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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流行范式的批判

在舊版導論的開頭我確定地寫道:這本書代表了我一生的奮斗。這句話直到今天都沒有改變。盡管我的活動范疇已經從金融行業擴大到了社會學和政治領域,但我在這些領域中依然沿用了我在金融市場里使用的理論模型。這就是我為什么如此熱衷于將這本書再版,并將我過去15年間所學到的新知識融入其中的原因。對現實情況的理解,尤其是對金融市場的理解,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借事后諸葛之明,我看到了很多之前對于現實闡述的不足;不過相比修改之前的版本,我更傾向于盡可能簡潔地闡述我現在對于這些主題的看法。

首先,我需要將這些主題具體化。這本書是有關經濟市場的,但是我一生的努力并不局限于這一個舞臺。我對哲學的興趣遠在我涉足金融市場之前。正如我在舊版導論中寫道的:“抽象的概念最先產生。自從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后,我一直很想理解我自己,對我而言理解自我是一個必須弄明白的核心問題。”我創立的理論框架建立在反身性理論對思想與現實間關系的解釋上,而我將金融市場當作實驗室去驗證我的理論。這就是我為什么說這本書包含了我一生的奮斗,我希望這句話最終能夠得以實現。

近年來,我的注意力從金融市場轉到了其他方向。首先,因為蘇聯的解體讓我有機會從事關于封閉型社會向開放型社會轉變的研究。然而最近我則是全神貫注于全球化的問題。在這本書中具體討論這些問題可能有些不合時宜,并且我也已經在其他的書籍中表達過關于這些問題的看法。但是我覺得我可能必須要講述我是如何在以上兩個領域應用我的理論體系的。

◎ 反身性理論的概念

反身性的概念其實很簡單:在任何包含有思維參與者的情景中,參與者的思想和現實情況之間存在著一種相互影響的關系。一方面思考者試圖去了解真實的情況,另一方面他們試圖獲得一個他們想象中的結果。這兩種過程起到的作用相反:在求知的過程中現實是已知量,然而在參與的過程中,參與者的思想成為了已知量。在提出哪些是已知的而哪些是未知的時候,這兩種作用會相互干涉。我將這種兩個作用間的相互干涉稱之為“反身性”。我也將反身性想象成參與者的思想和參與者所參與的情景間的反饋循環,我認為反身性對于研究有思想者參與的情景是至關重要的。反身性導致參與者對于現實的理解是不完美的,同時參與者的行為也會產生他們無法預知的后果。

這種求知過程與參與過程之間的相互作用的機理并不簡單,而對于它可能帶來的結果也還沒有明確的解釋。那種堅持聲稱我們存在的世界是不完美的觀點是老調重彈,這點幾乎無需贅述。我們感知事物的方式,以及我們語言的構建方式,許多的因素最終導致我們的認識是不完美的;但是反身性理論中所提出的不完美更為具體,這點需要進一步闡明。我所講的不完美是因為我們身為參與者而產生的。當我們作為局外的旁觀者時我們自我的主張可以有選擇性地影響或不影響事實情況,而當我們身為參與者時,哪怕僅僅是去試圖理解事實情況的行為都已經改變了現實情況。基于這種因果關系,我們所做的決策是不能以書本知識為依據的。我們可以拓寬自己的知識面,我們懂得越多就越有可能做出更好的決策,但是知識本身是不足以成為做決策的依據的。我們面對的情況具有不可知性,而知識只能解釋真實存在的事物,事實上,這些都是根據參與者對現實情況的認識而決定的。如果參與者的認識是符合事實的,那事實就不會是不可知的,這樣參與者就可以根據知識來做出行動。但是這不是真實情況。事實是不可知的,因為參與者的認識往往不對應事實。如果你覺得這聽起來像是循環邏輯,那么你就理解對了。參與者面對的是一種循環反饋的情況,這就是我所說的反身性,試圖去理解這種情況所做的一切只會導致參與者——以及我們這些試圖去理解包含有思維參與者的情景的觀察者——陷入循環邏輯,這就是我想要進一步闡明的部分。

傳統的符合真理的理論認為知識是用真命題表達的:當且僅當X所描述的事實會真實發生時,X命題才是真的。這樣的事實必須獨立于該命題,才能構成真實可信的判斷。但是參與者的意識決定了未來的走向,而未來是根據不同個體當前抉擇的不同而不同的。因此,未來的事實不能作為獨立的真實依據,也就不能被現在的參與者當作知識來使用。雖然這些結果可能符合某些參與者的預期,但是這種預期也不能夠被稱為知識,因為這種符合的關系是眾多參與者決策的結果。認為預期是基于知識就意味著否定了反身性在事情發展中發揮的全部作用。

◎ 反身性與經濟學理論

那種認為未來的結果完全是現在預期的反饋的觀點看起來是荒謬的,要知道時至今日這種思想依然存在,它扎根于金融經濟學流行范式中。市場價格被認為是在被動地反饋基本供需關系,有效市場假說認為市場價格能完全反映所有的外在因素。而相關的合理預期理論認為,在沒有外界刺激時,金融市場會趨向一種能準確反映參與者預期的平衡。綜合來看,這些理論的支持者們對金融市場的認識是,他們認為金融市場能在不被管理的情況下,自行完成資源的最優分配。

這種既有的觀念深陷困境:金融市場會趨于平衡的觀點似乎與很多證據相左。大部分經濟學家現在意識到金融市場可以產生多重均衡。目前來說認為市場在自由的無人調控的情況下能夠保證資源最優分配的觀念還沒有被大家所拋棄。很多人都在試圖調節實際情況和有效市場假說間的分歧,他們運用更加靈活的定義來描述合理性,或用更寬松的標準去定義有效性。這些改動其實都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現在應該換一套新理論了。

《金融煉金術》這本書一開始被當作攻擊流行范式的先鋒,但是它撞到了一面石墻。經濟學專家們無視了這個由外行根據金融市場上的成功提煉出的反身性理論。我被指責無視經濟學理論最新的發展或是僅僅在重復明顯的事實。毫無疑問,對于一些批評我需要負責。我給了批評我的人們一個很大的空子,因為我承認我對有效市場和合理預期理論不熟悉,我是一個實踐家,這些理論我知道得越少越好。我的文字同樣受到其他條件的約束,在此我不會多做說明,因為讀者會有自己的判斷。盡管如此,反身性理論還是吸引了一大批實踐家,而《金融煉金術》這本書盡管有許多不足之處,但它還是在商學院的閱讀書目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商學也是經濟學的一個分支。

我想借此機會來表達我對于陳舊的既有觀念的批判。我現在所做的也許是徒勞,但是這樣的努力是必要的,因為流行范式在大眾觀念中根深蒂固。盡管專家們已經轉變了他們的觀念,但是包括美國和其他地區的官方政策依然是被那種認為市場可以自行趨近平衡并完成資源最優分配的觀念所引導的。我稱這種觀念為“市場原教旨主義”,并且它現在依舊是很有影響力的。

首先讓我來處理一下合理預期理論。根據我的理解,這個理論主張市場參與者遵循他們自己的需求,他們假定其他參與者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而進行決策。這聽起來合理,但實則不然,因為參與者并不是遵從他們最大的需求,而是他們認為的最大的需求,這兩點是完全不同的。參與者對于事實認知的不完善導致他們的行為可能造成無法預期的后果。在這種情況下,預期和實際結果之間——事前(ex ante)與事后(ex post)之間——缺乏足夠的對應關系,所以人們假設兩者間沒有分歧而發生的行為不能被認為是合理的。

