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瘋狂的國王(1)
- 《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478字
- 2017-12-28 17:07:55
我睡得很晚,起得也就遲了。快中午的時候,我才開始看自己記錄的關于宮廷禮儀的筆記,以及我的先行者——那些調查人員——對格森人心理和習俗的調研報告。我看得心不在焉,因為這些我都已經倒背如流,現在看只是為了讓我內心那個家伙閉嘴,免得它不停嘮叨“徹底搞砸了”。但我無法讓它閉嘴,便只好與它爭辯,堅持說沒有伊斯特拉凡我自己一樣可以干——沒準兒會干得更好呢。不管怎樣,這使命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而愛庫曼派出的首任機動使也總是只有一位。愛庫曼人關于任何星球的最初消息都是由一個聲音說出來的,來自某個只身前往的在場者。他也許會死于非命,就像在四金牛座遇害的佩雷格,也可能會被關進瘋人院,去往皋星的前三位機動使便相繼遭遇了這樣的命運;然而這種方法仍被保留了下來,因為它卓有成效。只要有時間,有足夠的時間,一個訴說真理的聲音是比艦隊和軍隊還要強大的力量;而愛庫曼有的是時間……內心那個聲音說:“可你沒有。”但我最終說服了它,讓它保持沉默,隨后便帶著平靜而堅定的心情去了王宮,準備在下午兩點接受國王的召見。可是,當我還在接待室里等候接見的時候,這份沉著與堅定便已經離我而去了。
皇宮衛士和侍從領著我穿過王宮的門廳和走廊去了接待室。一位侍從武官讓我在那里等著,隨后便把我獨自留在了那間沒有窗戶的高大屋子里。我站在那兒,一身謁見國王的齊整裝束。我已經賣掉了第四顆紅寶石(據觀察人員報告,格森人同地球人一樣,珍視含碳的珠寶,于是我來冬星時隨身揣了滿滿一袋子寶石,以應付各種必需的開支),花掉所得的三分之一為昨天的游行和今天的覲見購置了裝備:典型的卡亥德服飾,每樣東西都是簇新的、沉甸甸的,做工精良,一件白色的織毛襯衫,一條灰色馬褲,一件很像傳令官制服的藍綠色皮質束腰外套(也就是他們所說的“赫布衣”),外套上松松地系著一根皮帶,嶄新的帽子,嶄新的皮靴,還有得體地塞在皮帶下面的嶄新手套……我對自己這一身感覺良好,心里的沉著與堅定由此進一步增強。我沉著而又堅定地環視四周。
和國王官邸的其他房屋一樣,眼前這個朱紅色房間很高,很古老,空空蕩蕩。屋里寒氣逼人,彌漫著一股霉爛的氣息,仿佛氣流不是來自別的房間,而是來自數個世紀之前。壁爐里火焰熊熊,但無濟于事。卡亥德的火焰只能溫暖精神,并不能溫暖肉體。卡亥德機械工業的“創新時期”至少已經有三千年了,在這三十個世紀當中,卡亥德人以蒸汽、電力以及其他工作原理為基礎開發出了先進節能的中央加熱系統;可是,他們卻不把這些系統安裝在家里。也許是因為家里裝上這樣的系統,他們的身體就會喪失抗寒能力吧。情形就跟關在溫暖帳篷里的北極鳥兒一樣,一旦被人放到外面,腳就會被凍壞。可我是只熱帶鳥,所以覺得很冷——屋外冷,屋里也冷,無窮無盡的冷,徹骨鉆心的冷。我只好來來回回地走,好讓自己暖和一些。除了我這個人和爐火之外,長長的接待室里只有一張凳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碗小石子,還有一臺古老的木雕收音機。收音機上鑲著銀子和骨頭,稱得上是件相當不錯的工藝品。收音機開著,不過聲音非常小,于是我把音量稍稍調大了一些。就在這個時候,收音機里播著的那首低沉單調的贊美詩還是什么的歌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宮新聞公告。卡亥德人通常不怎么讀書,他們喜歡聽而不是讀新聞和文學作品;書籍和電視媒介不如收音機普及,報紙則根本不存在。早上在家時我沒趕上聽早間新聞,現在也聽得心不在焉。新聞里有一個名字重復了好幾遍,終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止了踱步。伊斯特拉凡怎么啦?這個時候,收音機里正在重播一則公告。
