經變化了的世界里圖生存、謀發展時所遇到的困難。我們在下文會討論為什么今天大多數組織難以應對這些挑戰,同時我們也會一步步地展示我們在伊拉克的經歷,展示我們在伊拉克發現的一些行之有效的解決問題的方法。通過展示我們所做的相關研究,能夠將我們在伊拉克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運用到更為廣闊的領域里。
但在2004年,這些問題的答案還沒有出現。我們正在努力了解我們的敵人,這些人沒有固定的地點,沒有統一的制服,他們在網絡上招募人員進行宣傳,來無影、去無蹤,不可捉摸。通過艱苦而危險的戰斗所獲取的情報,其有用性卻在烈日下被蒸發得干干凈凈,就如同9月30日消失在巴格達街道上的那輛歐寶轎車一樣。但我們的確有一個起點——一個名字:阿布·穆薩布·扎卡維。這是一個化名,但這個人卻是真實存在的。
伊拉克“基地”組織
5年前(1999年),死海以東30英里(約48千米)處的約旦沙漠中,高度戒備的蘇瓦卡監獄的大門打開了。幾十個人走了出來,其中有一個安靜的男人,他那身飄逸的阿富汗長袍與四周穿著囚服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就是艾哈邁德·哈雷勒,日后他以另一個名字在外部世界惡名昭彰——阿布·穆薩布·扎卡維。
艾哈邁德出生在約旦工業城市——扎卡——一個普通、隨和的家庭,但他本人在小時候就走上了一條不尋常的輟學之路,并且沉溺于毒品和酒精。他的母親最后把他送到了一座清真寺中,而這座清真寺以其薩拉菲教派傾向而聞名(薩拉菲教派是伊斯蘭教遜尼派中極端保守的一支)。在那里,他發現了真正能激發自己熱情的東西:“圣戰”。他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去追尋“圣戰”的光榮,希望在與異教徒入侵者(當時是蘇聯)作戰的過程中,扮演一個光榮的角色,但他來得太晚了,蘇聯已經從深陷10年的戰爭泥沼中抽身。艾哈邁德于是回到了安曼,并與那里的極端伊斯蘭教社區建立了聯系。他參與了反對約旦的密謀,從而被關押進蘇瓦卡監獄,在那里他待了整整5年。這5年堅定了他的決心,增加了他的體重。他背誦《古蘭經》,用酸去除了年輕時在身上留下的象征著叛教的文身。
10年前,他的母親把他送到那座清真寺中,無意中開啟了他成為獨具人格魅力的恐怖分子指揮官的旅程,而在蘇瓦卡的監獄中,艾哈邁德最終完成了這段旅程。獄友們對他很敬畏,監獄當局也害怕他。懾于他的影響力,監獄當局允許他不穿傳統的囚服,而可以穿紗麗克米茲(Shalwar Kameez),這是一種優雅的阿富汗傳統服裝,長衫、松褲,在腰部和腳踝部收束起來。這只是他新身份的一個標識,另一個標識則是他的名字——阿布·穆薩布·扎卡維。當這個33歲的男子走出監獄時,他已經注定會成為“后9·11”反恐戰爭中的核心角色。
他回到了巴基斯坦,在那里,一個名叫“基地”的組織正在形成。受到啟發,他成立了一個類似的組織——“團結和圣戰組織”(TWJ)。這個組織先是試圖插手巴基斯坦和車臣當時正在醞釀的戰爭風暴,但很不成功,之后TWJ在阿富汗的赫拉特省建立了一座訓練營,對激進分子進行體質訓練,教授他們制造炸彈和進行化學戰的技能。“基地”組織對TWJ產生了興趣,兩大恐怖集團之間的關系變得密切起來。
對于扎卡維來說,美國入侵伊拉克簡直是美夢成真,他終于有機會證明自己的價值了。伊拉克遜尼派是伊拉克的少數派,在薩達姆倒臺后被突然剝奪了政治權力。TWJ充分利用了伊拉克遜尼派的這種恐懼和無助,出現在反抗美軍的最前線。2003年,扎卡維導演了一連串成功的炸彈襲擊,導致數百人死亡。當時聯軍正試圖讓巴格達安定下來,扎卡維的舉動無疑是扇了聯軍一記耳光。一輛滿載著炸藥的卡車在聯合國位于運河賓館的總部爆炸,導致22人死亡,死者包括聯合國派往伊拉克的特使——塞爾吉奧·維埃拉·德梅洛。兩個月后,一連串經過精心策劃的自殺式爆炸共導致35人死亡,受傷人數超過200人,一輛滿載炸藥的救護車則被用來襲擊國際紅十字會的總部。
