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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舊事記(3)

這是最自由歡快的時間,游行結束了,批斗會,學習班,車間里“大趕快上”的勞動競賽,以及檢舉揭發啦,提高階級斗爭的覺悟啦……一切全偃旗息鼓了。人們暫時放下各自命運的優勝劣汰,接受夏天的統領。鉗工、船民、鈑金工、干部、政工人員、軍人、小腳老太婆、管區領導、居委會大媽,全部手持一模一樣的蒲扇,穿一樣的汗背心、白襯衫,坐下來吃起了一樣的伙食:麥片粥、西瓜皮炒炒、炒蠶豆、紅豆腐、拌黃瓜、大頭菜……,望來望去,一條北門街上近千戶的人家,熱天乘涼時吃夜飯臺子上的菜全一樣的。所不同的只是菜肴品種的多少,精致與否,以及有的人家老酒吃得起勁與否。

有人家多一只甜面醬炒青豆子,有人家醬里放了點豆腐干、肉丁;有人家光是豆子,聞起來也一樣噴噴香,老遠就饞得小孩子咽口水。

月亮升起時,街兩邊的乘涼隊列竟兀自煥發出一種清明的氣息來,坐短矮凳的人,藤躺椅上的人,全一動不動,路燈柱下參差不齊的人影,一時間全不說話了,仿佛吃過夜飯,歇著一口氣了,想睡覺了。這是一天里街市最初的一陣困意,跟早晨朦朦朧朧的初醒相類似,人們身體的動作全變慢,說話語句、聲音簡略下來。

于是點蚊煙香。河灘頭也有人點蚊香。弄堂深處,也有影影綽綽一晃一晃的蚊煙香亮頭。

街上,幾個知青走過,大家都不說話了,停下來張望,連開講《水滸傳》的憨老頭也停下來,把臉轉過去張望。

也有人家在大街看不見的地方,在天井里向乘涼。這樣的人家天井一般都比較大,四周的圍墻和花壇高高矮矮,小孩子抬頭看,夜空有一部分藤蘿密布,繁星之間居然垂落下來一只結籽的葫蘆,或者剛長成小雛形的絲瓜,晃晃悠悠,樹杈間還有蜘蛛網,能清晰地看見串串亮閃閃的露珠。露珠的光,有時就跟繁星細密的亮光相交織。天井大,房子小。天井的后院部分,角落上,總會有口用于日常飲用的水井,也不曉得什么年代開鑿的。井邊上是熱天最清涼處。夏天頭熱得不得過,人家就會掉轉屁股四處找尋有井的地方,去用鉛桶吊半鉛桶水上來,降降溫。井水每每跟冬天的冰雪一樣凍寒,小孩子洗手,有時會覺得手上一層皮也在井水里抹脫了。乘涼時,人家也避開不知年代的井臺,避開那口井,總是在院子最寬綽處,在天井正中央,擺下桌子來吃夜飯,擱下門板露天乘風涼,一家人拖竹矮凳的拖竹矮凳,掮長凳的掮長凳,在天井磚頭地上忙亂一陣,拍蚊子,搖扇子,不知為什么,在天井里的日腳,熱天頭濕漉漉的,周圍全是上升的地氣,滲透下去的陰溝水,整個街巷間發出一種聲音,是古老江南的市井阡陌間特有的汩汩聲響。黑暗中,你能聽得見地下水潺潺流響,那時候鴿子睡覺了,雞進了雞窩,蟋蟀罐里的蟋蟀在木門檻底下抓撓那只圓形的瓦罐。各種昆蟲、小飛蛾全趁夜色出來集會,都往樹蔭密集處和亮燈的地方來回俯沖。對小孩子來說,天井乘涼相比較大街上,要悠閑自在些,少了些冒險的興奮罷。他可以把注意力相對集中在神秘曼妙的聽覺上,古代的天井也成為他稚嫩聽覺的一份外延。這時一個躺在自家門板上安靜下來的小男孩,發現整個美麗的夜空都側臥過來,從各種迷惘的星象之間俯看他,他感到夜空的臉頰貼在他臉頰上,他感到從未有過的一絲鎮靜、莊嚴,一種油然而生,快要長大成人的難以名狀的悲憫,他小小的胸膛跟前仿佛盛了許多平常沒有的感情,把一分鐘前活蹦亂跳的玩樂的念頭“嗞”一聲澆滅了。一名不識字的孩子面對一道書寫在大黑板上的數學題,那黑板大到幾乎覆蓋整個學堂里的教室……

