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話題(1)
- 單向街001:最愚蠢的一代?
- 許知遠 肖海生主編
- 4937字
- 2018-01-12 15:44:35
嗨!Julia
文/許知遠
當今社會雜語喧嘩,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將如此。當今世界的中心議題乃是如何把多聲部鑄造成和諧的音樂,而防止它散漫為嘈雜之聲。
——齊格蒙特·鮑曼
一
即使不說話,Julia也是最引人矚目的一位。
五位演講者在講臺上呈弧形而坐,正在討論“如何講述故事”。演講廳大約是標準泳池大小,如果站在最后一排,臺上每位的面孔都遙遠而模糊。不過,每當麥克風傳到發言者手中時,投影會在講臺臨時拉開的屏幕上打出她的巨大形象,臉上的每一個微笑與不屑都很清楚。
Julia穿了一雙紅色長襪,像是從剛剛從昨晚酒吧的夜舞里,直接沖到了會場。何況,她還一直占據著麥克風,語速快、聲調高、句子間沒有過渡,兩片紅艷、豐滿的嘴唇一直上下動個不停。“對,我就是一件產品”,她冒出的這一句話給全場帶來驚詫和歡呼。其他的三男一女,光頭的投資家,黑毛衣的Geek,帶著點靦腆的英國在線電視的主持人,還有Facebook創始人的姐姐Randi Zuckerburg,像是陪襯品。
Julia必定喜歡這感覺。在會場上分發的演講者的厚厚的小冊子里,她的照片與簡介最容易被記住。一個穿著吊帶褲的年輕姑娘,那件胸前印著WIRED標志的白色T恤緊緊裹在肉感的身體上,左手扶在架在鼻梁上的CLARK KENT式黑框眼鏡上,眼神傾斜卻直勾勾地射向你,撅起的厚厚嘴唇上的口紅濃得要滴下來。
朱莉亞·安利森(Julia Allison),“城中最著名的年輕記者”,右頁的個人簡介引用了《紐約》雜志對她的評論,接著是《紐約觀察家》更眩目的注解——“像是穿梭于帕瑞斯·希爾頓和愛因·蘭德之間”。
這是個詭異的結合,一位這個年代流言不斷的社交名媛,另一位則是半個世紀前的女性哲學家,唯一相通的是,她們都是各自時代的風潮代表者,都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者,都聲名赫赫。不過,在愛因·蘭德的年代,除去個人姿態感,她更需要通過自己的哲學、寫作、演說,獲得名聲與影響力,而帕瑞斯·希爾頓,就像大多數人感覺到的,“僅僅因為著名而著名”。
關于Julia個人介紹的短短一頁篇幅里,是各式各樣媒體的名字。她是Time Out的專欄作家,她的形象出現在從新聞頻道CNN到男性雜志MAXIM這廣闊的媒體頻譜上。最讓她引以驕傲的是,去年以她為封面人物的8月號《連線》WIRED雜志,是這本雜志歷史上最暢銷的一期。它也引起了廣泛性的爭議,創刊于1993年的WIRED以報道技術變革的姿態出現,是過去15年中英語世界最能把握住時代風尚的媒體,而在這15年中,只有6位女性登上過封面,她們要么就是曾經的企業英雄瑪莎·斯圖沃特,要么就是電影明星烏瑪·瑟曼,而沒人說得清楚朱莉亞·安利森到底有什么成就,為什么出名。
“Internet Famous”,那期《連線》以此為題。Julia的形象,被處理成由銀灰色雕塑,像是來自另一個外太空的新物種。文章講述了這名27歲的紐約姑娘,“不會表演,不會歌唱,不富有”,卻如何依賴一步步精心的自我宣傳方式,來獲得廣泛的關,成為了“internet celebrity”。在《連線》的編輯們看來,這或許代表了一個新社會形態的到來。Blog、Twitter、web 2.0、digital camera,這些新通訊工具賦予每個人強大的能力,可以借助這即時、無限復制的方式,將影響力迅速擴充。而這技術也正締造出一個新社區,其中有著自己的評判標志,他們也形成了自己的倫理標志,喜歡談論的是“我,我,我”。
在慕尼黑舉辦的Digital-Life-Design論壇已到了第五年,是全球技術文化支持者們的盛會。我偶然間混入其中,像是在另一個空間里進行了一場短途旅行。
二