這次針對污水處理廠的襲擊是可怕的,但在2004年的伊拉克,這沒有什么不尋常之處。到了12月,伊拉克境內所發生的重大恐怖襲擊的數量
,已經超過2003年全世界所發生的恐怖襲擊數量
。在2005年,伊拉克的恐怖襲擊總共導致8300人死亡
,是“9·11”事件死亡人數的3倍,要知道伊拉克的人口數量只有美國的1/10。伊拉克的人口占全球人口的比例不到0.5%,但這個國家在2005年所發生的恐怖襲擊數量以及所導致的傷亡數量,卻占全世界的幾乎1/3。
而且事情還在變得更加糟糕:2006年春季,每個月都會有超過1000人因為恐怖襲擊在伊拉克橫死街頭。
讀者可能還記得前文中提到的,那間被恐怖分子占據的小屋里曾經的主人,類似這樣的家庭變故,在爆炸案頻發的當地已經是家常便飯。
薩達姆被驅逐,并且受到了審判,然而,在2003—2005年伊拉克的街道上并沒有看到秩序有所恢復和民主萌芽有所滋長,相反我們看到了許多讓人沮喪的景象:商店關門,道路荒廢,在公開場合走動的人越來越少,自殺式爆炸襲擊越來越多。2003年,石油資源豐富的伊拉克經濟萎縮了超過20%,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只有449美元,僅相當于美國的2%。
電視新聞報道說,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結論是:局勢“是令人沮喪的”。
伊拉克人沒有在電視上看到這些。對他們而言,這些消息就是發生在身邊的事。脆弱的薩達姆政權垮臺后,電力短缺讓巴格達癱瘓,電燈、冰箱和空調全都無影無蹤。在這座城市的夏天,白天最高溫度可以超過50℃,裸露在外的皮膚如果不小心碰到被太陽烘烤得灼熱的金屬,立刻會覺得火辣辣的疼,可想而知,沒有電力、沒有冰箱和空調意味著什么。淡水生產廠和污水處理廠被荒廢,人們產生的生活垃圾在街道上堆積,于是令人惡心的臭氣彌漫在城市的所有角落。
這里曾經是文明的搖籃,其歷史之悠久不亞于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如今,它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
這種殘酷和騷亂是一種戰略的產物。扎卡維的目標是在伊拉克的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挑起一場教派內戰。他認為,兩個教派如果斗得兩敗俱傷,則世俗國家的遺存也會被徹底清除,這樣,他就有機會去建立其理想中的伊斯蘭政教合一國家。他把矛頭指向伊拉克什葉派,這等于點燃了火藥箱,教派沖突于是席卷了伊拉克。他很聰明地使用了杠桿原理,伊拉克“基地”組織每一次的襲擊目標都是精心挑選的,它所引發的系列報復使得傷亡被成倍地放大。除了自殺式爆炸的襲擊者,伊拉克宗教沖突雙方的手上都會染上鮮血,從而造成更多的傷亡:在地下室,有人遭到虐殺,被電擊致死的尸體和被肢解的人體殘骸也堆積在那里;在堆滿垃圾、人跡罕至的小巷里,尸體的頭上還套著讓他們窒息而死的塑料袋。
即便是“基地”組織,也開始對扎卡維的極端行為感到不舒服。但這個約旦人為伊拉克“基地”組織積累起強大的軍事力量,“基地”組織領導人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希望善加利用。“基地”組織領導人如果想在伊拉克施加影響力,就必須與扎卡維合作。2004年10月,扎卡維向烏薩馬·本·拉登宣誓效忠
,作為交換條件,拉登允許這個曾經名叫“艾哈邁德”、來自扎卡的無名小卒使用“基地”的標識。伊拉克“基地”組織就此誕生。
在無序中尋找關系