【4】

北門小橋頭的弄堂,春天清凈白皙的一條街,襯托出仍舊是纏足的老太太手里拎著的一只紅漆馬桶,搖搖晃晃地走路。在我的童年,世界是她頭頂的青天,一輪太陽和她手里拎的馬桶。馬桶是一團紅色,和太陽一樣鮮艷,兩個太陽,同時從天空和地上照耀兒時牙牙學語的我。我現在還記得我在其中的弄口天井蹣跚學步的離奇的幸福。夏天,家家戶戶居民的大門全都敞開了,河水漫溢而出,連同苦楝、槐花,河岸人家屋頂的泡桐。黑夜里蚊蟲大得就像線裝古籍被蟲蛀過的書脊。夏日的烈焰使得街前屋后只剩下一片寂靜白熾。街上走過的巨人是仍舊活著的大人里的程咬金。孩子們渴望做夢,依稀記得“隋唐”的字樣,記得古揚州城鑄鐵的城門落下來時的沉重慘烈……說不盡的夏天環繞在禮拜天天井洗衣裳的姆媽圍裙上。這不是尋常樹影婆娑、蟬聲如雨的小巷,這是遙遠家族的一整冊系譜,靛藍的布封面紙盒的封套,是閃亮發燙的三五牌臺鐘指針和秒針的金屬聲音。我們已經步入二十世紀,但中國人仍將步入新的二十一世紀,懷著這一古老民族童年的小小秘密,那些傳說中的鬼怪、英雄、殺戮、擔水的和尚及山上的桃花……。一只蜘蛛在寂靜的梁檐紡織碩大無朋的無聲的蛛網,柔軟的風,柔軟的汗水和午睡中同樣柔軟的父親(躺在一張扶手上可以放茶盞的藤躺椅上)。夏天就像1971年8月間某天一份新的《參考消息》。對開的四版,窸窣作響,風吹動報紙的聲音里有紙張匱乏的訊息。夏天,一臺上海產的新晶體管收音機,散發出一陣貼面膠水的香氣。巨人臂膀刺著“盡忠報國”的漢字,擴散、張開,等待著秋風吹來其中的肅殺、忠烈。

突然河水開閘,長江漲潮。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急湍奔涌,像一名古代趕路的刺客來不及呼吸(他從你身旁經過時你聽不到半絲他的呼吸),非但沒發出聲音,反而將原先沒漲潮之前的閘橋河兩岸的樹叢、工廠、居民區聲音全部一股腦吸納進了河水深深疾馳著的旋渦,水流在水泥裸露的閘口處泛現數不清的大小旋渦,炎炎烈日緊隨其后。一名孩子在臨河的后院門口,在汗涔涔的午睡中猛然驚醒,他不知道是午睡停了還是河水突然漲潮了。他不知道這兩件事情的先后次序,是他先睡醒,還是江河的漲潮時間先到?世界,有一種各自被對方喚醒了的驚奇之美。河水睜著惺忪的睡眼流過少年貧瘠的發育,流過一條老街歷經滄桑人世沉浮的石碼頭,泥沙繼續松脫、坍塌,繼續在岸上一層層被剝落,青草連根帶土掉落水中時發出一只躍入水中的青蛙聲音,有時這聲音更加細微簡樸,像一只背部帶有透明褐紅色的殼的水汪汪的小蟛蜞,本來以為爬出的洞穴門前是平坦的安全地帶,殊不料一下子就跌落、慌了神,身子翻落在湍急流淌的河水中,被巨大強悍的夏日裹挾而去,一時間驚雷陣陣,泥沙滾滾,好一派書場里的老先生抖腕開講《三國志》的豪邁語氣:“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不明白是河水弄醒了他,還是他把河水弄醒了?

一個秋夜里姆媽下班回來,門在月光里“吱呀”一聲,同時推開的仿佛還有那各種令親人懷念喜悅的無盡歲月,各種幽暗、溫暖、肌膚相親的花蕊綻開。身材高而胖大的姆媽。三十年后我必須試著對兒子講解什么叫“長日班”。那時候縣城居民的幸福之一就是能夠一天天不間歇地上長日班。不要三班倒,不要半夜起來走黑黑的青石板弄(聽得見長江漲潮的聲音和鬼走夜路)。全城半數以上全是年齡不一的紡織、染織、繅絲女工。這是那個年代特殊的颶風。姆媽也像這颶風中的一枚落葉,日日夜夜被吹刮到我腳前、眼前,睜著一雙介于植物、動物之間無奈的眼睛。姆媽輕輕地把大白天帶到廠里去吃小夜飯的搪瓷杯子(有時是鋁制飯盒)放下,放在水缸上。水缸的厚木蓋上(那圓圓的,太極陰陽式的水缸蓋,如今在何方?)。不,一鋁飯盒的月光!

秋天,秋天被鋁制的飯盒弄醒!

各家的院子、里弄、廳堂全被一陣夜半的秋風吹空、吹白了。木制的碗櫥已經提前清洗,篾席和草席子卷起來,放在了秘密的閣樓一角。新的樟腦丸(一分錢兩粒)投放進了芬芳陳舊的衣柜、抽屜。蚊帳拆下來(每年蚊帳拆下來全家像是在舉行一場儀式)。帳頂上的灰塵在一個晴朗的禮拜天拍打干凈了。夜晚入睡滿屋子全是新糊的板壁、新報紙、新床單枕被、新米、新鬼怪故事、新雨靴、新天氣的氣息。走廊里風吹過再也聽不見金屬的帳鉤擊打床架的“嘰嘎”聲音……那兒時床沿壁架邊上的帳鉤,似乎可以像水中撈月似的把整個江南從水底撈上來一遍,重新加以嗅聞、端詳一遍。各人都疲憊了、困倦了,孩子們臉上也一樣有著相似期待的表情——經過一整個熱烈的夏天,身上重新又有了瘦削下去的興奮的肌肉。秋天就像肅殺寒冬的演兵場蒞臨之前的一場預練,預備演習。大規模的冷兵器時代的軍隊出列,所謂“大軍未到,糧草先行”,秋天就是那夜間瑟瑟作響的先行糧草。十月金秋的緊急動員令已經下達!