大約十年前,我是個剛剛大學畢業的青年,為北京一家網絡公司工作。那時,互聯網是個時髦、興奮而又令人困惑的行業。預言家們將之作比為蒸汽機、火車,是必將改變人類歷史的發明,會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會改變政治結構,會催生新的文化。一種最為流行的看法是,互聯網的分散化、多節點、互動性,將摧毀工業時代的權威、僵化、單向接受性,帶來一個更自由、平等、豐富、活躍的時代。
除去這些概念化、口號化的贊歌,更實際的沖擊也出現了。這場源自美國西海岸的運動,造就了一大批年輕的億萬富翁,他們獲取成功的速度令人瞠目結舌,昔日需要幾十年完成的金錢與名聲的積累,幾年中就達到了。看看當時的金字招牌馬克·安德森[3],25歲,在Netscape上市的當天,成為了億萬富翁。
而這股浪潮隨著那些從美國歸來的中國留學生而來到了中國。對于上世紀90年代末的中國社會來說,他們是一股清新、銳利而招搖的力量。這是一個信息匱乏的社會,一個等級嚴格、過分尊重年齡的社會,一個對財富、成功充滿生理式饑渴的社會,也是一個自我價值丟失、一切都從外邊舶來的社會……
而這些青年人帶著美國的資金、技術、理念而歸,宣稱寬帶會讓知識與信息向自來水龍頭的水一樣不斷流出,談話里使用的是VC、IPO、Page view等像剛印制的鈔票一樣嶄新的詞匯,閱讀的是《連線》、《快公司》這樣的雜志,推崇的是一種人人都可以把腳放在桌子上的平等的公司文化……
很快地,這些人扮演了一種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啟蒙者角色。80年前的一代人通過引進約翰·杜威、伯特蘭·羅素、喬治·肖伯納,談論社會主義、文學革命來為中國引入新的思想;而他們引進了彼得·德魯克、邁克·波特,用管理學和技術術語來撬動中國的變化。
十年里,網絡的泡沫吹大、破滅、又再興起,資本撤走又到來,一批中國式的年輕億萬富翁也到來,各種新概念也繼續興起。在這個行業內,時間變成了最速朽的東西,14年前如日中天的馬克·安德森,如今像是馬克·吐溫年代的人物了,比起Facebook,連Google都顯得年華老去了。
和十年前一樣,中國仍是一個模仿的國家,跟隨著美國的變化亦步亦趨,彼岸有了Youtube,此岸就有了Tudou,Facebook誕生于哈佛校園,北京就有了Xiaonei網。但是,再沒什么人談論信息技術的文化與社會的意義。瀛海威公司當年矗立在白頤路上的廣告牌——“離信息高速公路還有多遠”,像是關于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者的笑談。
或許再沒有激動人心的口號,但真實的變化卻迅速地發生了。1996年,我第一次撥號上網,耐心的等待著《花花公子》網頁的出現;1999年,我參與我一家dotcom公司的建設,非常詫異地發現那么多人竟然喜歡在BBS上留言;2000年,我第一次使用Google搜索;2001年,我開始習慣在Sina上閱讀新聞;2003年前后,我意識到新浪正在獲得比電視臺與報紙更大的影響力,這種影響力伴隨著上網人數的增加而繼續提升。1997年,中國大約有62萬名上網用戶,2003年7月時這個數字增加到6800萬,而今天,它則超過了2億……手機、即時通訊、iPod,使著網絡變得更立體、強大、富有娛樂性。對于城市青年來說,網絡就像是空氣與水一樣,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偏遠的小鎮,網吧都成了必不可少的娛樂中心。我記得一年春節路過長江三峽的巴東縣時,整個縣城空空蕩蕩,找不到一家營業的餐廳,但是網吧里卻擠滿了稚氣的面孔。2塊錢一小時,15塊錢一整夜,你可以在這里聊天、打游戲、看韓劇,那個十五寸的顯示器,通往了一個更豐富的世界嗎?還是這光禿禿的縣城,實在是太匱乏了。
當如此龐大的人口習慣在網絡世界獲得資訊、購物、調情、交友、游戲、表達主張時,這個國家會變成怎樣的新面貌?它變得更自由、開放與豐富了,還是滑向了另一個方向?