特遣部隊傳統上就是針對恐怖分子發動攻擊的組織,我們卻也不得不把伊拉克“基地”組織的成功歸功于扎卡維,并且將其稱為“偉大的理論家”。不可否認,扎卡維聰明、能干,他挑撥遜尼派和什葉派互斗的戰略閃耀著邪惡的智慧之光,不過,所出的主意卻很低劣。將軍們坐在扶椅上,提出怎樣贏得戰爭的建議,其中有些建議相當聰明,但只有那些能夠真正鍛造、指揮一支部隊來執行任務的人,才能最終取得成功。遜尼派的恐懼情緒、伊拉克人對美國占領軍的憎恨、宗教狂熱、暴虐的混亂所帶來的普遍瘋狂,都讓扎卡維的伊拉克“基地”組織獲益,其崛起的速度和廣度也讓人震驚。扎卡維能夠將一小群愿意獻身的個體,打造成具有凝聚力的恐怖組織,這一點并不讓人吃驚,但他還能利用令人惡心的、空洞的鼓噪,來把極小一群人變成受到廣泛支持的,并且在戰略上十分高效的叛軍,這一點需要更深入地解釋。我們檢視了所有可能的變量——宗教歷史、伊拉克“基地”組織理念的蠱惑性及其所采取的無下限的戰術——但這些變量都不足以解釋如今我們在戰場上看到的一切。
當初在巴拉德建立特遣部隊總部時,我們幾乎在每一面墻上都掛滿了地圖。對軍人來說,地圖是神圣的。在軍事指揮部總部,士兵們有如神祇般帶著敬意地懸掛、保存著這些地圖。一張標注清晰的地圖能夠使得士兵一眼就看清楚敵我態勢以及未來的行動計劃。借助地圖,指揮官只要再簡短地說幾個詞,就能把所發布的命令表達清楚。有一個段子是這樣說的:在對五角大樓的辦公室進行翻新時,工人們移除了一堵掛滿了地圖的墻,結果發現這堵墻后面是另外一堵掛滿地圖的墻,而這堵墻上地圖的時間都是關于前一次戰爭的。在歷史的大多數時間里,戰爭與地形、領土占有、地緣目標息息相關,而地圖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不二工具。
然而,巴拉德總部中懸掛的地圖,卻無法告訴我們具體在哪一片戰場、哪一棟房屋、哪一片地區,我們的敵人把視頻上傳到網上,也無法告訴我們在哪一片戰場、哪一棟房屋、哪一片地區,我們的敵人把載滿炸彈的車輛駛入街道。一面面白色書寫板開始出現在我們的總部,代替了地圖的位置。很快,到處都能看到白色書寫板。站在白色書寫板四周,手上拿著記號筆,我們大聲交流,分析哪些是我們知道的,哪些是我們懷疑的,哪些又是我們所不知道的。亮白色的書寫板上布滿了各種顏色的語句和圖畫,然后被我們擦掉,又再次被我們涂滿。我們不再畫靜止的地理特征,不再畫事物本身,而是畫易變的關系,畫事物之間的關系。
我和我的家人過去在漫長的旅途中會玩一個游戲:在一張比較大的照片里尋找熟悉的景象。在特遣部隊中,我們則試圖在伊拉克的混亂局面里找到熟悉的結構和模式。盡管這些東西看不到、摸不著,但我們確信它們是必然存在的。我們搜集情報,從而開始分析這個組織內各成員之間的關系。在往常,軍事指揮層中的關系若用線條等幾何元素表達,則以直線和直角為主,而這一次我們發現自己畫的都是盤根錯節的網狀結構,這樣的組織架構我們從未見過。在白色書寫板上出現的、我們前所未見的架構圖看上去混亂,而且充滿了矛盾之處——理解它就如同閱讀用外文寫成的技術文件。

圖1 我們設想的敵軍架構模式vs我們實際面臨的敵軍架構模式
而我們在戰場上所觀察到的敵軍行動,其實更接近于上述并不穩定的關系模式,而不是我們所熟悉的自上而下的架構;而后者正是我們在接受訓練時所要設想面對的。我們開始認為,我們所熟悉的模式或許根本就不存在于這里——伊拉克“基地”組織與我們曾經所面對的敵人完全不同,這場戰爭也與我們曾經參與的戰爭完全不同。
伊拉克“基地”組織能夠熟練地運用信息技術,于是過去幾十年間游擊隊和恐怖團伙所使用戰術的效率被成倍地放大了。這些都是很明顯的,不過還有一個更大的變化發揮了作用。全球各部分之間的聯系呈爆發式增長,這意味著我們所面臨的局勢不單單是道路上的汽車開得更快那么簡單,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完全不同并且不斷變化的場景。戰斗部隊的標準結構,是隸屬關系明確的組織,以堅定執行為特征,而伊拉克“基地”組織展現出來的特質卻是不斷地在改變外形。伊拉克“基地”組織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強的,不過和普羅透斯一樣,它是一個可怕的對手,因為它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自己的形態。
