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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舊事記(7)

  • 與身體相疏遠
  • 龐培
  • 4130字
  • 2018-01-08 15:41:03

曾經,北門街大大小小的弄堂,都有這種勞動者勤勞淳樸的聲音,赤腳穿了草鞋,挑了一筐筐——鹽、大米、黃豆——貨物在弄堂或大街上走,悠悠忽忽地穿城而過。

就像獨生子跪拜年老的母親——膝蓋碰撞到地面。

幾十成百名挑夫,連夜把船上的糧食妥善運送進釀造廠專用的倉庫、車間——我童年的睡夢中,時常回響著的,就是這樣的聲音。

漫漫長夜,仿佛有一個巨人,在對著遙遠的明天,摸索著行跪拜大禮。

弄堂地面震動,弄口弄尾震動,空氣震動,圍墻震動,整個北大街跟著“唷喲、唷喲”低聲的吆喝聲陣陣震動,縣城的一半沉睡著,另一半徹夜不眠。

秋天,金燦燦的蘿卜條,在釀造廠的空地上晾曬出來,一片片,一塊塊。用專門定做的大涼席,整齊劃一地占據了太陽照射最好的位置。工人們穿特制的膠布衣服,特制的高筒膠鞋,在廠區走動。工人們有時像潛水的蛙人,從頭到腳密不透風。曬干晾凈的蘿卜條,分幾種成品配方被送往不同的車間生產線。有的直接倒進醬油缸;有的再度腌制。最普通的一種白蘿卜條,第二天就投放在縣城各大市場、菜場、生產資料門市部。縣城居民平常享用到的,也是這一種釀制程序最簡便的白蘿卜干。市場價格也最便宜。昂貴的一種叫做五香大頭菜,更是有專門的工人先從成品原料中,細心挑揀出小孩子拳頭大的紅蘿卜,取皮、切成均勻的片和絲,切好之后仍舊呈整體的圓球狀,再加桂皮、八角、茴香釀制,關鍵是,加精制成的白糖……

大頭菜,吃在嘴里脆甜香咸。現在的菜市場還有的,不過全是外地市場投放進來的。自1990年起,江陰縣城的居民,已經再也吃不到本地出產的大頭菜了。因為城北釀造廠,早已湮沒在了故去了的北門老街深處。

北門大街,臨近釀造廠位置的那片街區,幾乎是下降的,那里的陰溝、下水道也特別寬,氣味濃郁,主要是滲散到地面、空氣中的醬油味道。不限于江陰縣城,吳語方言老早就有一個說法叫“醬胖氣”。“醬胖”的“胖”字,取其發音,寫法不一定對。看季節和天氣,有時臨街的陰溝里摻雜了醬油顏色的水嘩嘩地流,看起來像是一種環境污染。其實不一定,醬油的殘渣流進閘橋河里,魚也“喳巴、喳巴”地吃呢。釀造廠還有一種垃圾是陳年豆渣,縣城周邊的鄉下人視若珍寶,因為是養豬的農戶最要收集的,大概還能稱斤兩賣錢。總之一年里的春秋兩季,廠方清理出來的糟塌塌的豆渣特別多,攤在廠門口,主要做成硬邦邦的豆渣餅,其余的,就有點不可收拾,于是我們在遠遠的學堂校園,就聞得見漸漸悶熱起來的風里陣陣豆渣漿的酸腐氣味。

這氣味夾雜于樹蔭、河灘,不遠處的糖果廠,還有巷子里的公共廁所,久而久之,就成了老北門街上的標準性氣道。人遠遠地一聞到這個味道,就昏昏欲睡,想些早已想不清爽的陳年事體。也或者,就端直了身子,興奮起來,因為新的一年,夏天,或秋天,又臨近了。

這廠區,也就成了縣城不成規矩的寒暑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鼻頭總會嗅嗅,各人于是心知肚明了。

廠區的地表下陷,我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如果屬實,那么是否特定的工作環境造就?那么多的醬醬汁汁,壇壇罐罐,全部實沉實沉,一年到頭有多少在車間庫房里排列?永遠是個謎。如果有一天我運氣好,或許在縣城大街上年齡65歲朝上老年人里,能遇見一名釀造廠的昔日員工,而且還是倉庫保管員,或者,負責生產的干部,那樣,我一定會有不少收獲的。我在混堂浴池里碰見的,是否真的是以前釀造廠的職工呢?

