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城安靜。有時雪落下來,落在這安靜上面。屋頂上布滿陳年的煙囪,煙囪外墻依稀顯露出夏天的孔眼,斑斑節節被寒風吹刮的印跡。煙囪都不怎么冒煙了,即使冒煙,也不大看得出來,因為天空布滿寒冬臘月里特有的陰霾。天亮了,等于沒亮一樣。整個白天小城的馬路上光線半明半暗。人就像工廠的大煙囪里掉落下來的碎屑。主要也就是上下班時街上的人多,也就多那么一小會兒,二十分鐘左右,縣城各處又重新歸于岑寂了。空氣里飄來凍硬實的煤渣味道,有時稍帶一點點工廠后門頭的鍋爐房蒸汽,機油和垃圾味道。
風吹進一條弄堂里,老半天了行人還能聽得見風在弄堂深處來回轟響,空通空通四處旋舞的干冷的回聲。弄堂兩側的人家,窮得連灰塵也舔吃干凈了,灰塵也不大多見。一直到天黑了,風吹出來,仍像下午進來時一樣干凈,饑腸轆轆。
人們言語不多,都低著頭,習慣了相籠著手低頭。本來早幾年日子要好過些,大家笑臉相迎的,現在改成匆忙點一點頭,躬身進了自家的天井、門洞。那是一個言語不多、言語無效的年代,大街上,馬路兩側圍墻刷滿了標語。人們半夜三更做夢都夢見標語,長長的游行隊列,開萬人大會時空地上揮舞的拳頭,拳頭像大海的萬頃碧波。人們把最后一點吃奶的力氣都使在了口號和紅色的標語上,使在了開會、集會游行上。
家家米缸都很容易空。人走路時仿佛不是揣著一顆活人的心,而是揣著空空的米缸。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人們恍恍惚惚,天天眼前晃動的就是吃、吃。時間仿佛是用平常舀米的碗盛量走的,那情形,就像若干年后電視電影里時常出現的“快進”時的倒帶效果。好不容易家里一壇子米盛滿,“嘩嘩嘩”就低落下去,比水池里放水還要快。
米缸令人恐慌地空下去,沉默下去……
餓了,說話也就少了,沒勁了。
孩子們自動地分散到各處,到黑洞洞的家門以外去尋食吃,用手指頭摳、用牙齒撕、用腳踢,最后一招是用眼睛看。瞪著櫥窗里的餅干筒看很久很久。
那餅干筒,那飯店灶臺上的鍋子,可能也是空的。
尋食吃,不用大人說,不用父母教。
吃,是動物天性。
【2】
夏天河里全是洗冷浴的人,“撲通、撲通”的沿河碼頭散發出淘米筲箕的味道,也就是竹篾條跟淘洗的粳米和大米相混雜的味道。這味道人湊在熱天的水面上聞,會特別香。關于米,我們江南吳方言中還有一個專門的詞,形容煮熟過后一粒粒的飯米,叫“飯米扇”。至于那個發音“扇”的文字,是否寫成“扇子”的“扇”,一時大概也弄不大清爽。這種特殊的稱謂,也說明過去年代的人們對于每天下肚去的米飯的感情。一層層麻石臺階的碼頭邊沿有時會有殘剩的飯米粒,被潮水一捋,往水里沉,隨即又浮上來,有些小魚專門候在河邊草叢中,等著來吃這種被河水泡開來漲大了的飯米扇。弄堂口人家說“地上漏了粒飯米扇”或者“你臉孔上有粒飯米扇”,這是說你剛吃完飯嘴邊上還沾了一粒米飯。這種飯米扇,在河邊看見時,往往因為天氣太熱已經有點變質,米飯原有的香氣已經很微弱了,但在運河清冽的空氣里,仍依稀可聞。人聞到時,大多跟河里的水汽、碼頭上淘米洗菜氣道混雜在一起,有辰光有點熱熱的、酸腐的感覺,一般都是隔夜的餿泡飯,餿的冷飯,人家才肯倒出來,才舍得到碼頭上洗碗時當垃圾清理掉。江南人很少說“舍得”,這話也講成“潘得”。“你舍得嗎?”叫“你一潘得?”而那些餿的米飯粒,小貓吃過了,家里碗櫥里老鼠也偷溜進來扒了幾口,才輪得到河里的小魚吃。