在部落傳統氣氛濃厚的費盧杰,伊拉克“基地”組織穿上酋長的長袍,并且資助傳統的伊斯蘭詩歌節。行動人員通過當地的眼線向費盧杰的“圣戰者協商委員”會施加影響,并且向當地備受尊敬的宗教人物施加影響,而這些宗教人物都是伊拉克“基地”組織試圖爭取或威脅的目標。但如果一名伊拉克“基地”組織行動人員向東走45英里(約72千米)來到巴格達,他就會融入當地的城市景象,他會穿上城里人的衣服,開著裝有簡易爆炸裝置的汽車在大街小巷駛過。“基地”組織的成員不但沒有標準的行動模式,甚至都沒有標準的上下級隸屬關系。有時候我們覺得除掉了它的一個高級領導者,應該是對其整個組織造成了沉重的打擊而從此一蹶不振。每當我們有這種感覺時,它都會迅速恢復過來。網絡理論家兼軍事分析師約翰·阿爾奎拉總結道:“在過去10年里,‘基地’組織出現了大約20個‘三號人物’,但在一個網狀結構的組織里,所有人都是‘三號人物’。”在我們看來,一個組織如果沒有一套可以預見的行事方法,也沒有明細的指揮鏈條,就完全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組織——在我們的理解中,伊拉克“基地”組織應該因為缺乏統一權威而陷入內部的混亂。但事實上沒有,它依舊像往常一樣固執而滿懷怨恨地運轉著,所展現出的目的和戰略仍然前后一致,從未改變。
我們找不到證據來證明,如此無法解釋的組織架構是蓄意設計的產物,它倒更像是在不斷自我調整中最終演進的產物。我們很快會看到,這種組織架構其實代表了新世界中的一些必不可少的元素,而我們正在這個新世界中行事。
環境因素的改變
數年后,也就是2010年,我應邀前往耶魯大學講課,在那里我與一群聰明絕頂的人在一起,從而有機會反思我的上述經歷。
其中的一次互動尤其讓人高興。克里斯蒂娜·塔爾博特–斯萊格爾博士是一名杰出的免疫學家,她研究的是艾滋病。有一次她來看我,并且好奇地探討她所看到的人體感染和我所觀察到的國內暴動之間是否具有相似性。結果兩者還真有些相似性,艾滋病病毒和艾滋病都不會立刻導致人的死亡,它們會讓人體變得虛弱,到最后虛弱到其他原本并無威脅的感染也能對其展開攻擊的地步。這種環境因素在削弱主體的同時,也間接地增強了攻擊者的實力。
在2004年時,我對上述這些免疫學方面的術語還不甚理解,但我也開始意識到一個組織的健康程度就好像人類機體一樣,不能在真空中對其進行評價,它是組織與周邊環境互動的產物。能否理解這種環境,是我們能否搞清楚為什么我們在失敗而伊拉克“基地”組織在取勝的關鍵。我們或許擁有全世界最好的裝備和最好的特種作戰部隊,但作為一個組織,我們無法以最好的狀態適應那個時間、那個地點。
伊拉克“基地”組織之所以會成功,是環境使然。其中一個大的背景是伊拉克作為一個國家的崩潰,而更大的一個背景則是某些超出國境線的東西——這些東西與時代相關,而并非與地緣相關。
很多人都認為這個世界變得更“扁平”、更快速,人們之間的聯系更多,流動性更強,移動得也比以前更快。換句話說,經濟學家所謂的“進入門檻”——進入一個市場所需要的過高成本——被降低了,這就使原先在常規系統外運作的玩家獲得了新的可能性:馬克·扎克伯格沒有家族人脈的積累,沒有啟動資金,甚至連大學文憑都沒有,在20多歲就改變了世界;賈斯汀·比伯在2007年將自制視頻在網上公布,從那時起他的唱片賣出了1500萬張,獲得了接近2億美元的個人財富