臨近釀造廠附近,空氣也仿佛是腌制過的,有一層霜花,有醬菜和冷冷甜甜的茴香味,這弄堂像是一直通到你的舌頭根上,這吹來的微風像是好用嘴來舐吃舔嘗。房子像一只咸肉罐壇,老弄堂像醉歸鄉里的一名游子,年輕時候出門離鄉還是個放牛的小倌,回到老家已經兩鬢斑白,一路走來扶墻倒地,早已經酩酊不堪了。他的臉朝向冬日的夕陽,朝向縣城上空不遠處長江輪船的汽笛聲,啊,他從此再也認不得老家的陋巷,再也回憶不起自己童年的光陰。他走在弄堂深處就像走在一只醬菜壇子的甕底里。他用手指敲敲滑溜溜的甕壁——四周陰森森,無人應答。

弄堂叫“引家弄”。我只能取其發音,多少年來我都沒有想著要去考證,去親眼(到弄堂口)看看那個字是怎么寫的。也可能引家弄的“引”字要寫成“殷”或者“印”“陰”……無論其中哪個字,我感覺都“嗡嗡”有聲,都很古老,有一股陳年的陰霉氣。夏天,江陰話叫“大熱天頭”,說起引家弄,發這個弄堂名字的音,感覺特別涼爽幽深。引家弄兩邊的房子、圍墻都特別高大,陡直,北門街上并不多見。一邊自然就成了釀造廠的廠區。你走在弄堂里,可以抬頭望。天空仿佛只剩余下一抹潔白的云朵,一抹天藍。圍墻的頂端斜刺著直趨云端。尤其是那些老式風火墻,一堵一堵矗立起來,仿佛圍墻這一頭和那一頭的高墻馬上就要相互疊合,并攏在一起,做成一長條走廊的廊頂了。小頭里,我們總喜歡一迭聲地念叨“引家弄,引家弄”,小孩子之間像念好玩的咒語。行人從弄堂里南北向穿行,腳步聲回音也特別大,你只有在那些年久日深、年代古樸的弄堂里才有可能聽得見這種聲音,這樣特殊的效果。弄堂圍墻仿佛是空的,地面青石板弄底也像是空的,所有人進入弄堂,不管大人小孩,走路聲音全都變得“空通、空通”,就好像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敲打一只鼓,并步入了一個木板搭鋪的空曠大舞臺。

弄口還有一個石砌的門樓,弄堂名字被刻寫在上面,日曬夜露,看不大清楚,這門樓,前些年也早已坍塌了。

釀造廠碼頭是有一個弄堂。弄堂比別堂深。地面幾乎跟著一側的陰溝一起往下陷。也就是說,長年累月,這碼頭上貨下貨,承載著異常沉重的分量,我在別的地方已經講過,仿佛那些從船上往河岸掮麻袋扛包的工人發力一聲吆喝,往地面一跺腳,弄堂就往地面陷下去了許多。那里每一塊石板,甚至弄堂口豎直的石敢當上,也全都油光黝黑,浸灑上了一遍一遍的醬油汁、鹽漬。熱天頭,石板上被曬出一層鹽霜。秋天里風一吹,又仿佛滲出來一層紅彤彤的醬油。塊塊石頭都跟做苦力一輩子的壯漢一樣,青筋畢露,在老家的河灘上吃得醉醺醺的,不肯回家。

那弄堂,小而狹,其實也就人家兩三個天井那么長,但其特點卻是高闊陰森。闊是指兩側相對的高墻,全是整面的宅院圍墻。因為攀附上了釀造業這樣的窮親戚,圍墻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顏色,月夜中看,藍熒熒,紫羅蘭色的一抹。

春天,河灘身底有兩棵向著河沿彎曲的高大泡桐。泡桐開花時,整日整日,天空都是紫色的,紫得潑辣,仿佛舊時資本家的長女,沒學會做女紅,卻學會了吟詩填詞。

漲潮(長江就在一公里外的黃田港外),河水就順著石駁岸緩緩往東流,水愈漲滿,水流愈緩慢。最后趨向和堤岸河灘齊平。河岸只剩下一抹淺淺的綠草,然后,天黑之前一小會,河水又開始退潮,間隔十二小時,把一層爛稻草,日常垃圾什么的留在岸灘草叢。水線很快地往下低伏、淺出。向河當中延伸的一級級碼頭又開始裸露,渾身濕漉漉,仿佛一匹渡河來的駿馬,禁不住往空中打出一個響鼻。我注意觀察過,閘橋河邊上的漲潮落潮,以碼頭步檐石(臺階)而論,漲落尺幅有七級半臺階,漲潮時水位最高,碼頭只剩下兩級,落潮時,人走到水平面要往碼頭石階下面走九級。