在一條橫貫全城的運河(支流)水里,洗冷浴的人一整個夏天都像城里各處的生活垃圾那樣泡在同一種潮汐里,也從不覺得多臟。河面再怎么發渾,漂滿酸腐的隔夜泡飯、西瓜、冬瓜皮、魚鱗和魚內腸,河水總還是清清爽爽,像樹上的一張槐樹葉子一樣寬綽爽朗。河水發出很有磁性的蠻好聽的聲音,像一張剛抽出封套,刮刮新的唱片,像走街穿巷的手藝人,例如水鄉里弄常見的竹篾匠、箍桶匠,有汗濕的長滿了老繭的手,熱天手臂彎總纏好一塊揩汗毛巾。有時候年長的說書人——蘇州揚州下來的評話、彈詞開篇、說書——小辰光總是公認這兩個地方下來的老師傅肚里貨色最好,中山公園書場總是替他們放置最好的臺位,一把風雅的折扇“啪”一聲打開,一碗茶泡好,驚堂木“當”的一聲,茶館外面的樹蔭頭里于是吹來英雄云集、好漢們嘯聚的古代事跡。洗冷浴人仍舊在熱晝心里,呼吸著紡器廠后門頭的空氣。水性好的游泳者一路從閘橋河里游到城里,等于用赤裸的肌膚把縣城的原始版圖,每條弄堂,每家工廠、飯店的位置用水重繪了一遍,當然仍然繪在水里。沿著運河游,紡器廠過去是酒廠,酒廠過去是孵坊,孵坊過去是屠宰場,屠宰場再往東面游,是天主教堂。那年夏天,天主教堂所在的街區,是全城最僻靜冷落的地方。教堂被關閉,大門鎖上已經數十年,在這十幾年里,有一半的辰光甚至連一個看門的人也不許配備。跟教堂相隔開五十米,幾條弄堂過去,一排紅磚頭房子,以前(沒人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久已淹沒的年代)曾經是歸屬教堂的一家教會學堂,那時已被一所中學的校辦工廠所占據,一條巨幅標語自天而降,懸掛著:“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天主堂的本堂神甫已經在早些年被迫脫下了神職人員的教袍,據說遣送到蘇北的濱海農場耕地養豬去了。整個錫澄運河的河道曲曲彎彎,其間在高低不一的街區里弄分叉開無數的支流,有時貼著圍墻窗口,貼著人家后門陡直的石階走過,有時像吐出的蛇信子一樣蜿蜒,延伸向遠方。自然,小城四周全是茂密的農田,其中一側緊鄰滾滾東流的長江水,長江在這一帶的江面古稱“澄江”,后來又叫“揚子江”,但是縣城里年紀上了身的老人只說一個字,叫它一種稱呼:“海”——上萬年前,大海還在距城區不遠的地方,后來一個個島嶼、一方方沙岸被風、被水、被浪濤堆砌、吞噬、分流;縣城腳下的大地,經歷了無數次毀滅過后陸地的雛形,以及被輕易扼殺在萌芽狀態的人類始祖的足跡遷移,漸漸迎來了最具號召力的風暴,以及風暴過后岸灘上的篝火……
那年夏天,碼頭上還有特殊的麥片香味。國家向城鎮居民供給的糧食不足,甚至出現了嚴重的匱乏現象,于是號召居民購買一定量的麥片作代用品,摻在大米里煮飯燒粥。這香噴噴、一粒粒形狀被壓扁,像是只只小昆蟲的麥片其實很富營養,只是外形丑陋,吃在嘴里吃口也很糙,但有什么辦法?麥片、山芋干,這兩樣食品都經常摻在米飯鍋里,使得飯燒好快出鍋的一剎那屋子里吃飯時間的香味更濃郁,更加饞人了。人們普遍抱怨,由于有了這些不知名的糧食代用品之后,每個人不論大人小孩,全更加餓肚皮,更吃不飽了,原因是麥片的出現在深一層意義上勾起了城鎮居民對于食物的恐慌,另一方面,也勾起了最原始的一種饑餓感。街弄里的人都在想,現在都吃麥片了,將來還能吃什么?只好喝西北風,吃水缸里挑的河水?麥片的風波最多只持續了兩年,也許只有一年半,這種其實并不難吃的糧食種類就從國家統銷的市場上銷聲匿跡了,成了我小辰光一段特殊的記憶。大熱天,江南人家吃中飯夜飯,都有手捧著飯碗頭走街串巷串門的習慣,每個人都捧著自家的飯碗苦笑,那是一種被大自然的豐饒嬌慣了的水鄉臣民臉上特有的表情。麥片,一粒粒圓圓的、狹長的,像最小的瓜子仁。燒起粥來,粥會很稠,味道也香,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那是被機器有序地擠壓成片狀的夏天,是干燥火熱的美麗的夏天,既貪婪,又愜意。