弄堂還是癟癟蔫蔫的古舊弄堂,半是斷磚半是土墻的院子,頂上堆著圓形的時而倒置的甕缸。小巷還是清凈空寂著。巷口小得只能放只糖擔頭。一枚草繩捆制的草把上斜刺里插了許多糖做的小人兒,糖做的飛鳥、公雞、十二生肖以及揮舞金箍棒神采飛揚但卻入口即化的孫悟空大鬧天宮。我親眼看見風把街面上的灰塵一點點沾在糖人身上。風有一次把孫悟空的金箍棒還吹斷了呢。在這個即使放了學也沒幾名小孩子有興致湊上去圍觀的糖擔頭上,彩色的公雞始終雄赳赳地屹立在東方,仿佛正對著未來一樣遙遠的過去引吭高歌。一到傍晚,巷子口行人多了,擔子的主人就得讓路,趕緊把糖擔頭轉移到一戶人家廢棄的房門前。

糖擔頭里的東西可供零買,擔頭上用刀敲擊下來的糖餅越來越硬了,敲時聲音也越來越大。寒冷的冬天到了,年關已經臨近。待第一場雪落下,孩子的心變得像是一名啞巴。

遠處迷蒙的世界,在緊縮的寒潮中被一點一點改變了。更多的日子里,孩子開始獨自一個,孤單地跑出弄堂口,看著大街的東面,再回頭看看西側的浮橋方向,姆媽照舊上起了她的小夜班。在手上烘著紅紅的爐火,用自家制的辣椒水擦拭凍瘡。誰也不明白那名瞪大黑眼睛的半大男孩,成天在想些什么。

他聽運河里的冰撞擊木頭船幫,他聽竹篙從水里拎上來不同的聲音(在冬天,那聲音使人渾身發冷、哆嗦),他聽一戶戶人家預備著年貨,蒸糕做饅頭、做餛飩餡,他聽霜降時分菜刀在砧板上的“得得”聲。到了鄉下,他歡喜地走到側廂屋角落,看人家喂養的豬在黯黑的泔水里“嗚嚕”作聲。他開始歡喜聞田野河水的泥腥氣。在下雪之前,他貪婪地張開鼻孔朝向遙遠的天際,那兒灰蒙蒙的遠方仿佛正綻開著一樹臘梅。他沿街看著謀求生計的人們和一家家鱗次櫛比的店堂,蠟燭店、燈籠店、船具店、日雜店、藤作坊、白鐵店、鐵匠店、裁縫店、剃頭店、搖面店、布店、藥店……挨個一一查看,仿佛已經知道了世界只是一道從不啟封的秘密符咒,一句不為人知的格言,一個幾何圖案,一縷幽暗廳堂過道盡頭的香火。一個祈禱,一次不被見證的跪磕,一場虔誠的禮拜,一種彎腰、俯首的無言姿勢。一次出走,一個微小的表情和眼神,一場孤獨的會面。就這樣,他聽著,他聞著,他看著。這名運河的孩子,迎來了他生命的第一個寒冬。

1970年代,全城沒有一臺空調,連當時的縣委縣政府,大冷天也是冷風簌落落。那個年代,凡有工廠廠房的地方,就自然成了為縣城陰暗的陋巷弄堂加熱升溫的所在。人走到靠近廠房的地方,心里頭總會覺得一陣熱,仿佛無端添加了一層衣裳,雖然空氣中的溫度并無變化。落雪天,冰天雪地,有工廠區的街路,雪也積得薄些,冰也融化得快一些。孩子們全拍了手掌,在冷和熱之間興奮雀躍。

城里甚至能聞見家家戶戶凍瘡的味道,晚上開了電燈洗腳水的味道,馬桶的味道,五斗櫥的味道,抽屜里空空蕩蕩、只有一本揉臟了的“糧油證”味道,干煤球和潮煤球味道,副食店里物品寥寥、變了質的味道,尤其是那店里木質的柜臺,一聞而知是富足還是貧窮。我至今也沒忘記零拷醬油的地方,柜臺前有一張木板制的臺階,墊腳用的,人踏上去,“空通”作響。木頭鋪板上的油漬醬油漬啊,麻袋拖過的粗鹽粒啊,蠟燭油啊,什么都有。各色人等,大小顧客,全都很滿足于自己踩上腳去的那幾步,那意味著你又要把能使人活下去的一些物品,醬油、腌菜、臘肉、雞蛋、米、黃豆……,從那腌漬一片的柜臺跟前拎回家去啦!那是多么充實的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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