;而阿布·穆薩布·扎卡維通過網上的炸彈制作教程,通過在網上進行全球人員招募并進行全球宣傳鼓動,發動了一場戰爭。通過網絡的互聯以快速傳遞信息的能力能夠使小規模團伙迅速獲得前所未有的影響力:車庫樂隊、寢室暴發戶、病毒博客都是如此,當然還有恐怖分子。
21世紀的行動環境與20世紀存在著根本性的不同,扎卡維生逢其時。這不像聊天室和YouTube(世界最大的視頻網站)那么簡單:伊拉克“基地”組織的結構——網狀化、去中心化——擁抱了這個新世界。在某些方面,我們更像是那些正在與一群暴發戶苦斗的財富500強代表,而不是“二戰”中與納粹德國死戰的盟軍指揮部。
如果我們無法改變環境,無法讓環境來適應我們,那么我們只能去適應環境,而問題是我們該如何去適應環境。我們不是一群在法律之外行事,并且在匆忙中制定法律的叛亂分子。特遣部隊是一支規模龐大的、機構化的、受紀律約束的軍事組織。雖然比其他大多數部隊更加靈活,但與伊拉克“基地”組織相比,我們是名副其實的龐然大物。那么,你又如何訓練一個龐然大物去進行靈活的變通?
管理方式需要創新
和許多軍人一樣,我喜歡研讀軍事歷史。即便是歷史上最有名的戰役,也包含著對于戰略戰術出人意料的運用。在2004年,面對飄忽不定、難以追蹤的敵人,我開始對亞當·尼科爾森的《火焰的尺寸:英雄主義、責任以及特拉法加戰役》(Seize the Fire: Heroism, Duty, and the Battle of Trafalgar)一書產生興趣。這本書描述了英國海軍上將霍雷肖·納爾遜是如何勇敢地擊退處于優勢的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簡稱法西艦隊)的。
1805年10月21日,5.5英尺(約1.7米)高的納爾遜在其座艦——HMS“勝利”號——上矗立著,雙眼緊盯著他的敵人。47歲的他在之前的戰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條胳膊。他知道拿破侖的法西艦隊試圖消滅自己的部隊,從而使整個英國海軍不再對其構成威脅,繼而揮師對英國展開登陸作戰。如果納爾遜的部隊失敗了,則英國就會面臨一場災難。自從1588年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以來,英國人還從來沒有面對過如此巨大的威脅。
情勢似乎不妙。納爾遜有27艘艦只,而敵人號稱擁有33艘。但在他的腦海中,正醞釀著軍事歷史上最為深思熟慮,同時也最為不同尋常的計劃。
傳統上,海軍將領在進行海戰時通常會安排自己的船只排成一條平行于敵人的戰線,雙方會一輪輪地互相齊射,直到有一方由于傷亡過大、船只和彈藥損耗過多而投降。這種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戰艦兩側側舷加農炮的火力。同時,這種安排也方便進行中心化控制:海軍將領一般位于一字長蛇陣的中心,可以監控整個戰局并且通過旗語發出相對清晰的命令。戰斗變成了操縱者與被操縱者之間的對決。然而,這一次納爾遜的打算是將自己的艦隊分成兩列,而且這兩列之間形成一個特定的角度,然后從側面切入法西艦隊的一字長蛇陣,將其切成三段。他希望用這一戰術打法西艦隊一個措手不及,從而使雙方的船只隊列都被打散,這樣一來就造成了混亂,敵軍的指揮官也就無法發布連貫的命令。

注:納爾遜海軍上將在面對占據優勢的法西艦隊時,采用了這種干擾性的辦法
圖2 傳統的海軍戰陣vs納爾遜的戰陣