“國王詔令,革去科爾姆的伊斯特拉凡勛爵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王國首相及王國議會議員職務,并將其驅逐出卡亥德王國及王國所屬所有領地。若該犯三天內未離開王國及王國所屬所有領地,或日后重返王國,任何人均有權將其就地正法。卡亥德全體臣民不許同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交談,不得在家中或領地收留他,違者將處以監禁。卡亥德全體臣民不許贈予、借貸錢物予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或者幫他償還債務,違者將處以監禁及罰款。卡亥德全體臣民一體知悉,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因叛國罪而遭流放:此人打著效忠國王的幌子,在議會和宮廷或秘密地或公開地鼓吹卡亥德聯邦自治領地應該放棄主權,拱手交出權力,向某個民眾聯盟俯首稱臣。全體國民一體知悉,此等民眾聯盟純屬子虛烏有,系一小撮賣國賊憑空編造,旨在削弱卡亥德國王的威權,為本王國目前真正的敵人效勞。七月二十三日八點于埃爾亨朗,阿加文·哈格。”
這道詔令已經成文付印,張貼在城里的幾個城門和路桿上,上述播報內容便是詔令全文。
我的第一反應很簡單:關掉收音機,似乎這樣它就不再能提出于我不利的證據,接著一個箭步沖到了門前。當然,到門口我就止住腳步,轉身回到壁爐邊的桌子跟前。我呆立在那里,心里的沉著與堅定消失無蹤。我很想打開公文包,取出安射波,向海恩發一份警告加急信息。但我克制住了,因為這個念頭似乎比起初的沖動更為愚蠢。好在我已經沒有時間繼續沖動了。這時,接待室另一頭的雙層門開了,侍從武官站在門口的一側(好讓我通過)宣我進殿:“金瑞·艾!”——我的名字是金利,不過卡亥德人發不出“利”這個音——隨后便把我領進紅廳,覲見國王阿加文十五世。
王室官邸的紅廳寬大無比,天花板很高,縱深很長。我站的地方離壁爐足有半英里遠,屋頂離地面也有半英里。天花板上有許多椽木,上面掛著許多紅色的帷幕和旗幟。這些東西上頭都已遍布灰塵,因為年月久遠而破爛不堪。窗戶其實就是厚重的墻上一道道窄窄的縫。屋里燈很少,吊得很高,發出的光線很暗淡。我朝國王那邊走去,新靴子在腳底發出軋軋的響聲。我感覺這段路足足走了半年。
屋里共有三個壁爐,中間那個最大,前面立著一座低矮的大平臺,阿加文就站在這個平臺上:暗紅色的微光中一個矮小的身影,肚子挺得老高,站得很直。出現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大致的輪廓,除了他拇指上那枚大大的印章戒指發出的微光,我看不出其他任何細節。
我走到平臺邊,站定。按照預先的吩咐,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過來吧,艾先生。請坐。”
我依言在中間壁爐右手邊那把椅子上就座。這一切我都反復操練過。阿加文自己沒有坐下,他站在離我十英尺遠的地方,身后就是熊熊的爐火。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有什么話就告訴我吧,艾先生。他們說你帶來了一個消息。”
他轉過身對著我,火光映紅了他的臉,落下的陰影也讓臉部的凹凸坑洼顯現出來。這張臉就跟月亮——冬星那個暗紅色的月亮——一樣扁平,一樣冷酷。從遠處看到的朝臣簇擁之下的阿加文,比近看要有帝王派頭一些、偉岸一些。他的聲音很空洞,那顆錯亂、愚蠢的腦袋安放在一個很奇怪的角度,顯得極其傲慢。
“陛下,我忘了自己要說什么了。我剛剛得知伊斯特拉凡勛爵被革職了。”
聽到這話,阿加文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夸張而又咄咄逼人,笑聲也很刺耳,樣子就像一個怒火中燒卻又假裝開心的女人。“這個該死的家伙,”他說,“這個妄自尊大、裝腔作勢、背信棄義的賣國賊!昨天晚上你和他共進晚餐了吧?他跟你說自己是如何有權有勢,如何玩弄國王于股掌之間,又是如何一直在我面前替你美言,所以你會發現我是多么好對付,是吧?他是跟你講了這些吧,艾先生?”