合理預期理論嘗試解決這個矛盾的方法是認定市場本身作為一個整體永遠比任何參與者個體包含更多的信息——多到足以保證其自身永遠做出最正確的分配。參與者有可能會理解錯誤,這種錯誤的分析可能會造成隨機的干擾;但是從長遠來看所有的參與者都是以現實世界的運行規律作為理論模型的,當他們不能準確地掌握世界運行規律時,他們會從經驗中學習,最終他們全都會用幾乎相同的運行規律模型。而我應用了一個不同的運行規律模型,我也成功地將這種模型運用在了市場中,這讓合理預期模型顯得毫無意義。

我認為金融市場永遠不是被流行傾向所支配的,但是這些傾向會不斷地在市場價格以及所謂的市價所反映的基本原理中證明自己的有效性。這就是為什么那些埋頭尋找流行范式的人覺得很難掌握它。

這本書中會詳細地列舉很多具體實例來討論流行傾向是如何證明其自身的有效性的。一旦超過了某一個極限,這種不斷自我證明的反饋循環就變得難以維持了。這就是反身性導致的初期自我加強但最終自我削弱的過程。大多數投機投資人都是在以繁榮/蕭條序列為特征的金融市場中嶄露頭角的。反身性理論可以解釋這些泡沫現象,然而有效市場假說則不能。這時,一個嶄新的理論——反身性理論橫空出世,解釋并消除了流行范式中的泡沫現象。然而解釋泡沫現象并不是反身性理論的唯一體現。本書中還列舉了一些精妙的例子來證明反身性理論,比如里根的“大循環”,和20世紀80年代的“兼并潮”。如果不拋棄有效市場假說,這些問題就無法解釋。

現在,我們可以看出有效市場假說和反身性理論是針對金融市場行為的兩種不同的理論。有效市場假說與事實不相符,同時在理論根基上它也存在可質疑的地方:那種覺得市場永遠能夠做出正確決定的幻覺是建立在參與過程和認知過程間的反身性互動上的。事實上,市場總是錯誤的,他的趨勢體現在膨脹期的自我滿足以及在衰退期的自我瓦解。因此只有處在轉折點時流行傾向才會被證明是錯的。

為什么有效市場理論如此對金融市場不合實際的解讀會受到這么廣泛的認同——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這問題的答案應該與經濟學理論的科學追求有關。科學理論往往被假定為能有一定的預測價值,有效市場假說在試圖滿足這種需求,但反身性理論并沒有這么做。反身性理論不但沒有這么做,相反的,它還主張這些實際過程是無法被預測的。因此,前一種理論被認為是科學的理論(盡管他是錯誤的),然而后者沒有。我了解這一點,所以我將我的書命名為《金融煉金術》,以示有別于科學。

如果沒有將科學方法應用于寬泛到如人類行為上或具體到如金融市場中的長遠且完整的考量,用一個非科學的理論去證偽一個科學理論是很難的。我在《金融煉金術》中試圖這樣重新評估,但是我不敢斷言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這個問題對于理解金融市場甚至是廣義的人類行為都有重要意義,所以我不得不再次嘗試闡述一次。

◎ 人類不確定性原則

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但是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并不是完全符合真實的世界。合理預期理論自己提供了一個明顯的例子說明我們的預期會偏離現實很遠。我們對于世界的看法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我們是參與者。我們對現實的解讀與現實的差別是在真實世界中加入了不確定性的元素。這又聽起來像循環推理,但是這準確地表達了現實情況和有思維的參與者之間的關系。

相比起我在第一版《金融煉金術》中寫到的不確定性原則,現在我能更好地定義這個概念了。通過調用真理符合論和融貫論,我可以確定地稱之為“人類不確定性原則”。此原則認為人們對于他們生活的世界的認識是不可能同時滿足真實性、完整性和連貫性的。在人們的思維受到現實限制的情況下,思維是不足以做出完美的決策的;而當思維干擾了決策的情況下,思維就無法控制現實的走向。人類不確定性原則對于現實和思維都有影響。它在保證了思維有時的不連貫性和永遠的不完整性的同時,在事件過程中加入了與隨機性不同的實實在在的未知元素。

人類不確定性原則與海森堡測不準原理有很多相似之處,海森堡測不準原理認為量子粒子的位置和動量不可能同時被測出。但是兩者之間又有著很重要的區別。海森堡測不準原理本身一點都不會影響量子粒子行為;如果這個原理沒有被發現,量子依然會遵循它本身的運動規則。這一點對于人類不確定性原則而言有些不同。關于人類行為的理論有可能會影響人的行為。馬克思主義對于人類歷史有著巨大的影響,市場原教旨主義則在今天依然有相當大的影響力。甚至一些短語,例如“邪惡軸心”,都能夠改變歷史的進程,將“遺產稅”稱為“死亡稅”同樣改變了國家政策。如果我不是根據人類不確定性原則(盡管我當時還沒有將其命名)行動,我自己的行為——以及我在金融市場中的表現——會變得完全不同。

就像量子物理學得接受選擇性解釋——量子可以被描述為粒子或者光波——那樣,人類不確定性原則也是這樣。我們可能會將其描述為不完美的理解,但稱為人類的創造性也許更為合適。不完美的理解聽起來有負面的態度;創造性聽起來則更鼓舞人心。如果完美的理解是可以達到的,那就沒有想象的空間留下了。因此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我們想象出來的。

人類的思維塑造現實的程度需要得到更多的檢驗。將現實分解為人們對現實的感知是最近的一個趨勢,這種趨勢有一個過激的分支,他們將現實解釋成被無情的科學法則所控制的,這種想法明顯是不符合流行傾向的。現實是更復雜的,要想很好的理解它,我們必須區分開超越人類思想而存在的自然規律,以及包含了有思維參與者的社會現象。

作用于自然現象的法則與任何人類的想法都是相獨立的——盡管這些法則的公式和選擇使用的范疇很大程度上是由他們所在領域的主流思想所決定的。對于一個評判標準的可行性,要確定科學假說的有效性是否可以根據科學方法評判。事實上,自然科學領域獲得的成果遠多于巫術、迷信或是宗教信仰。

對于處理包含有思維參與者的問題時,科學知識往往更難以獲得,思維無論在理解過程或塑造過程中都起到了更為活躍和有創造性的作用。據我們所知,人不是根據現實采取行動的,而是根據他們對世界的認識,不過這兩者并不相同。結果就連發生過的歷史也無法被當作自然現象來處理,因為它不僅僅是由國王的出生和死亡這樣確定的事實所構成的。社會情境比如革命或政治中的妥協對不同參與者來說有著不同的意義,哪怕是在事件發生之后仍然存在很多不同的解釋。關于過去的傳說對于未來是有影響的,1389年科索沃戰役的影響在最近南斯拉夫的解體中顯得很突出。這些都彰顯著科學方法的漏洞,但同時又致使科學知識在理解人類行為的形成中沒有那么重要。歷史是故事,它為巫術、迷信、宗教或其他信仰留有很大空間。

因為人們的決策并不是完全根據自己掌握的知識而做出的,那結果就很容易偏離預期。在包含有思維參與者的事件中,若忽略這些分歧事件是無法被理解的。因此對于自然現象來說,事件的展開與其他人的想法并不相關——盡管人們選擇注意什么會受到主流范式的影響。對于社會活動,思維的影響就更加普遍:它可以影響事件的進程。這些對于科學方法有深遠的意義。