畫在圖紙上或者在桌面上進行小模型的推演,你會覺得納爾遜這一大膽的行動沒有什么了不起,似乎連業余的人都能做到。但大廳桌面上沒有風浪的環境,與西班牙海岸外波濤洶涌的大海之間是存在區別的,這也使得控制這種行動充滿了挑戰性。227英尺(約69米)長的“勝利”號是一艘由木材、鋼鐵、帆布、纜繩構成的重型機械,由850名海員操作,這些人要不停地在水面下的艙室和三根主桅桿上的桁端之間忙碌。水兵們使用總長達26英里(約42千米)的麻繩索具來升起、調整6510平方碼(約合5443平方米)的帆布,這些帆布被做成37張帆,用來驅動船只。在裝填重型火炮,并對敵人進行瞄準、射擊的同時,還要小心地操縱風帆使得船只能夠左右行駛,這需要技術高超的船員們進行小心謹慎的操作。在日常的航行中,微觀管理所有8層甲板上每個船員的動作就已經困難重重;在戰斗中,這更加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這絕對不是高堂中的紙上談兵。
即便進入攻擊位置也會顯得十分冒險。軍艦左右舷上的加農炮無法轉向去攻擊軍艦的前方或后方。在向敵軍艦隊接近時,納爾遜的軍艦將被暴露在敵軍火力之下,并且毫無防守之力。不過一旦納爾遜的艦隊切入敵軍的一字長蛇陣,與尋常的面對面炮轟相比,可以讓法西艦隊蒙受更大的損失。
9月29日,在“勝利”號的船艙里,納爾遜向自己麾下的各軍艦艦長描述了自己的計劃,緊接著,在10月9日,他又向各艦長發去了一份秘密備忘錄,進一步闡述艦隊應該如何分成縱列向敵軍發起攻擊。納爾遜還特意強調每個艦長在即將到來的戰斗中的作用,或許在他看來,這一點比擺明一種戰略更為重要。納爾遜后來將其計劃的核心命名為“納爾遜戰陣”:這是一個理念,即一旦開始混戰,所有的單個指揮官必須自行決斷,發揮主觀能動性。他意識到計劃很容易被打亂,在這份秘密備忘錄的最后,他總結道:“艦長們可以使自己的戰艦與敵軍戰艦并排緊貼,這么做沒什么錯。”歷史學家兼考古學家羅伊·阿德金斯寫道,在舉行了一系列的軍事會議、散發了一系列的備忘錄后,“攻擊的計劃敲定了,艦隊中每一個指揮官都清楚了在未來戰場上自己要做什么”。阿德金斯還寫道:“戰役開始前幾天,在多次戰術討論會上,納爾遜耐心地向指揮官灌輸自己的理念。他允許,也期待自己的部署能夠讓他們發揮主觀能動性,同時要求艦隊中的所有人減少對不可捉摸的通信手段的依賴。”
比如信號旗。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幾英里外的法西艦隊,它們還處于嚴格的權威統領之下。尼科爾森注意到,拿破侖禁止彼埃爾·查爾斯·維倫納夫海軍中將在任何階段告訴其艦長們擊敗英國人的大戰略將會是什么樣的。阿德金斯補充道:“法國和西班牙的軍隊素來有這樣的弱點,它們依賴中央指揮部發出的命令行事。傳統上,單個艦只的指揮官會等待通過信號旗發來的命令,而信號旗所發出的信號可能會因為戰場上的煙霧而模糊不清,可能會因為遭到敵軍炮火的打擊而無法發出,也可能被錯誤地理解。”
太陽升起,巨大的艦只開始升起它們的風帆。納爾遜領導他的艦隊投入戰場,而他的座艦就在攻擊隊形的先鋒位置。許多事情可能不會按照預想的發展,風向的小小改變可能意味著他們所預計的“天氣優勢”,也就是所占據的上風位會被逆轉。不過事實上一切順利,他們切入了法西艦隊的一字長蛇陣,艦只向各個方向四散猛沖。事態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與計劃一致,這一計劃足以擾亂敵人的任何計劃:法西艦隊的指揮層意識到巨大的沖擊即將到來,但他們束手無策。盡管在技術上具有優勢,但拿破侖方面還是有19艘戰艦被英方俘虜,而納爾遜方面沒有損失一艘戰艦。
這一戰役中納爾遜獲得了彪炳海軍歷史的戰略成功,但這一戰役究竟給人們帶來哪些啟迪?這一點常常遭到誤解。
納爾遜是位杰出的人物,他制訂了天才的計劃,在一場處于劣勢的戰斗中精彩地施展了計謀,獲得勝利。故事大致如此……但讓納爾遜所屬部隊獲勝的原因,不僅僅是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勝利的種子在納爾遜醞釀他的計劃之前就早已種下——在告訴他的屬下“使自己的戰艦與敵軍戰艦并排緊貼”之前。