這一觀察所使用的位置,即距離我家后院門不遠的小港口碼頭和向西隔開兩個碼頭的釀造廠地腳。

三個不同的碼頭之間的河岸是相通的,有一條沿岸彎彎曲曲的小路,全沿著人家后院的墻基,走路最驚險處,要用手靠臂力伸展,小心翼翼扶墻,而且偏轉過身體,緊貼院墻攀過去,因此為北門街上正經走路的大人摒棄不使用。只有小孩快快樂樂,專挑這類有點挑戰意味的小道走。稍不小心,人就可能失足跌落河中。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回父母在耳邊警告,指名“小港口那條小路”不許冒險去走,可是沒有用,人一走到那里,也就是說,向西到小港口,若是反方向,向南走到釀造廠碼頭,心里就癢癢地現出一個迷人的誘惑來,要去嘗試走走岸上那條小路。若是哪一天膽量不夠,沒能做成,晚上回家躺在床上,總像缺少什么似的,好端端地損失了一點什么。

兒時,我半蹲在碼頭步檐石上,可以一動不動,一個人,凝視緩流的河水,一蹲老半天。仿佛日后的青年時代,用于凝視戀人的面龐一樣。我極愛這水的一切,愛它每樣哪怕再碎屑的細節。河岸的聲音,水的味道,天空的倒影……怎么也看不夠,像七月七看巧云一樣。河流,比天上的云彩變幻奇詭得多,也瑰麗得多。

若要計算釀造廠碼頭到皮革廠碼頭相隔多遠,那就說來話長了。它們一個在河東,一個在河北。舊辰光的人,說自己身處位置在哪里,使用的是沿河的,跟河流相關的空間概念,說“馬上到浮橋身底”“快要近皮革廠碼頭啦”之類。正如現在的人,使用的是車輛飛駛的公路,人們告訴自己的親朋好友自己在什么地方,很少再運用河啊水啊什么的說法了。人們只會說“高速公路南首”“地鐵口”“火車站北面”或多少多少路公交站。河流,就這樣從說漢語的中國人生活中迅逝、退去。

河北面是釀造廠,河東面是皮革廠碼頭,不過,它們相互之間不碰面,看不見的,要靠水流來維系。因為河東面的皮革廠碼頭,地處一個四面環水的島嶼,江陰人稱“島上”,就是指那地方。四面環水,因為錫澄運河快到黃田港口的長江,入長江之前,先在江陰城西北側來了一個雙臂環繞式的分叉,這分流的兩支水道,就形成一塊居中,面積不大也不小的陸地。這實際上可能是古代城區為了方便抑制長江水流而人工開掘的一個水利工程,大大減緩了江水漲潮時的兇猛。當然,這是一名不諳世事的孩子的臆想,具體事實是什么,我不很清楚。在這個四面環水的島的北面和西北向,分別設兩座船閘,至少這船閘的存在,自古皆有。其中一座就是著名的浮橋“定波閘”,另一座就是我家附近的閘橋閘口。也許我的想法完全錯了。運河出現兩條支流,不是因為讓水流速變慢,而是為了加快,好推動古時民船的乘風揚帆,誰知道呢?其實到江陰城里稍一打聽就會明白。可是,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里,我從未認真到真要上街去打聽。那么,皮革廠碼頭,實際上是在島上,地屬島的東南方向;而釀造廠碼頭則屬于古舊的北門大街,碼頭弄堂是跟大街相連,是街道里弄的一部分。它們中間相隔開一座高高的閘橋,一個在閘橋東首,一個在閘橋西北角。而且中間還呈一個水流形態的“丁”字形的轉角和水域,也就是說,水流過釀造廠碼頭,流出閘橋閘口,再在前方五十米處從容地轉一個彎,流出將近一公里,才到達皮革廠位于島上用于卸貨上貨的那級碼頭。

而后,這閘橋河水,再浩浩蕩蕩向西匯入去往太湖無錫方向的錫澄大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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