身經那個匱乏、封閉的年代的人,會欣喜于信息渠道的多元化,你不再僅僅依靠幾份報紙、雜志和中央電視臺來了解世界和自己的國家,信息的壟斷也越來越困難了,一個不知名鄉村一起案件也可能引起全國性的關注;網絡給很多人提供了長期饑渴的社區感,家庭的紐帶、單位的人際關系已經越來越弱化,但很多人在豆瓣網上對一本書的探討,汽車論壇上對一款車的鐘愛,發現了共鳴,分散的人群重又聚集在一起;你甚至可以體驗到公共輿論的力量,不知名的普通人借由網絡達成共識,并將虛擬的力量轉化成實際的行動,他們走上街頭,終止高污染的化工項目,與強大的地產商討價還價……
但是在互聯網世界,每有一個廈門PX項目事件,就會有一個芙蓉姐姐式人物出現——她是我們的Julia嗎?。我們似乎剛剛看到了借由網絡生成的公共輿論的進步力量,又同時看到這種力量變得不可節制、低俗化。一種趨向已經展現出來:一方面在網絡上聚集的輿論力量沒有轉化為真正的社會進步,它經常是即興表演式的,是圍繞著媒體象征的短暫炫耀,參與者迅速在喧鬧中獲得滿足,沒有興趣關注其持續性變化,即興式的介入,不足以塑造真正的社會運動,它是碎片化、單一化的;另一方面,人們放縱自己的情緒,使得公共空間迅速私人化,一場私人爭吵、一種個人情緒,有可能迅速占領整個網絡空間,人們加入了一場毫無意義的群體游戲,這個世界迅速的低俗化,越來越淺薄……沒人再抱怨信息太少了,而是經常被淹沒到信息的煙塵中,并倍感焦慮。我們覺得自己的注意力、感受力,都被切成了彼此不相關的一小段,能夠被把握住的僅僅是瞬間的感官快樂。
三
我帶著濃重的懷疑論來參加DLD的會議。清晨,我沿貝爾街穿過卡爾廣場,掃冰車正在修復露天冰場。接著是紐豪斯大街了,這個超過700年歷史的城市的主要商業街。店鋪尚未開張,櫥窗里的衣服、玩具,貼滿了打折標簽,不知是經濟危機已經到來,還是傳統的打折季節。路人們裹進深色的大衣里,匆匆而過,臉上毫無表情,正如這冷峻的天氣。
圣母大教堂并列的洋蔥頭式的銅制拱頂,也清晰可見,剛才,它們一直被籠罩在濃重的霧氣中,仿佛宏偉的教堂的確是通向天國。紅色的磚墻、綠色的拱頂、筆直的線條,是15世紀的后哥特時代的遺跡。它是這城市的最高建筑,在內城,不管商業大廈多么具有雄心,也不允許超過這個高度——一百米。三天里,它一直是我的路標。
這座城市有很多故事,它曾是僧侶的城市,是啤酒和烤豬肘子的城市,也曾是悲觀的預言家和不滿的野心家的城市。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4]在這里寫下了《西方的沒落》吧,正好是90年前。經過世界大戰折磨的歐洲在這樣悲觀的預言中,找到了快感異常的共鳴。也是在這座城市里,落魄卻野心勃勃的二流畫家希特勒奇跡般地興起。
一旦你進入會場,所有對歷史感傷與追憶,都消失了。到處是鬧哄哄的談話聲,臺上的人在說,走廊里的人在說,數碼相機的按鍵與電腦的鍵盤響個不停。所有人都在談論自己的設想,所有人都在迅速把場中這一刻上傳到他的Blog上,以和自己朋友網絡分享即刻的在場感。
我多少想起了鮑德里亞[5]對美國文化的刻薄評價。“在美國,唯有生產出來的或表現出來的東西才有意義”,他在那本著名的《美國》寫道。在他眼中,歐洲文化是其反面——“而對我們歐洲人來說,唯有可能被思考或被隱藏的東西才有意義”。
倘若,鮑德里亞的判斷準確,那么慕尼黑的會場一定是美國的主導。最重要的演講嘉賓,和彌漫在會議中的氣氛,都是美國式的,或者是美國的技術文化式的。人們像Blackberry那樣交流,從這個交談對像到下一個,從這個會場到另一個,不斷丟失掉耐心。
他們分析與表達的速度都特別塊,但是大部分時刻,像是同質信息的不斷出現。互聯網給予我們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切變得更公開、更透明,昔日的權威被推翻了,我們和全世界分享知識與情感,并使分散的微薄力量,轉化成新的改變世界的力量……這些陳詞濫調在杰夫·扎維斯身上得到了最佳體現。
他是個清瘦的老人,臉部和身體都窄窄的,落腮白胡子茬未能增加他的成熟,反而是一種更要表現自己的青春的證據。在他主持的一場論壇上,他跳上跳下,不斷提到他剛剛出版的一本書《Google會做什么?》。
“昔日條條大路通羅馬。現在條條大路通Google”,他在40頁寫下的一句,或許概括全書要表達的一切。倘若馬克思用階級斗爭,熊彼德用企業家精神、格瓦拉用革命來作為切入世界的角度,那么對杰夫·扎維斯來說,Google是這個新世界的樞紐。政治、經濟、社會、新聞,甚至個人的身份,都要以此展開重新組織。“如果你不能被搜索到,你就不會被發現。”他在40頁寫下的另一句,似乎為個人身份提供了新的定義。從前,人們需要通過思考來界定自己,而現在則是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