事實上,納爾遜的辦法早就有人采用過。在英國海軍作戰史中,這樣的戰略曾經多次被使用,并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納爾遜的戰術其實與在他之前一些卓越海軍將領的戰術有契合之處,同時,他還在管理方式上有所創新,并在他的部隊中培育了一種新穎的文化。
納爾遜的核心做法是,在其所統領的組織中培育一種文化,讓組織中所有的個體都有主動性,并且能夠進行關鍵性的思考,同時反對簡單地執行命令。尼科爾森對此解釋道:“納爾遜創造了市場,不過一旦市場被創造出來,他會依靠企業來行事。納爾遜麾下的艦長們要把自己視為戰役中的企業家。”要想培育出這樣一群“企業家”,需要數年的訓練和經驗積累,但這樣的投資是值得的,因為納爾遜知道這樣一來他的部隊就具備了亂中取勝的能力。尼科爾森總結道:“英國人擁有的優勢并不在技術上,而是在文化上,與所謂的‘兄弟幫’
息息相關。”納爾遜當時所采取的辦法固然聰明,但這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偉大之處另有奧秘。
他獲得成功的核心奧秘在于耐心,在于不懈地培育自己屬下的才干和自我調整能力,而這也是從理論上的戰略走向實際勝利的必經節點,也因為這一點,教條化的理論家和那些紙上談兵的海軍將領無法像真正的領導者那樣獲得決定性的成功。納爾遜真正的天才之處,并不是讓他彪炳史冊的聰明戰術,而是那一天之前經年累月的創新性管理以及領導。
限制性因素
2004年,我正在閱讀有關納爾遜的書,然而在戰場上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我覺得自己更像那個倒霉的法國海軍將領維倫納夫。伊拉克“基地”組織制造了混亂,并且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而且還成功地、始終如一地、接連地發動混戰——而我們空有巨大的火力優勢,卻無從有效運用以贏得戰斗。
我們擁有所有的資源:要人有人,要槍有槍,飛機、彈藥、醫療補給樣樣不缺。不過,將所有這些資源捆綁在一起并且向敵人進行投射,這需要投入相應的“艦只”,并且需要一個“海軍將領”來確保所有的事務能夠有效運轉。軍隊中喜歡簡寫,我們也用一個簡寫詞來描述在某種情況下拖累你的因素——limfac(limiting factror的縮寫,即限制性因素)。當看到在阿梅爾污水處理廠被燒焦的尸體時,當環顧周圍的環境時,我們開始意識到:我們的火力和優良傳統之所以沒能夠使我們獲得成功,并非因為我們不夠努力,也并非因為我們缺乏聰明的戰術,而是因為我們特遣部隊組織基因中的某些東西。我們是20世紀的杰出組織,但在21世紀,這并沒有什么用處。我們意識到,在所有不可預料以及明確無誤的事情中,我們的limfac根植于我們日常的管理方式之中。
總結
? 2004年,我們特遣部隊所面對的伊拉克“基地”組織,從表面上看如同一支傳統的叛亂武裝;但在表象之下,它的行事方式與我們從前所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有所不同。它沒有傳統意義上自上而下的管理模式,它的形式更類似于分散的網絡狀。事實證明,對付我們這些客觀上更加成熟的軍隊,這種方式極其有效。
?伊拉克“基地”組織特殊的架構使它在伊拉克的作戰環境中顯得生命力旺盛,而伊拉克的這種作戰環境與我們傳統上所面對的作戰環境又有顯著的不同。21世紀是一個更互聯、頻率更快、更難預測的時代,我們在戰場上遇到了這些變化,而實際上類似的變化正在影響幾乎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為了獲勝,我們必須改變。讓人吃驚的是,這種改變并非戰術和技術上的,而是我們部隊的內部結構和文化。換句話說,這種改變在于改變我們的管理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