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低語(3)
- 與身體相疏遠
- 龐培
- 3762字
- 2018-01-08 15:41:03
【竹笛】
吹笛子的聲音要到夏天聽才好聽,尤其是在那些浴后乘涼的、街上潑了一盆水的夜里。這民間的樂器聲音仿佛恰好跟你走到一個天井里仰臉看天上的星星那一剎那的新奇愉悅相對應。它注定跟夏夜的休憩有關,跟平滑的竹榻、蒲扇、不太討人厭的變涼的暑熱、河堍頭上洗衣裳(在舊式歲月里)的婦女們的話語有關,也跟遠處蔬菜田里暮色深重的籬笆(它們用同一材料制成)、鄉村屋頂上的炊煙有關——主要跟夏天有關——六七月里的天氣,我還是個跪著做家庭作業的少年。房頂上的月亮像潛在水缸里的紅鯉魚,它的尾巴上泛著時隱時現的好看的花紋。多年以后我在完全不同的兩座城市里生活,一聽見向晚的、從不知名的地方吹來的竹笛聲,我就感到某種由衷的幸福:我就想到少年時代那些善于在沒有電風扇、冰箱的環境下安度夏天(極其愜意地)的街坊鄰居;我就想到夜空涼爽的偉岸的星斗,催人入眠的風吹竹葉聲、蚊蟲的“嗡嗡”聲;我就聞到新剖開的西瓜的水蒸氣、石砌的井臺、竹榻上的蚊香、菜刀上的鐵銹味——那是完全不同于今天的過去了的年代。我就回憶炒蠶豆的香味,鐵鏟碰著鍋沿的聲音,姆媽一邊是嗔怪、一邊是滿意的體態——還有遍散在一座城市各處、大街小巷出沒的那些離奇而勇敢的少年伙伴——某個匿名的陽臺后面吹竹笛的人仿佛在幫我召喚那些伙伴,那些嬉游、美麗的妄念、惡作劇和操場邊沿著樹蔭的圍墻長長的影子——竹笛聲仿佛也在召喚那些夏夜,明凈、明凈的星空,和整個橫亙過我們頭頂的年代的長河……
【灰塵】
甚至灰塵都值得人留戀,因為在逝去的年月中,時間帶走了一切。很多過去從未留意過的事物、事情的細節、始末,你又回憶起來。一陣風、一箱子舊書、一次旅行的不同地點,又在你腦海里一一浮現。舊的同學的面容,一個姓,一次會晤,都有了跟你當年的眼睛不同的視角、視點。走廊的長短、樓梯的角度變了。你身邊的人(數量、具體的人名)也變了。一切都值得惋惜,值得細細品味:桌上的灰塵為什么沒有經過你手指的撫摩?那本書——書的位置和原先讀它的人,到哪里去了?詩句——一些讀它的喉嚨夾雜空氣中的灰塵,大街上的明亮有著太多行人的影子。原來,他們的腳步是那樣紛沓、沉重,因為落在塵世中的生命,都因最終的消亡而變得珍貴、可愛起來。話語是值得反復記取的,但已完全沉靜下來——那些說它的人的面容,已經寂然無聲。
【打樁機】
打樁機是凄涼的雨的造物——在灰蒙蒙的建筑工地,工人們胸中的郁悶勞累和隔夜喝下去的一點燒酒混雜在雨水和灰漿中,一點一點被推土機和高高的腳手架所吞咽。黝黑的、生銹的鐵塔直聳入云,仿佛死神的鐵腕把持下的城市的噩夢。打樁機的基座緊緊地吸附在地面,在它給予土地無情的夯擊里面有著一位被棄男人(監獄被囚禁的罪犯)深深的懺悔。人類制造這種機器用于對土地的征服,這種愿望的世俗性、機械性和短暫臆想賦予它鋼鐵的奇特外形——地球上一切機器都是人類性格或人性的某種外露——它在城市中的孤立、凄惶。它在一天之初的晨曦中的蒼白神態是極其無助、不自覺的。作為事物,很少有其他事物跟它相對應。