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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舊事記(4)

臺巷弄口有一家副食店,副食品店的兩排柜臺,全有由木板做成的踏板。一排放餅干、糖煙一類的食品,對面一排是日用品:草紙、炮仗、火柴、油鹽醬醋。店堂的里身,靠柜臺是三四只柴油桶豎直排放,上面有設計復雜的計量用的鐵皮管道,顧客倒到碗里的豆油、菜油悉數從這些改裝過的食物油桶里抽汲出來。長年累月,盛油的桶沿、倒油的管道口全蒙上了一層黑黑的油垢,而黃澄澄的食用油就從這黑口子上被店里工作人員用稔熟的手勢壓出來。小辰光,我走進去,時而聞見霉變了的香煙味道,時而聞見生豆油香味,我總是手足無措,不敢看店里服務員的臉??諝饫铮偢‖F一層油漬過的麻袋,過了期的核桃味。我很難形容存留在我回憶中的這種國營副食品店堂特有的氣息。這其中,還得加上磅秤上銅尺和鐵秤砣不同的金屬氣味。我的童年,仿佛經受過這個國家計量單位嚴重的恫嚇,生怕自己買回去的東西姆媽覺得斤兩不對,生怕這個生怕那個,甚至生怕這類店鋪第二天一早忽然就沒有了,從北門街上那個黑暗的縫隙里掉落下去,消失不見了。

麻袋、蟲蛀的核桃、草紙、餅頭餅腦等等是這類店堂最主要的氣味,緊接著它們又擴散到縣城每個角落,每個大街小巷的空氣里。于是你一清早起來去學堂,學堂的書包課桌課本上有它,商店排門上有它,臺階天井里有它,生煤球爐子的煙味道里有它——最后落下來的雨中,也有它陰郁打量著你的目光。無論你走到哪里,那就是縣城大街的味道,尤其是熄了燈縣城弄堂的味道,各式政治運動的口號,仿佛也從中派生出來。你總是夢見自己沿窄窄的石板弄堂去店里拷醬油。拷五分錢醬油,全家幾乎可以吃一個禮拜。江陰城里的這類商店,我記得的有“前進商店”“浮橋商店”“燎原商店”“一風順”……但店里人(服務員)的臉或長相,我已經記不住了。

黃梅季節,木板要還潮,連柜臺也在往下滴水,裝豆油的桶,仿佛是從雨地里剛搬進來似的,玻璃糖缸里的硬糖,幾乎全融化成團了。站柜臺的人,也古怪得很(我努力在回憶)。每次路過,我總抑制不住想進去,可又不敢進去,而無論結果進去與否,在剩下來一段回家的路上,我又總是加倍地悵然若失,“心急和難過交替”(柏樺語)。童年的心,仿佛被老街浸嗆過了,就這樣永久地迷失在了其中黑暗的陋巷。一種再也找不到自己家人,愧見父母,欲哭無淚的感覺。

童年時的商店,就像一小塊炭火,總也熄滅不了,一直持續不斷,在我胃里燃燒——最后,把一顆小小的心點著了……

小辰光,我覺得我胃口好得足以把副食店拷油桶上倒油出來的管道口的那一層層黑乎乎的油垢給舐吃掉。

閘橋河水緩緩地流,日夜不息。有時潮水流急了,能明顯看到整方水面移行得像碼頭堆場上機器帶動的傳達帶一樣快。而這傳達帶的啟動,卻來自一個亙古神秘的電源。兩岸人家上下河灘,一般都刻意躲避開河水的漲潮落潮。北門街上,人人家里都有一本有關季節潮訊漲落的時刻表。一旦把潮訊時間弄錯了,河灘上就會出現難得一見的笑話場面,比方五六月份,有人家上河灘刷洗竹涼席,擱在碼頭上的一卷涼席轉眼間被河水沖走漂遠,涼席的主人只好哭笑不得順著河灘碼頭一路追趕,一般隔開三兩個碼頭,失主總能把東西重新打撈上岸,但多數時候,也要額外動用水性好的人下河灘,手里掮上家家戶戶,尤其河灘頭人家常年備用的竹竿子。

河水的迅捷,春秋之際上下翻飛。五月里,河水漲得最高,最滿,所謂春水,慢慢就衍變成溫熱的夏天,各種沿河的樹木的液汁,也在變化,水的味道,濃淡澀甜,一年四季均有微小的變異。甚至宅邸的屋基,也一直深陷到河床深處。我們有時能夠喝到磚瓦的味道,喝到空空的古代天井里梅花正落的味道,通過閘橋河水,我們也喝過房檐上的積雪,河道像一只古代的石硯,慢條斯理地在磨它手上的那段墨。