◎ 社會與自然科學

科學方法的標準流程是基于自然科學的成就的。卡爾·波普爾——一個對我思想有深遠影響的人——宣布了統一科學的原則:對于自然和社會科學應使用同樣的標準條件。無獨有偶,自然科學有了不可磨滅的成就,社會科學便會去試圖模仿。不是所有的社會科學——比如,人類學一直致力于講故事而不是建立普適的理論——但是經濟學理論作為一個個體非常勇敢地模仿了自然科學。

我不認同我的導師卡爾·波普爾在關于科學統一性主義的問題上的看法,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有兩個方面是完全不相同的。一方面是研究主題,另一方面是科學家所處的角色。首先,反身性理論和人類不確定性原則與人類行為的可預知性是相違背的;其次,有關人類行為的理論能夠且一定會影響人類的行為。

有了這些障礙,強加自然科學的標準流程于人文科學會造成一個偽命題和有誤導性的結果。這會鼓勵諸如合理預期理論這樣的不符合實際情況的理論,同時也褫奪了反身性理論的資格,因為反身性理論沒有滿足對于科學理論預測性的期待。所以如果在潛在的現象中加入不確定性的因素,就應該有理論反饋并處理其間的問題。

海森堡測不準原理沒有破壞自然科學的地位,因為在量子力學不確定性的固有性質進入大家的視線之前,自然科學確實有過很多很優秀的成果。根據這些發現,海森堡測不準原理就成為了科學方法的一項冠絕當代的成果。人文科學則處在一個極為不被接受的位置,因為它們從一開始面對的就是來自參與者思想中固有的不確定性因素,而不是在它們的成果已經十分豐碩的時候。它們可以推遲清算的時間就好像經濟學做的那樣,將理論建立在許多假設的基本條件之上,嚴謹地排除不確定性的影響,但是這樣他們其實正在歪曲他們研究的對象。

為什么波普爾會沒有意識到人類不確定性原則,而是選擇了科學統一原則呢?我相信他這么做是因為他想證明馬克思主義是不科學的,而他需要科學統一原則作為論點支撐。但是這不能掩蓋他引用了一個錯誤論點的事實。社會科學不能滿足自然科學的標準和要求是因為前面我提出的兩個障礙,因此,那些基于要求它們擁有正確科學狀態的社會學理論提出了一個錯誤的要求。這不是在說社會學理論是無效的,而是他們的有效性必須建立在他們自身的優點上,而不是在自然科學錯誤的羽翼下學步。

這不是神秘晦澀的理論辯論,現在這是有很大的實際相關性的。波普爾針對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在主流經濟學中依然適用。很多經濟學理論例如完全競爭理論是無法被證偽的,因為它們建立在一些具體的假設之上,同時它們的結論是由這些假設通過邏輯推理得出的。很多有想法的經濟學家都已經非常清楚地闡明了這件事,但是市場原教旨主義似乎鉆了空子,使大家忽視了建立在假設上的人造世界和真實世界間的區別。

現在的市場原教旨主義的意識形態在十九世紀被稱為自由主義。它又一次憑借美國國家政策而變得十分有影響力,它被稱為“華盛頓共識”。因為美國是一個民主的國家,市場原教旨主義的主導地位并不能與馬克思主義在蘇聯享有的至高無上的地位相提并論。但是這兩種意識形態有一個相同點:他們都聲稱自己的有效性是基于科學權威之上的,而不是堅持經濟理論應該對市場原教旨主義的過失負責,對此我必須提出質疑。

我認為市場原教旨主義是一個危險的意識形態,市場原教旨主義是隱藏在金融市場全球化之下的一種意識形態。我一直在盡力指出全球化的缺點和無節制性,但是每一次我批判市場原教旨主義,我就不得不重申我剛剛寫到的觀點來闡明金融市場是不會趨向合理預期的平衡態的。如果反身性理論和人類不確定性原則已經被廣泛接受的話,我就不必一次次地這樣重申了。

自我批判

從已發表的評論看,在《金融煉金術》中提出的反身性理論還沒有被廣泛認可。我要借這個機會修正幾個我在舊版表述中存在的問題。很多評論通過“主流觀點極大地影響市場價格”這樣的說法來描述反身性。如果那就是反身性的全部,我就真的只是在重申明顯的事情。使反身性變得有趣的是主流偏差會使用不同的方法,通過市場價格,去影響所謂的市場價格應該反映的供求關系。只有在供求關系受到影響時,反身性才會變得重要到改變事情的走向。這種事不會一直發生,但是當它發生的時候,它會引起繁榮/蕭條序列以及其他與平衡狀態無關的金融市場中的常見現象。

◎ 術語

憑借后事之明我必須承認,我在闡釋反身性理論時所使用術語有點令人困惑。我用“反身性”這個詞來形容一種求知和參與過程與市場繁榮/蕭條過程的雙向反饋機制。兩種用法都是成立的:市場繁榮/蕭條過程是一個廣義的關系的特殊表現形式。但是它不僅僅是表現形式,它只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還有許多其他的更微妙的反身性關系,有時候反身性關系會微弱到會被完全忽略。

讓我來試著澄清這個事件:認知和參與的功能是普遍條件;但是參與者的偏見與供求關系之間的雙向交互作用只是間斷出現的,而且它會在不同的時期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在書中,我確定了這種關系,但是并沒有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它。講反身性顯得語境太弱了,因為它會被當作在描述一個普遍條件;而將其描述為一個先自我強化但最終自我毀滅的過程又顯得太過累贅了;所以我用“繁榮/蕭條”這個嚴格來說并不是很貼切的詞,這就是大家困惑的起源。

我還沒有準備好解決的方案。自從開始寫這本書我就開始將“遠離平衡態”的狀態作為“接近平衡態”的對立面。但是這個名詞也不是很符合要求,因為繁榮/蕭條過程的特點不是準確地從接近平衡態過渡到遠離平衡態條件,而且轉變在何時發生很難界定。雖然如此,我還是希望我當時寫書的時候能夠想起來這些術語。缺少合適的術語不僅影響了我的陳述,還影響了相關分析。回顧之前,我覺得我過度強調了繁榮/蕭條模型。我確認了一些純案例(見第一章),他們很有說服力,但是接下來我提出了一個不那么符合要求的信貸與管制周期(第三章)。

后者的潛在想法是有效的。借貸行為和擔保價值之間是存在反身性聯系的,并且信貸的清算給予了繁榮/蕭條模型不對稱的形態:緩慢增長然后急速衰敗。類似的監管機構和他們監管的經濟體之間也有這樣的反身性關系,金融危機經常導致監管收緊。這些都能體現在繁榮/蕭條模型中,但是他們能形成一個龐大的信用和監管循環的模式。在尋找這種模式的過程中我弱化了我的論證。

反身性是一種規則,而不是特例。如果情況不是這樣,那些偶然發生的壯觀的隨機事件就變得很難解釋了。但是反身性也體現在其他形式上。我在這本書中討論過不符合繁榮/蕭條模型的情況:自由浮動的匯率(第二章)往往會產生波形的模式;里根的“大循環”(第六章)就是一開始自我強化但最終無法維持的過程,這些事件并沒有遵循繁榮/蕭條的模型。還有從20世紀80年代中葉開始橫掃美國法人圈的并購熱潮(第八章)與第一章中描述的企業的繁榮有著不同的特征。我在第三部分中記錄的實時實驗中沒有出現繁盛/蕭條循環,所以我還在繼續尋找。這是一個不僅出現在本書中,還出現在我的投資決策中的缺陷。我本來打算使用不同的術語來避開它,這只是一個誤解概念對現實的影響。