河水岑寂著,像是會開口笑的,又像是縣城年紀五十歲朝上的居民,它都認得一大半。什么人什么時間大致從什么弄堂口走過,甚至手里會拎上些啥個東西,例如,一盒馬蹄酥(點心,自然,在那年夏天很少見),一包帶給家里小孩子吃的紙袋裝的爛蘋果、爛梨,或者拎了一只魚箱……河水竟然事先都像是揣摸得到似的很知心知肺地流。開閘關閘,有時水流向東,有時潮水又往西城頭涌。一波一波,慢條斯理,跟廟里和尚念經一樣。大人小孩,全在一條閘橋河里洗冷浴,家里扛一只紅漆的浴盆當救生艇,最常見的是卸下來的門板,掮到河里來放下,那松木制的闊門板,一濕水,顏色發暗和發黑,立即就有嗆人的灰塵被風吹起的熱味道,其實是木頭本身的味道,不知為什么,聞起來竟像是街面上熱天的灰塵。門板慢慢地傾斜,一頭沉到水里,像沉船傾斜的甲板,小孩子不待門板完全沉水,急吼吼赤膊就往門上面爬,整個身子扒上去趴著,兩只手死死搿住門板上頭,不肯松手。旁邊護著他們的大人就呵呵嘿嘿地在水里笑,隨門板自身的沉浮而顯示出很好的水性來。其實熱天頭掮門板洗冷浴并不輕松,門板有時在水里側翻過來,漂浮時洗冷浴的人根本不大好掌握。門板力道大,而且因為體積的緣故很難捉摸到它的平衡,敢于帶了門板教小孩洗冷浴的大人,都是水上競技的高手。門板萬一翻了,小孩壓在底下,一時出不來,就有窒息的危險。實沉沉的門板,讓人又喜又惱,欲罷不能。
除了浴盆、拆下來的門板,那年夏天漂在河里,漂到碼頭身邊輔助洗冷浴的器具之一還有竹頭的座車。座車是六角形的,一般底下有個木板的墊子,拎在手里實沉沉的,端著掮著放到水里,要浸好一會兒才往河里沉,然后就漂在水面上。座車一般只讓小孩子玩,五六歲以下的小人,讓小人到河里泡著,省得一個熱天下來,身上痱子一大層。微涼的河水對于痱子有奇效。我們小辰光,小孩子都普遍生痱子,正如大冷天普遍全有凍瘡一樣,熱天冷天,四季是那么分明。洗冷浴辰光,一只座車旁邊總有一個大人看著護著,用手把住座車的扶手。座車緩緩地做著同心圓的旋轉,沿河漂下來,有點像做氣象測試的熱氣球,像桶狀的飛行器,里面一個不足月的嬰兒正站立不穩從座車里露出來一個頭,奶聲奶氣地“呵呵”幾聲,被運河水刺激得很愜意,暈乎乎地瞪眼看他初涉人世之后第一次從水上看到的世界:岸上的樹蔭、房舍,碼頭上下的居民,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氣沖沖跑下碼頭,去洗一洗手,途中差點把一名年紀大的船上人撞倒。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剛洗好菜、淘好了米,把一只淘米筲箕挽在手臂彎,還用自己的肘臂上下掂一掂筲箕分量,另一只手里拎了放蘿卜和一把小青菜的竹籃,無論筲箕還是竹籃子,那天傍晚都讓她很定心和滿意,她往碼頭上端的河岸走時一步一回頭,仿佛預感到這樣的日子已經不會多了,十幾年后就不再會有了。她心滿意足地對每個人、每樣東西微笑,她看到了漂游在座車里的那名寶寶,不禁頜首大笑起來。她朝上走一步,又回頭看了看河里漂的一只爛西瓜,她跟自己嘀咕了一句這確實這有點可惜,“西瓜只爛了一半”,另半只八成吃口蠻甜的。又一名船上人扛著一支櫓急匆匆經過她身邊,往碼頭下方走,她匆匆看一眼那支櫓,趕快再督促自己往上邁一步,掮著櫓的船上人有點打亂了她一步一回頭洗好菜往家里跑的步驟。她第三次回頭,又注意地看了看座車里那名寶寶,這一次,她感覺那個寶寶也朝她注視著,慢慢望過來,綻露出仿佛偷偷享樂一般的笑容,兩人一個在碼頭上,一個在河道中間,相隔很遠的一段,但卻像是心有靈犀似的。婦女這一次笑得更好看了,她并沒有因此而陶醉,并沒有停下身子來癡癡地朝河里看,她保持著先前上碼頭的節律,勻速前進,河岸上的陰涼已經夠著了她的腰身,遮住她臉上原先一直曬到的炎炎烈日,她用手擦一把鬢角上的汗。剛才在碼頭往下的一端,其實河邊上的樹蔭也七七八八大抵能遮住太陽光,那是一些榆樹、刺槐、苦楝和垂柳。風一吹,樹蔭飄來蕩去,露出很多天色的空歇。現在,上碼頭的人快要走上河岸了,迎接他們的卻是沿河的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樹蔭,進入那片樹蔭,岸上的人就看不大清河里嬉水的人群景象了。岸上人將看到另一番景象,地勢遠遠低于河岸的一大片老城區,鱗次櫛比的弄堂房屋、店鋪、馬路、天井、水塔……一直延伸向遙遠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