沿河弄堂邊靠墻的石碑,豎直的樁木,正像硯臺邊那只墨一樣,神秘,專注。中午我放學路過時,它們還在,吃過了飯往學堂趕,順便拐去弄堂口觀看,它已被漲潮的河水淹沒了。

北門診所靠河的木頭窗門推開來,窗臺連同底下那段圍墻正淹沒在深水中,水還在上漲,給人的感覺仿佛不久這兩間住滿了病人的房間很快也要被潮水沖沒了,打吊針的病人,很可能最后直接被河流的針刺刺中了。打吊針,江陰話喊成“灌鹽水”。窗臺兩側,落滿紫色的泡桐樹花,一直浸漫到河對岸人家低矮的屋頂,這是我孩提時代有關閘橋河水的一個落英繽紛的記憶。

回憶,就像一張死者的臉,透過時光,童年的一切都精致玲瓏,沒有一點多余的灰塵,我看著它,感覺內心的愿望仍像從前一樣的遙遠一樣的任性,我可以在那其中任性地再來一遍,再沖出家門穿過北門大街小橋頭弄堂,那里的河灘、碼頭、工廠里鐵銹的垃圾,河上的航船以及船上沖我“汪汪”叫的一只大黃狗……這一切漸漸幻變成一個擁抱著我的懷抱?;貞?,深情款款,依依不舍,如夢如幻,有時卻又半推半就著,像一場久長的戀情。跟戀愛一樣不諳世事,也跟愛情一樣嚴重地喪失著現實感,今生和前世全不重要,全變得跟眼前唯一的所見一樣了。我們不會離開我們所愛慕的對象,我們的心被對方掏走,眼睜睜看著這一結果卻仍舊心醉神迷,目光言辭中滿懷著感激。有那么幾年光景,我的眼前只有那消逝了的閘橋河水,我天天看著它,天天望向它,它證實著我的本能,仿佛希臘神話中那個美少年阿多尼斯,只愿面對他自己水中的倒影。我的身子忸怩不安,但我自己毫無知覺,在我對這種生活一知半解之際,我就坐下來,把自己奉獻給了它,給那無聲潺潺的流水,給我童年的光與影,街道,四季。此刻,我僅僅是一個不斷流變的我,是隨河水漂逝遠去的我,我把真實的我毀棄,絞盡腦汁把這一上天的模型用蠻力、用智慧去掏毀,只愿和不真實的我共存和相處。如今,虛無的我仍在昔日的北門大街上飄蕩,那里千百戶人家久已人去樓空,家家戶戶,只剩下相毗鄰的一堆堆廢墟。可我還念得出那弄堂口的門牌,我還尋得見衰朽的木門檻、青磚走廊空地、甬道、天井的存在,甚至磚墻上的露水。我仍醉心于兒時清靜的河灘,那兒夏天整匝整匝大塊蔽天的樹蔭。一只知了被淹沒在那樣遼闊的樹蔭世界是多么習見的事情!我還聽得見街頭船具店、鈑金店傳來的錘子敲打聲。那聲音對于我,宛如一幢不可見的莊嚴寺院里長久呢喃著的誦經聲,那聲音久而久之,使人聽成了是對于我那樣離奇而又平淡的一個童年的祈禱聲。我的句子話語已經失去了前后關聯,失去了某種語法所特有的開始或結尾鋪陳逆轉的修辭。我可能一句話沒說,一言不發,可能用書的結尾部分述說了書的開頭。句子本身自行向前追溯,本身毫無意義,它不是由一個文字開始到一句話結束時的第21個文字組句才把我內心的意思講述清楚的,不!它直接中途結果、開花,它在第21上開始第1、第11或者第8。文字被水流沖散了,順從于完全混沌的時光,沒有碎片,沒有整體,只有時光本身,對一個年過四十的人講述童年,正如對一個瘋狂的人談論清醒!啊,我們是從生理上被逐出了我們自己喜愛的樂園,我們的理想國,我們童年的花果山、水簾洞!我已經衰老過不止一次,可我回想起童年的生活,覺得自己仍像兒時一樣的任性。這是一部句子倒懸的書,作為可能的文本,它只值得一名午睡時間的孩子赤腳在長凳鋪的門板上踩它一腳,也許午睡醒來它已經掉落到床底下青磚地上了,它和醒來的男孩一起靜靜聆聽古老的街巷門洞里房子檐瓦上的“嗡嗡”飛旋的蜜蜂,仿佛在聽一名神奇的小提琴手演奏,他們相互用手掌合臉,沐浴著房子午后的穿堂風,定定心神聽了一下午。

的確,那個年代的森嚴門檻,我已經再也跨邁不進去了。

作為孩子我曾生活在里面,作為四十過后的成年男子,我卻只能夠在門外面徘徊不前。

“外面,話語的真實和風的真實,停止了爭斗?!保ㄒ练颉げ┘{富瓦語)