◎ 權力

在最近讀過曼瑟爾·奧爾森的《權力與繁榮》這本書后,我發現了我書中的另一個短板:我沒有給權力關系足夠的重要性。《金融煉金術》的首要目標是證明流行范式和金融市場均衡模型是錯誤的。出于這個目的,我接受了經濟學家們對于金融市場根據參與者的意志自由交換的描述。借此作為出發點,我成功地闡明了金融市場自己走上了自我強化但最終自我毀滅的過程,而不是趨于合理預期平衡。政治、機構和監管中的變化在這些過程中,尤其是在轉折點上,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例如,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的企業兼并浪潮,在索爾·斯坦伯格試圖接管化學銀行而當權者團結起來反對他時達到最高點;1929年的破產導致了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的頒布;從2000年3月開始的破產導致了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的頒布。這些都是政策的發展,他們不能被描述成一個意識參與的自由交換行為。當我正在對個體的繁榮/蕭條過程進行描述時,我意識到了這些問題,比起自由交換在市場扮演的角色,權利和政策顯得更重要。這是書中對偏離金融市場理論的漏洞的嚴謹分析。

忽略權利的影響在本書中處理全球金融體系的進化中起到了顯著的作用:“國際債務問題”和“借款的集團體制”(第四、五章)。一本我最近寫的《論全球化》(公共事務,2002年)中的主要原則是中央與外圍間與生俱來的差異性。中央包括那些在金融市場中可用其自身貨幣進行借款的國家;外圍則是由那些無法這么做的國家構成。這種差異的產生來源于中央的國家控制著國際金融市場的慣例:當面對蕭條的威脅時,他們自身可以遵循反周期條款;但那些依靠國際金融貨幣經費支持的國家則無法遷就這樣的奢侈行為。IMF的主要興趣是保護全球金融體系;維持外圍國家的經濟活力是次要的。當中央國家和外圍國家之間的差異被歸入討論時,他們從來無法解釋清楚。結果是,《金融煉金術》并不能提供對全球化的連貫分析。這與“第二部分:歷史的回顧”極為相關。

金融市場全球化是一個市場原教旨主義項目。它的目標是通過金融中心的全球轉移來抑制國家政府對于經濟的影響能力。金融中心是生產中很重要的元素,然而金融中心會流向回報最優的地方。因此,各國政府必定會爭相吸引和留住國際資本。

作為一個市場原教旨主義項目,全球化已獲得相當高的成就。金融資產的稅收和監管事實上已經大幅減少了,資本的回報也已經顯著增加了。這產生了一個持續的全球牛市——在少量的外界影響下——從20世紀80年代早期到2000年。在新興市場中,它則結束得早一點,在1997年。最大的受利者是開創這個牛市的國家:美國和英國。它們通過對其他國家提供金融服務賺取了大量的利益。他們也吸引了世界上大部分的儲蓄,見證了美國大量并不斷增加的長期賬戶赤字:現在總計為驚人的每年5000億美元。

將權力關系納入考量可能會比宣布金融市場內在的不穩定性更加破壞市場原教旨主義者的根基。市場原教旨主義者暗示說市場是有高尚品質的,他們會允許更加勤奮和有創造力的參與者占上風。這種論斷總是受挫于忽略社會不公平與不平等的本性;但是如果金融市場不僅不允許自由交流而且還會促進掌權者的統治力,那對這種論斷的影響將會是毀滅性的。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指出過得,金融市場的顯著特點是,他們都是不道德的;正是這種特點才使它們如此有效率。但是社會如果沒有了道德就不復存在;所以它不能完全依賴市場紀律。市場原教旨主義是一個為有錢人和掌權者服務的意識形態。

忽略權力關系同樣讓我們很難理解當下的歷史。有一個布什政府中的權力集團相信國際關系就是權力關系而不是法律,美國作為最強大的國家,可以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他們在2001年9月11日之前一直堅信這點,并且從某種程度上,他們的行為基于這點。他們放棄了國際條約并試圖利用太空軍事化使美國軍事力量絕對強大。但是他們受制于沒有十分明確的政治需求的選民。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襲擊改變了這一點。布什政府現在可以以自衛為借口展開軍事行動并且拉上整個國家墊背。

這個權力集團的信仰也被并入了布什主義。它是建立在兩塊基石上的:第一,美國必須盡其所能來保持無可匹敵的軍事力量;其次,美國保留優先打擊權。我相信這是一個危險的主義。根據他的邏輯結論,布什主義確立了世界上有了兩種國家:美國,不可侵犯也不受國際法限制;而其他國家,都受到布什主義控制。這就像喬治·奧威爾的回音一樣,他在1984年寫道:所有的動物都是平等的,但是豬比其他動物高出一等。盡管如此,在9·11的影響下,美國公眾還是想要支持布什主義,但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是永遠不會接受它的。因此布什主義的推行不得不動用軍事力量。

這個權力集團的態度可以被形容為原始形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在一個為生存而掙扎的世界中幸存的是最適者。在市場中,斗爭是存在于個人和企業之間的;在地緣政治中,它是存在于國家之間的。這是一個被扭曲的世界觀,它強調競爭的排斥合作性。然而,沒有合作就不會有法律、市場和文明了。直到最近,我仍然在猛烈抨擊市場原教旨主義,我認為當今它比馬克思主義更具威脅性。現在,我認為美國霸權的空想家們是比市場原教旨主義者們更危險的人。我害怕的是推行美國霸權主義可以在短時期內保持成功,因為美國的確在今天正處于世界霸主的地位。但是長遠來看,它必將失敗,因為它的理論是不完備的。如果布什主義在初期能夠一帆風順,它勢必會導致一個繁榮/蕭條的過程并造成比金融危機更具毀滅性的后果。

◎ 負面處理方式

目前為止,舊版書最大的缺點就是它包含了太多負面的名詞:不完美的理解、人類的不可知性、無法匹敵自然科學的成就等。如此寫的原因其實顯而易見:我在試圖用一種思維方式產生的范疇來質疑這種思維方式。所以無疑我會對這些范疇有負面看法。我覺得我別無選擇,因為我想替換的概念性框架太平凡了,以至于沒有其他可用的能使讀者容易理解的范疇。

當我提及范疇時,我無法避免地去使用我腦海中的陳述與事實、思維與現實之間的二分法。使用這樣的二分法對自然現象而言是合適的,自然現象的發生獨立于任何言論和思考,但對于參與者的思維發揮主要作用的社會現象來說并不合適。然而這種二分法已經在我們的思維方式中根深蒂固,我們很難避免使用他們。

分開陳述和事實的二分法是成果豐碩的,它是邏輯學的根基,因為它可以創造一個能夠評價陳述真偽的獨立評價標準。它同樣是獲得科學知識的重要途徑,盡管這個角色有些被夸大了。這種區分僅僅適用于陳述與事實確實存在于不同世界中的自然科學;而對于社會科學來說,它扭曲了實際情況。