人人都臣服于它,灰漿、地表、水泥樓板……一切都在它眼前低垂下頭,急速地滑過,躲開的速度越快越好,仿佛隆美爾的軍隊開駐進北非戰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有打樁機的聲音。如果打樁機是個人,他一定也會寫一本名著:《地下室手記》。沒有人比它更清楚風雨的凄苦——厲害的鐵銹、颶風和閃電的滋味(它的嘴里舐著它們)。它的聲音如此堅挺、沉悶,以至于你從遠處聽起來像是一個巨人,一頭大象沉重的身體倒地聲。它重復它們,并一一歷數可憐的地下被擊碎的骸骨、棺木、巨石,它是活著的人對最終毀滅的沉悶的索要(死者緊閉上眼簾);是現代文明下大都市里的時間遲鈍的腳步聲——恰好也能象征地球上的文明前行的腳步聲——它的形象里有某種流亡在外、失去家園的人的模樣:倔強、固執、一言不發、隱私式的痙攣、機械的行動。它的向上的尖塔酷似一名苦役犯,一名現代西西弗斯,永遠沒有自己的家,永遠像奴隸一樣被放逐,在從來沒有竣工的昨天、今天和未來,“遠遠越過歐椋鳥的家/遠遠越過黑色的土地”(布羅茨基語)。
【園藝】
在亨利·摩爾的雕塑中,蘊藏著他對某個大型花園、廣場、苗圃所包含的精湛園藝的透悟和稔熟。他那圓圓的胸像輪廓仿佛既經過了手掌撫摸,又運用一把無形的大剪刀進行修正。在古代,這門技藝經過了歷代宮廷的嚴密看管和把持,無論是在遙遠的歐洲蘇格蘭的城堡,還是東方的中國,園藝師都最先接觸到帝王的眼睛。他反映著他那個國家的嚴格的律令。一名成功的園丁幾乎站在藝術的最前沿,他是最勤勞、最勇敢大膽的存在,也是最無聲、最謙卑的消失。人們不可能在一棵已經經過了成功栽培修剪的樹下找到作者的名字。世界上最優美的園林風景也只能是一種匿名的存在。那名最終讓所有人折服、苦干了一輩子的園丁只能在皇帝的嚴厲苛責、安排下從人類社會消失,或攜帶一生中少得可憐的財物/帶著子女背井離鄉。人們真應該出一部書,叫《園藝史》——是誰讓我們知道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得多的各種花草的名字的?——如果說,對于詩人是言辭和一張張空白的紙,那么,對于園丁就是植物的種子、土地和天空莫測的氣流。人們在紙上修改一首詩,而園丁必須在肆虐的暴風雨中,在霜凍和連綿春雨中,拯救他的一壟玫瑰。音樂家可以在歌劇院的大廳里找到滿意的聽眾,但一名枉費苦心的園丁,自己怎么可能防止、保證一種新的害蟲不在來年開花期的蘋果樹叢出現呢?那個世界上最好的園丁、園藝家,一定有著和花草同樣謙卑的靈魂。無論對普通的懸鈴木,還是對金盞花,他都一視同仁。他視花園為星空,把廣漠的夜晚當成腳下的大地,日日夜夜諦聽那些節氣、日月遠去的腳步聲。每一朵鮮花都首先在他的心里抽芽,薔薇在他眼睛里含苞,丁香花從他灰頸的背影里凋落。他身上的神經是那些樹叢的葉脈。他像一顆移動的琥珀,只為永恒的時光之美服務,而那是不動、不美、不變的。啊!他用了他可能有的一生的時間,只為了在一朵花面前站穩腳跟。普通人是不談“穩”字的,他們甚至連腳跟都沒有,但一名園藝家不同,他必須找到地點,在花叢中站穩,既不催促,也不打斷那些有著一張張可愛的小臉的花的睡眠。