弄堂里有天井的人家很多,面積不一,形狀也稀奇古怪。小的小到一條狹弄形狀,貼圍墻腳兩條陰溝,門檻處有青石板覆面。有時做成一層兩層的臺階。大的完整的天井,前后有一百平方米,略略呈長方形,有花壇,種翠竹的;也有的人家,饑饉年代竟掘開有些年代的青磚地挖出一塊菜田,自備些韭菜萵苣蠶豆什么的菜籽,開春撒下去,幾場雨一篤,菜就綠油油長出來了。種菜的人家,吃飯頓頭上隨摘隨吃,下油鍋一炒,比什么市井中的江南時蔬都要新鮮。弄堂給人的感覺也像可以吃的,碧綠碧翠,圍墻上飄垂下來的藤蘿,磚頭地覆滿陳年的青苔,空氣自然有了水鄉古鎮特殊的清冽雅致,像種田的農民穿上了的確良。

較為完整的大的天井,1970年代的小縣城,能夠充分悠閑享用的人家,也已經不多了。天井早已被政府的房管所分配制度分割得七零八落,很少再有像樣的大宅院人家了。所有里弄包括不起眼的柴窩房,都住滿了人??偸菑那坝匈Y產的大戶人家被迫遷住偏房側廂,并且一戶門牌能住滿各式階層的工人、農民、船上人家,部隊干部、供銷社營業員,林林總總,雜處在一堆,共用兩三個,有時是一個大天井,成為那個年代特有的風景之一。

因為種了菜,弄堂有時也有農田的感覺,也會走著走著突然冒出一條開花的田埂。唯一的區別是城里人家不種麥種稻,尤其是雙季稻,那個年代流行種雙季稻的,城里沒有。棉花也沒有。種玉米,向日葵有的。城里人家自己在后院天井里收葵花子??h城被最大限度地農業化了,為了發揚“自力更生”精神?!白粤Ω边@四個字,那些年里也被作為標語刷寫得到處都是,紅色、黑色,廁所墻上,學堂圍墻,電影院樓房頂上,大會堂門口,常見的其他標語,不定期有: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大海航行靠舵手!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

有時一條弄堂到了頭,一堵斷圍墻的墻面出現半爿紅色的感嘆號“!”,字形已經扭曲走樣。廁所旁邊也會有畫成綠色的向日葵葉子、一顆紅雞心、一輪噴薄欲出的紅太陽、鐮刀、鐵錘等等,還有工人階級,工人老大哥,農民伯伯砸向美蔣特務小丑頭上的大鐵拳。邊上刷寫著什么“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之類不倫不類的標語。

弄堂緊挨田野,也緊挨大大小小的工廠區,那是小規模的街辦工廠,校辦企業的年代。一條弄堂走著走著,說不定走到一家工廠堆滿生產垃圾的后門口,然后這一帶居民都常年吃著車間里的灰塵鐵銹味。大白天里,上午是機床聲音,下午則換成了馬達、蒸汽的隆隆聲。一些舊的家族祠堂,廢棄的寺廟,都被改建成了面目猙獰的車間,縣城里有制藥廠、機電廠、染織廠、水泥廠、面粉加工廠、毛巾廠……每個縣城都有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套工廠系列,把昔日縣城的街巷里弄,分割得七零八落。我們的小城既像一個小村莊,又像偏遠地方的加工廠。好在當年這些街辦或集體工廠的效益都不怎么好;另一方面,小城的歷史足夠悠久,經受得起動蕩年代的各種折騰埋汰。也好在這一帶一直沒通鐵路,只通了輪船和公路。

【5】

午睡時課堂里一片寂靜,大家都在吮手指頭,唉聲嘆氣或者互相朝對方眨眼睛。女同學睡在臺位上,男生困在臺位底下的長凳上。女生高高在上。整個學堂和教室,被淹沒在一大片操場樹蔭走廊外的知了聲音里??h城各處有不少樹齡超過百年的大樹,濃蔭密布。那時候知了也特別多,聲音叫起來有節奏地忽高忽低,仿佛晾衣繩上被風吹揚起的一整床被單,遮天蔽日。有時聽著聽著,覺得知了叫就是人身上出汗的聲音。學堂因為稍稍遠離縣城的街弄馬路,坐落在一處偏僻郊外的小河邊,因此熱天頭街辦工廠,白鐵店、船具店敲打聲音聽不大見了。人到了六月里,能聞得見空氣中各式各樣的味道,有的馨香,有的略帶苦澀,有的濃郁成化不開的一團,有的清淡如常。這其中有大棵落花的槐樹、泡桐、苦楝、香樟、柳樹,也有蓖麻籽、竹林、銀杏樹。城里的樹木全都有些年代了,而給予剛上小學的孩子們以詫異感的還有陳舊的街巷、建筑、民房。即使臨街一小間普通的土坯房,也有一二十年的時間了,況且四面圍墻有一面是用青磚砌的。小城如此古老,而孩子們的生命如此稚嫩。

六月到來了,空氣里還有漲潮的運河水的水腥味,沿碼頭人家的味道,河中央一艘大木船駛經,船上裝運的貨物,乃至空空的船艙味道,也在大氣中久久地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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