在自然科學中思維應該是一個完全被動的角色,真實的世界應該被普遍有效的定律控制,而科學的意義在于去發現他們。卡爾·波普爾已經證明了這是錯誤的。嚴格地說,這不是真的,因為科學定理具有假說的屬性,而假說的結構中包含了直覺和虛構的元素。雖然如此,準確來說自然科學中思維的作用還是完全被動的,因為陳述只能反映(或不成功地反映)現實,而無法改變現實。

形成自然科學研究主體的世界是不同的,它包含了既能反映現實又能改變現實的參與者。思維和現實無法被當作不同的范疇來處理,因為他們是存在反身性的內在聯系的:思維是人們需要考慮的現實中的一部分。主體同時也是客體,用一個確定的法語詞匯來描述(il selave),就是反身性。

反身性在經濟學理論中被嚴重忽略了。將供需曲線當作已知條件,經濟學理論就可以把市場價格當作是隱藏的供求關系(供給)和參與者偏好(需求)的反映。這就沒有考慮到參與者不完美觀點導致的活躍性、創造性和曲解性的影響。它給出了一個極具誤導性的金融市場景象。舉個例子,它暗示投資者根據供需關系做出決策,然而市場中參與者的目標是賺錢。只有當市場價格能夠準確地反映供需關系時,他們才能夠被供需關系正確引導——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能夠比其他人賺更多錢并且每個人都應該投資指數基金。這是一個荒謬的結論,但它依然廣泛地被人接受。

僅僅批判流行范式是不夠的。想要成為一個新范式的基礎,反身性理論應該對金融市場的運作提出一些有積極意義的觀點。

新范式

我已經使用反身性這個詞來指出理解和參與之間是有內在聯系的。到目前為止我都著重于反身性的否定意義,現在我必須正面探索這兩個過程如何能在這種干擾中最好地執行。這就意味著找到一個正確的社會情景的研究方法——更為重要的是,參與到其中——而不僅僅是解釋為什么他們不能使用與對待自然現象相同的方式。這樣做需要在承認思維和現實之間的界限不如自然科學中那樣無懈可擊的情況下建立一個不一樣的新范式。

新范式認為的事實不是完全由真實事件構成,同樣不能認為陳述完全由思維構成。不同于用二分法區別思維和現實,我們必須意識到思維是構成事實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表明真實世界不能被分離且獨立的陳述所表達。這些陳述會立刻去支撐主題,擴張主題并要求更多相關的陳述。這種區分思維與現實的二分法從本質上說不是被發現的,而是在我們試圖理解真實情況時想象出來的;就其本身而言,它成為現實的一部分,致使現實更難以被理解。換句話說,現實永遠超出我們的理解能力范疇。哥德爾不完備定理在運算學中為這一點提供了證據。哥德爾運用的方法是將所有的運算學真值分配給所謂的哥德爾數字,之后他能夠證明運算學真值的數值總是大于證據顯示的數值。運算學的真值超過了我們理解能力的范疇,這是一個多么工整的定理啊!

現在,我們必須來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創造一種新的方法來處理實際情況,更精確地說是包含有思維參與者的那部分實際情況。陳述和事實之間的二分法在研究自然現象中成果豐碩,因為自然現象由事實組成。我們必須用一個不同的方法來研究包括陳述和事實的反身性現象。由于思維和現實之間是存在內在聯系的,似乎采取一個集成的方法而不是分析的方法更為明智。我的意思是比起尋找一個永久的普遍有效的法則來認知社會的情況,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自己以及我們不完美的理解,在管理社會中發揮著作用。我們的參與賦予我們一個與自然科學中熟知的現實不同的性質。

我可以采取兩種途徑來建立新范式。一種是通過一個獨立觀察者的角度接近真實;另一種是作為一個市場參與者從內部接近。兩個途徑我都將會探尋。第一種途徑可以被解釋成一個嘗試將無限復雜的現實簡化成可理解的東西。因為這種嘗試本身就是現實的一部分,所以這種嘗試變得困難,并使現實無限復雜。第二種途徑會揭露一些關于對沖基金的管理的趣事,并且這很容易被理解。

在已經用我哲學的深思法去測試了讀者們的耐心后,我寧愿先為你們提供金融市場的內部消息。但是站在一個獨立觀察者的立場,我有更多的東西可以與大家分享,所以請準備好接受新一輪的哲學轟炸。如果你覺得跟不上,請翻到35頁,在那里我將重新回到金融市場。

◎ “鞋帶”和“拉鏈”理論

很明顯,新范式必須以反身性理論和人類不確定性原則為基礎。要是這些原則能夠被當作基礎,必須將消極的語句轉換為積極的論斷。這一點可以通過將“人們的想象和實際狀況之間缺乏一致”替換成“二者之間存在分歧的主張”來解決。這使主張有了可操作性:它給了我們兩個變量——事前預期和事后結果——將指導我們研究它們之間的關系。預期與結果之間的差別給我們提供了看清歷史的鑰匙——我將金融市場解讀為一個歷史過程。有多少個參與者就有多少種預期,但是結果只有一個。這個唯一的結果構成了現實,而需要被了解的就是這個現實。然而,如果不將預期納入考慮的話就無法理解現實,無論是在導致結果出現時或成為結果的一部分時。

這種方式的好處是,它讓我們更多的關注結果與預期之間的差別。結果會受到預期的影響,但是不會被預期所決定。他們之間存在一個雙向的反饋循環:認知過程是從結果到預期,而參與過程是從預期到結果。兩個過程持續地向不同方向起作用。因果關系的方向并不是從一個結果傳到下一個;它交叉往復于結果和預期之間,反之亦然。我稱之為“歷史的鞋帶理論”。

我必須要細化我在這一語境中所講的結果的概念。一般來說,結果應該是可以被觀察到的,這就意味著客觀性和事實。如果一個人接收了這個定義,這些“鞋帶”就會將現實中的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鏈接起來。我不覺得這能為思想和現實之間的關系給出一個準確的描述,因為它過度強調了客觀因素。思維不僅限于我們看得到的現實。人們會思考現實中的所有元素,除了那些客觀事實,他們還更為關心其他人的想法。為了給出更為準確的畫面,結果不僅需要包括看得到的現實,還要包括所有現實中包含的元素,包括參與者的思維。

我們可以通過驗證所有已經發生的事實來達到這個效果,無論它是否能夠被直接觀測得到,這意味著事實中包括了參與者的思維。我相信用事后回溯來驗證的表達是合理的表達方式。我們可能無法知道人們在想什么,只要它屬于事后回溯,它就是唯一確定的:在那一刻,腦袋里不可能想的是其他事情。這就意味著差別不是在于現實的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之間,而應該在事前和事后之間。事前是存在可能性的,因為人們的考慮各不相同;事后就只有一個主導情況。“歷史的鞋帶理論”暗示這兩個有關聯的方面從某種程度上是對稱的,所以“歷史的拉鏈理論”也許會更好:過去已經蓋棺定論,而未來是自由的。不用多說,兩個理論都沒提過歷史可以被完全理解。將他們稱為理論是一個特例。

這種看待現實的方式很難讓人適應,因為我們習慣于使用不同的方式。我們已經學會了區分現實和陳述,現實和觀念。現在我們需要將真實看作包含著思維和現實這些元素的集合體;要弄清楚這種現實的意思,我們還需要在事實與其相關的陳述之間劃一個界限。思維扮演著現實以及現實的解讀(也可被稱為解讀)這樣的雙重身份,因此它會造成我們的困擾。