我躊躇了一下。
“如果你有興趣,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他都跟我講了些什么。他一直勸我不要召見你,讓你一直等著,或者把你打發去歐格瑞恩或群島上去。這半個月來他一直跟我叨叨這個,該死的傲慢家伙!現在他自己倒是被打發去歐格瑞恩了,哈哈哈——”阿加文又是一陣尖厲的假笑,一邊還拍起巴掌。平臺那頭的帷幕之間馬上冒出一位警覺的衛士。阿加文沖他咆哮了一聲,衛士應聲消失。阿加文繼續大笑著、咆哮著,走到我身邊,直盯著我,黑色的虹膜上閃耀著橙色的微光。他比我預想中的還要可怕得多。
他如此語無倫次,我實在無法理清頭緒,只能采取直截了當的方法。于是我問道:“陛下,我斗膽問一句,伊斯特拉凡的事,我是否也會受到牽連?”
“你?不會。”他更加專注地凝視著我,“艾先生,我還沒鬧清楚你到底是個什么人,是一個性變態、人造怪物還是來自烏有邦的訪客?不過你不是賣國賊,你只是別人的工具。我從不懲罰工具,因為工具只有在壞工匠手里才會變成禍害。我來給你一點建議吧。”說到這里,阿加文很奇怪地加重了語氣,顯得非常得意。到這時我才想起,在這兩年里,別的人從來沒有給我提過建議。他們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卻從來不會坦率地給我提建議,即便是伊斯特拉凡,在他最熱心幫助我的時候,也沒有。這肯定跟希弗格雷瑟有關。“不要讓任何人利用你,艾先生。”國王說,“不要卷入任何派系,謊要自己來撒,事要自己來做,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聽明白了嗎?不要相信任何人。那個該死的滿嘴謊話的冷血賣國賊,我居然相信了他,還把那根銀鏈子戴到了他那該死的脖子上。我真希望能拿那根鏈子絞死他。我不會再相信他了,絕不相信。不要相信任何人。我要讓他忍饑挨餓,在米什諾里的垃圾坑里翻垃圾充饑,讓他的五臟六腑全都爛掉,永遠不——”阿加文國王渾身打戰,氣喘不已,喉嚨里發出了像是嘔吐的聲音。然后他轉過身背對著我,伸腳去踢火爐里的木柴。團團火花在他面前旋轉飛舞,落在他的頭發和黑色束腰外套上。他攤開手掌去接那些火花。
他繼續背對著我,用尖厲痛苦的聲音說:“你說你的吧,艾先生。”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陛下?”
“可以。”他仍然面對火爐,身子左右搖擺著。我只好對著他的后背說話:“我說自己是什么人,您相信嗎?”
“伊斯特拉凡讓醫生源源不斷送來關于你的錄像帶,你的飛船停放過的那些工廠的工程師送來了更多錄像帶,還有其他人送來的錄像帶。他們都說你不是人類,總不可能所有人都在撒謊吧?對此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要說的是,陛下,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也就是說,我是一個代表……”
“代表那個聯盟、那個政權,好,很好。他們派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呢,你是不是希望我問你這個?”
阿加文也許腦子不正常,人也并不精明,可他也跟那些畢生目標就是建立并維持高水準希弗格雷瑟關系的人一樣,早就習慣了聲東擊西、含沙射影的說話方式。我對那種類型的關系幾乎全無了解,卻也知道其中存在競爭激烈、追逐聲名的一面,也知道它可以讓交談變成永無休止的決斗。我不想跟阿加文決斗,只是想努力跟他交流,這個事實本身就很難讓他理解。
“對此我并沒有隱瞞,陛下。愛庫曼想要跟格森星各國聯盟。”
“為什么?”
“增進物質利益,開闊視野,使智慧生命的領域更加豐富、更加輝煌,增進和諧,讓上帝的光輝普照宇宙。獵奇,探險,愉悅。”
我用的不是那些統治者——國王、征服者、獨裁者和將軍的口氣,那些人說的話是不需要回答的。阿加文臉色陰沉,漫不經心地盯著爐火,身體的重心在雙腳之間交替著。
“這個烏有邦的王國,這個愛庫曼,有多大?”
“全愛庫曼聯盟一共有八十三顆宜居星球,上面大約有三千個國家或者說族群——”
“三千個?我知道了。我們只是一個國家,而他們卻有三千個之多。現在告訴我,為什么我們非得跟虛無空間里的這些怪物國家發生關聯呢?”他轉過身看著我,仍然是一副決斗的架勢,他提出了一個設問句,或者說開了個玩笑,不過這個玩笑可不怎么深刻。他這個人——正如伊斯特拉凡警告過我的那樣——驚恐不安,警覺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