一名真正的園藝家酷似那些民間的歌手。他們的存在類同于民歌的存在,同樣悠久、淳樸、優美,同樣是佚名。他們匯入了美的浩大的行列,用歌聲,或者用歌聲中的綠葉在露水中扶持著一棵折斷的鳶尾草,臨死前還在用手指摸索甘菊的根須。他們從不多言,因為聽慣了樹叢中的風,比什么都好聽(夾雜著啼囀的鳥鳴)。長夜來臨,黑暗和一陣沙沙響的雨點中是一雙深情、淡泊、熟悉花色和花容的眼睛。他們通常夜里睡在臨時(實際上是大半輩子)硬板床上,因為下雨,因為舍不得馬上睡著而亮著燈……入睡時肩膀耷拉著濕漉漉的花葉,身子像一朵含苞的紫薊。
【白粉墻】
白粉墻在陽光底下,宛如夜間游蕩的幽靈,突然出沒在遠處的鄉村平原上,使我想起一種古怪性情的死者的掌印,一種人世間久已絕跡——它的裁剪樣式也已失傳——的寬大衣袍。白粉墻一般以早春天氣為鏡子,在鄉村男孩的眼睛里,炫耀它多棱的輪廓,它的代數中的寬度。在古代中國,白粉墻象征某種世俗的喜慶,同時它的深處蘊藏著兇兆和災禍。在它底下的火焰里仿佛燃燒著一條妖狐的尾巴,一名清兵赤紅而圓瞪的眼睛,桃紅柳綠中的童養媳,自殺的妻妾,昭雪的沉冤。白粉墻在葉賽寧的詩里曾經出現過(當然更不用提唐詩宋詞)。在愛爾蘭的被我視之為世上最淳美深情的民歌里也一度掠過它不祥的影子。那些夢見它的詩人必死于自己的家園。作為人類生活的某種居住樣式,它在詩歌里常以潔白的梨花為伴,間或有幾朵東方的臘梅、桃花點綴其中,作為亮度極佳的鄉村里最后一點感人的言辭。
【鏡框】
多么不可思議!時光停滯在那上面裂開的木縫里。釘子銹了。一個過去年代的微笑,像一段說的時候聲音啞了的語音,在黃昏的街邊上,這座有無花果樹的宅邸慢慢呈現。他的眼睛掠過某種疑惑。他的臉像一本舊版的平裝書。他那時還沒經歷那場奪得他性命的、瘋瘋癲癲的愛情。一部叫做《青春》的小說,已經動筆了嗎?他的墻后面,那些床單和窗簾式樣單一的花紋(那上面散發出死亡的氣息嗎?)仿佛往昔剩留下的不動的雨水。窗前薄冰似的天空,暗示著某個夏季黃昏。你幾乎能透過這張照片的襯紙,聞到梔子花的香味(他喜歡花)。哦,一個一輪皓月在其闊大的夜空引誘人出游的夏日傍晚,他會選擇哪些街區呢?明故宮?后湖?或者到麒麟門附近的熱鬧而俗不可耐的小鎮上,躲進(他一度熱衷于這種消遣人世的方式)那里的一家骯臟油膩——兩個非凡的詞——的小吃店去,一邊默默觀望著周圍進出的顧客,鎮上的夜色(興許有人家正舉辦那種婚禮呢!)和人群,一邊慢慢吞咽一碗滾燙的豬肉餛飩(仿佛他吞咽的是街邊上散落的人群)。如果是在后湖,他就可以看見一只孤零零的小船,船上的捕魚人連眼皮都懶得抬一抬。捕魚人的手和槳往同一方向劃動,但一點聲響也沒有。黑黝黝的湖面上,永遠沉睡著那座歷經淪陷命運的古城墻的影子。這影子使他覺得郁悶(這就是那使他如此姿勢待在鏡框里的理由嗎?),而湖上的小船仿佛化為一陣暮色——暮色像是從湖里面撈起來的一面破漁網——遠處的群山,正傳來白晝的挖土機的最后一點轟響。汽車在離得很近但看不見的公路上像一枚細小的松針(他和她是在哪種情況下相愛的?),我要像這個生銹的釘子一樣,牢牢盯住他——在沉沒的往昔中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