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在我早期定義反身性的概念時,我最終得到了一個我現在已經推翻了的理論,也就是客觀與主觀方面的現實之間的聯系。就是它指引我走向了歷史的鞋帶理論。歷史的拉鏈理論是為了通過關注暫時性的因素來矯正這種失真的理論。值得強調的是,拉鏈理論其實就是“現實由過程決定”的另一個說法。用這個說法的話,這個理論就顯得更加熟悉了。但是,一種特定的過程依賴機制——反身性反饋循環,相比而言就較少被人注意到了。

◎ 理解現實

拉鏈理論對于我們理解現實的能力有重要影響。讓我們來調用波普爾的科學方法模型,這種模型對通過能夠被反復實驗進行測試的廣義的假想特性普遍有效。因為這些普遍性是永恒的,解釋和預測也是對稱且可相互轉換的。因為事前和事后的不對稱性,這個模型很明顯對于反身性情況并不適用。實驗將是不可重復的,因為就算所有的可被觀察的因素是一樣的,主流的觀點和個人的觀點都很可能會在重復實驗時變得不同。一個實驗的實際進行,很容易改變參與者的想法。因此在沒有測試的情況下,普遍性無法被篡改。進一步來說,普遍性無法逆向使用去提供解釋和預測,因為歷史是由過程決定的:事后情況是唯一確定的,而事前的可能性更多。解釋應當比預測容易。

我又一次陷入了消極的思維框架。拋開將其具體化,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必須探索我能做什么。這種情況是可以被理解的,因為事后回溯是唯一確定的。只要無法確保未來是早已決定的,我們就還有預測的余地。這種未知性的范圍其實是被現實所限制的,它是有唯一確定性的。還有就是參與者的決策,我們知道它是建立在有偏見的視角上的。不同于經濟學理論從隨機漫步中尋找著平衡,我們只用探索隨機的范疇。最重要的是,歷史的拉鏈理論對于改變我們所存在世界擁有無限的可能性。社會煉金術士可能在傳統煉金術士跌倒的地方爬起來,這種可能性對科學方法構成了威脅,但是它為人類帶來了希望。

思維和現實間的分歧已成為了決定事件過程的重要因素。這種分歧因時而異,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在有些情況下它小到可以忽略。這就是一個單調的例子,每天的情況都像上班或逛超市沒有什么特別的。在其他的情況下,這些分歧有更大的重要性,不僅是參與者的觀點遠離了實際情況,而且他們試圖把現實推向與現實沒有分歧的方向。舉個例子,布什總統,為了反對韓國總統金大中的“陽光政策”,在朝鮮引發了危機,這讓韓國覺得美國比朝鮮更像侵略者——這比布什總統的“邪惡軸心”評述更加遠離現實。

這樣我們也許可以根據參與者的錯覺對事件過程的影響,在單調和歷史性事件之間劃分出界限。在單調情況下,日常事件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在歷史性事件中,影響大到能夠改變參與者的感知力。我稱這些改變歷史進程的誤解為“創造性謬誤”。這樣我們就能堅持創造新謬誤,并為其他的誤解提供了改變歷史的鑰匙。不用說,這是一個同義反復:首先,我們發現單調情況和歷史性事件都是由參與者的誤解引發的,然后我們聲明這些誤解是歷史改變的源動力。雖然如此,同義反復有益于將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誤解和創造性謬誤的功能上。

新范式的建立可以用純粹抽象的術語聲稱“人類所有的結構都是不可靠的”。“建立”這個詞包含了思維和現實:機構及其概念框架、理論和觀點。“不可靠”這個詞意味著我們的構想有一些比可能性更嚴重的缺陷;它主張我們大部分的構想都是有瑕疵的。

現實是充滿瑕疵的。某種思維方式稱為主流的事實不意味著它是有效的;這種制度的存在其實并不意味著它建立得很完善。這就是將政府或宗教這樣的社會構建與橋梁或汽車這樣的現實構建區分開來的地方。一輛設計拙劣的汽車開不動,但是社會建構或意識形態哪怕很有缺陷但還會存留。

新范式應該保護我們免受“原教旨主義謬論”的干擾:這個理論只是因為另一個理論被證明不完備,就認為它的反面就是完備的。原教旨主義謬論結合了有效市場假說,正在提出市場原教旨主義。為了讓一切顯得正確,同樣的原教旨主義謬論可以在共產主義和反全球化激進分子中看到。

◎ 將金融市場當作實驗場所

這種提出新范式的方式存在著太過抽象的問題,這就是為什么我現在必須回到金融市場做一個實用性的證明。《金融煉金術》探索了許多具體的案例;現在我想關注缺陷和誤解在一般情況下的功能,不過我用金融市場來開始這個討論似乎不那么抽象。

我認為平衡理論適用于金融市場本身就是一種錯覺。這個理論來源于它在自然科學中的成功,所以經濟學理論試圖模仿牛頓力學。它試圖在平衡狀態下建立普遍有效的范式,只要確保其分析是限定在物質世界,沒有其他的干擾參與,它就在廣義上是成功的。供應和需求曲線都可以單獨求得,并且這種平衡狀態是由兩個曲線的相互影響所決定的。隨著信貸引入分析,這種干擾變得越來越顯著。

信貸不能僅僅被看作是反映底層的供求關系,因為它是塑造供求關系的活躍因素。當我們考慮到借貸行為和擔保價值之間的關系時,就能發現這一點。銀行根據擔保價值決定貸款的數額;借貸行為同樣也能影響價值。當人們著急要借錢而銀行愿意貸款的時候擔保價值以自我強化的方式增加,反之亦然。因此借貸產生了純交換中沒有的反身性現象。這一點在20世紀70年代的主權信貸爆發中格外顯著,這些內容在第四章和第五章中進行了詳細描述。

在純交換中,平衡有著確定的定義:那就是明確的市場價格。當它運用于金融市場時,平衡更加變成了一個理論中的概念;如果市價沒有對參與者的態度或供求關系產生任何影響,應該是價格使市場變清晰。但是,它們造成這些影響是存在于金融市場的本質中的。因此金融市場經常進入遠離平衡狀態的繁榮/蕭條序列。

缺陷和偏見在獨立的繁榮/蕭條序列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通常它們都不能意識到反身性關系的問題。在20世紀70年代,主權信貸爆發,一個很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意識到銀行樂于放貸的行為會促使多種負債比率的增長,而銀行只是根據借款人的信用等級來確定負債比率的。(在兼并潮中,這種誤差來源于投資者們希望通過收購來加強溢價,從而實現收益增長。)這種誤解在最近的技術爆炸中變得更驚人了。投資人只關注線上收入的增長而無視了這種商業模型只有在公司股價飛漲時才能適用。在其他的遠離平衡的情況中,缺陷取代了形式。“里根的大循環”(第六章)起于經濟學貨幣主義和經濟學供給學派的內部糾紛;貨幣主義(第八章)促進了企業貸款利息和中介傭金提成的削減。

如果沒有這些缺陷和誤解,市場剩余額應該能在短期內自我調節;但是當所謂的供求關系易受這些波動影響時,這個市場的自我調節機制會被損壞,并變成起初自我強化但最終自我瓦解的過程。自我調節的市場是單調的,像日常事件一樣;繁榮/蕭條序列是歷史事件,因此供求關系和參與者的看法都無法與它們最初的狀態保持一致。在這些案例中談平衡都沒什么意義,這就是為什么“遠離平衡狀態”這個詞如此合適。

沒有了平衡,掌權者想要防止或修正市場溢價就很有挑戰性了。但它們也是不可靠的,盡管他們應該是高于競爭的存在,但它們還是屬于參與者,只是它們有著制度上的興趣和偏好。結果就變成監控者和市場之間的一種反身性互動關系,就像貓和老鼠的游戲,如果監控者沒能阻止其發生,有時候它就會變成一個繁榮/蕭條序列。

在這本書中我試圖建立一個監管和信貸周期,然而這個理論還不夠成熟,這也沒什么不好。在回顧之前所講的內容時,我覺得我太過于想將循環模式強加于歷史了。我們已經看到了,繁榮/蕭條模式只是許多可能性中的一種,還有很多其他的遠離平衡狀態的情況;而且也存在有長期保持單調性的情況,以及日常時間和誤解的自我修正。繁榮/蕭條模式提供了一個非常戲劇化的景象,而且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我很后悔我在書中寫得太過分了,而不是用監管和信貸周期的方式來解讀歷史。我本應該強化缺陷和誤解作為理解歷史進程之鑰匙的重要作用,這也是我現在正在做的。

我的出發點是金融業務肯定不會僅僅根據一些永恒的規律而憑空出現;隨著時間的推移,肯定會有一些真正有用的規律和法則能提供一個允許永恒的泛化過程發生的歷史性環境。當我們把不可靠性這一永恒不變的真理應用在制度框架下,我們就會遇到這個命題:任何主流政權或計劃,最終都一定會是有缺陷的。

我已經在書中用貨幣市場證明了這個命題,而且此后的事件也使之更具說服力。我用幽默的方式,比較了匯率政策和婚姻政策,無論什么政策占主流,與之相反的情況仿佛都更有吸引力。修正過的匯率是很死板的,自由浮動的匯率則適合那個持久的、自我證實的、最終將變得不可持續的趨勢。我們現在(2003年3月)正處于一個關鍵點,美元的堅挺可能沒有辦法維持住了。1997~1998年出現的市場危機導致貨幣掛鉤名譽掃地,并且在一段時間內我們相信只能在極端情況下找到答案:貨幣委員會或公眾持股。這種觀點沒有維持很長時間,它因為阿根廷的違約而終止了。不自由浮動是不受歡迎的,然而我相信這對巴西是有好處的(不自由浮動是一個匯率浮動政策,它包括臨時政府干預來影響貨幣的流向)。

我們可以發現的是,無論什么貨幣政策占主導,它都是有紕漏的。事實上,政策的紕漏讓它的對立面顯得更吸引人,但是這不會使它的對立面完美;當對立面的政策占主導時這些紕漏會變得日益明顯。這聽起來令人沮喪,但是它同樣可以被積極的解讀:它擁有無限的改進空間。既然完美不可得,未來的一代就不會被剝奪改善世界的機會。但是沒有放之四海皆準的解決方式;所有的進步都必須被當作主流政策來考量。有些政策在某些情況下可能合適,而在其他情況下不合適。那些認為掌握了永恒不變的真理的說法都是假命題。這不是說我們不能做普遍的均一化——人類不確定性法則本身就是一種均一化——不過即使這樣的均一化也不應該去主宰現實。

在我的投資生涯中,我是根據“所有的投資都是有瑕疵的”這個假設來操作的。這個想法本身也是有瑕疵的:它不遵循人類不確定性法則。所有的理論都是有瑕疵的。但它是一個很有用的假設,一個命題是有缺陷的并不代表我們不應該根據它來進行投資,只要還有其他人相信它,它就還能說服更多的人。這個觀點是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提出的,他將股票市場比作一場選美比賽,勝出的不是最美的,而是最多人覺得她美的。關于這點我有一些很重要的補充,找到缺陷是需要代價的。如果我們找到了,我們就有優勢,因為當市場也發現了這些問題,我們就可以將損失最小化。當我們無法找出哪里將會出錯的時候,才是我們最著急的時候。

幾乎不需要強調的是,這個推論與有效市場假說和合理預期理論相沖突。合理預期理論幾乎永遠是錯的,但他們總能自圓其說。隨著實時實驗不斷展示,這種在金融市場中如何運作的解讀會比合理預期理論更有利可圖。

這種推論在金融市場之外是否有效是另一個問題。我的主張是只要它能幫助理解情況的重要性,它就是有效的。我在預測蘇聯解體的相關事件中運用到了它,而且有了一定成果。我現在用它來解讀布什的政策。但對于影響一個批判性思維的事件過程,可能會有點阻礙多于幫助的感覺。人們不喜歡聽到他們什么時候犯錯,他們會選擇跟隨看起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領袖。那些承認自己的錯誤或自己的疑問的人不會當領袖很久。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市場比政策更有效。

什么是成功和什么是真實之間是有差別的。這是反身性理論帶給大家的一個偉大的觀點,它對于金融市場和政策都有效。這是一個仍然需要學習的教訓。我們的社會崇尚成功,好像它連接著真實和美好。這種當今美國流行的思想是錯誤的。

◎ 尋找次優方案

我們應該如何研究普遍的社會現象及具體的經濟學理論之間的關系?一個強有力的案例表明,對于自然科學的盲從和模仿已將經濟學理論引入歧途。在他們尋找普遍有效的通則時,經濟學家很大程度上無視了現實世界的復雜和不確定性,并在不實際的假設上建立了一個優美的公理體系。這些被當作完美體系基石的假設包含了完美的信息、單一的商品、大量從事利益最大化行為的參與者,并且還沒有交易成本。這種不受監管的金融市場最終將實現資源最優分配的討論是基于參與者都根據合理預期來做決定的假設的,而這些假設都不適用于現實世界。

建立在這些不牢靠的基礎上的大廈是極為脆弱的。廣義的平衡只有在最優條件即所有假設都成立的情況下才能盛行。就算只是削減極少數的假設,這座大廈都會崩塌。只有部分參與者按照合理預期來行動是不夠的,他們必須全都照做,否則他們所有人的行為都是不合理的。如果這個最優條件無法維持,就無法確定不受監管的市場會得出次優方案。舉個例子,抑制“非理性繁榮”在伴隨著融資融券增長的信息技術爆炸中可能是個不錯的國家政策;或者,增加公共物品的供給可能更為可取。既然最優條件是根據不可靠性原則且只有可能得到次優方案,流行范式不僅是不真實的,而且其實是有誤導性的,因為它是用于支持市場原教旨主義政策的。

我當然不是提倡拆除經濟學分析的這棟大廈。那將會是另一個原教旨主義謬論:僅僅因為結果不理想,就要完全拋棄得出這種結果的方法。事實上,提出平衡理論的方法同樣也指引著我們懷疑這個理論,并探索不一樣的解決方式。在《金融煉金術》的評論里,有指責我沒有引入最新的經濟學理論的,他們的批評是合乎情理的。雖然我還不能說是完全熟悉文獻的,但我看到了一些行為經濟學的優點,并且我覺得進化博弈理論有更多的優點。我覺得后者能成為反身性的一個實踐性的探索。

◎ 適應行為

一個新范式看上去正在逐漸成型,它包括用適應行為的概念來取代理想行為的假設。這兩個概念的特征很不一樣。理想行為是賦予它自己演繹邏輯和一個公理系統;適應行為是一個經驗概念,它不預設任何的結論。實事求是是探索的主題。這種探索引出了進化博弈理論和進化系統理論——兩種理論都將行為當作是過程決定的,并且不一定內部一致。兩個定律都能產生決定性的結果。舉個例子,在一個重復囚徒困境的博弈中,以牙還牙被證明是最好的策略。但是不是所有的結果都是決定性的。比如說,在大部分捕食者與被捕食者的關系中,結果是穩定波動的,只有極少情況能達到穩定平衡。

這是否意味著新范式取代了舊范式,同時反身性理論以其他的名字被接受了呢?不盡然,舊范式還遠沒有被拋棄。事實上,在政策上它更史無前例的有影響力了。而且新的范例還沒能對社會現象有連貫和全面的解釋。比如,在最近的技術爆炸中,適應行為應該比理性行為更容易調節,但是它并沒能充分地解釋事件的過程。這就是對反身性的理解的缺失以及結果和預期間的分歧帶來的后果。

反身性比適應性人類行為更進一步說明了適應性人類參與的情況。它聲稱適應性人類行為有助于建立一個被稱為“適應性的環境”,這兩者間存在反身性內部聯系。這意味著參與者必須適應持續改變的情況以及永不完成的過程。捕食者與被捕食者的關系暗示了這種想法:一方是另一方的環境。反身性使這個想法更明確了。如果這個聲明有效,流行范式就不可能有效:平衡可能永遠不能達成,因為試圖達到平衡的嘗試都會讓目標改變。

適應性行為理論對與生物學和社會科學是同樣適用的。可以讓人放心的是,因為它使我模糊了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間劃下的明確界線。二分法是我們對現實的理解的重要特征,而不是現實本身的樣子。有這樣一條跨過分界線的橋梁是很讓人安慰的。不過適應性行為理論有一個漏洞,因為它沒能成功的分辨生物學和人類事物間的區別。這種缺陷在引入反身性的概念后被修正了。結果和預期之間的分歧可以具體到人類行為。當我們只扮演研究者的角色時,分配期望和意圖對于某些動物來說也許是適用的。

適應性行為表達的機制在生物學和社會科學中都是不同的。在生物學中它是由變異來表達的,即某些特定基因在種群內的傳播。在人類事物中,缺陷和誤解起到了和生物學中變異類似的效果,但它傳播到的是思想和行為模式,而不是基因。我在金融市場中的成功不會改變未來對沖基金管理者的基因庫,但是貨幣市場中成功的追蹤趨勢行為可以增加追蹤趨勢的投機投資者的人數。

行為經濟學和進化博弈理論在我寫《金融煉金術》時還遠沒有發展到現在的規模。這些條款都有潛力與反身性相容,而且我希望他們能讓這個概念更易被接受。雖然如此,我認為反身性理論在建立新范式時是被需要的。它被大家所需要,因為第一,它的目的是揭穿合理預期和有效市場假說;第二,它是行為經濟學和進化博弈理論合適的基石。

我們是否需要新范式這一點也許會被懷疑。為什么不能百花齊放,新舊范式共存呢?我對這種想法惺惺相惜。對于不可靠性最好的解決方案是多元主義。市場經濟學的主流價值觀不是這樣,它是確保最優的資源分配,但它存在一定的讓參與者從錯誤中學習的選擇性。但是不可靠性無法被用于證明錯誤的理論。反身性和合理預期是不相容的,所以我們必須做出選擇。

我相信我已經說了足夠多來證明我的選擇的正確性。合理預期理論只有在不適宜人類生存的極端條件下才是可持續的。相反,反身性理論不提供我們期望從科學理論中得到的嚴格的結果,但它確實能更好地符合金融市場的真實情況。這點毋庸置疑。

◎ 繁榮/蕭條模型

第二部分的范式轉移怎么處理呢?建立一個新范式?讓我們看看繁榮/蕭條模型是如何對抗批判性檢驗的。羅伯特·索洛批評它包含太多例外條款所以沒法被證偽。他既是對的也是錯的。對于繁榮/蕭條模型無法被證偽這點他是對的。但是,它錯誤的認為這不是一個被提出的可被檢驗的理論而更像是一個說明,一個反身性如何在金融市場中起作用的模型。反身性是一個元理論,一個范式,就像新古典經濟學的效用最大化理論一樣都是無法直接測試的。

作為一個標準,繁榮/蕭條模型相比它原來被發表的時候更加與現實相關了。我們剛剛經歷了二戰以來最大的繁榮/蕭條循環,這與我原版《金融煉金術》中描寫的1960年的兼并潮很像,兩者的同異我會在書中解釋。

相同處是加強的趨勢可能在兩個方向上左右股價,它將導致進一步加速的預期或矯正的預期。如果是后者,經過股票價格變化的矯正,這個基本趨勢可能繼續,也可能終止;如果是前者,則意味著一個積極的偏向發展起來,它將引起股票價格的進一步上漲和基本趨勢的加速發展。只要偏向是自我加強的,預期甚至比股票價格還要升得快,基本趨勢越容易受到股票價格的影響;與此同時,股票價格的上漲則越容易依賴主流偏見的支撐,從而造成基本趨勢與主流偏見兩者同時滑入極其脆弱的狀態。最后,價格的變化無法維持主流偏見的預期,于是進入了矯正過程。

最終,轉折點到了!在兼并潮中其來臨是索爾·斯坦因伯格沒能成功接管化學銀行。在技術爆炸中,其關鍵點是3G牌照的競拍。失望的預期對股票價格有一種消極的影響,股票價格的變化削弱了基本趨勢。如果基本趨勢過度依賴股票價格的變化,那么自我毀滅就可能成為徹底的逆轉。在這種情況下,股票價格下跌,基本趨勢反轉,預期則跌落得還要快一些。這樣,自我增強的過程就朝相反的方向啟動了,最終,衰落也會達到極限并使自己重新反轉過來。典型的情況是,一個自我增強的過程在早期會進行適度的自我毀滅,如果在自我毀滅之后趨勢仍然得以持續,這一偏向將有機會得到增強和鞏固,且不易動搖。當這一過程繼續下去時,自我毀滅行為就會逐漸減少,而在趨勢頂點逆轉的危險則增大了。

事件的這一走向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這在以前已經發生過很多遍了。奇怪的是,從參與者的偏向出發,它們依然十分新鮮。我們可以試著建立起參與者的觀點和他所參與的情境之間相互作用的模型,難點在于,參與者的觀點是所參與的情境的一部分。研究如此復雜的情境,我們必須采取簡化的方法,參與者的偏向就是這樣一個簡化的概念,現在我想更進一步,引入主流偏見的概念。

兩者間主要的不同點是繁榮/蕭條模型的保守性。這兩個因素如何相互作用呢?請讀者回憶一下前邊提到的兩種函數關系:參與函數和認識函數。基本趨勢通過認識函數影響參與者的認知,認知所引起的變化又通過參與函數影響情境。在股票市場中,首當其沖受到影響的就是股票價格,股票價格的變化又反過來對參與者的偏向和基本趨勢同時產生影響。

存在著一種反身性的關系,其中股票價格取決于兩個因素——基本趨勢和主流偏見——這兩者又反過來受股票價格的影響。股票價格和這兩個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不存在常數關系:在一個函數中的自變量到了另一個函數中就成為因變量。常數關系不存在,均衡的趨勢也就無從談起。市場事件的序列只能解釋為歷史性的變化過程,其中沒有一個變量——股票價格、基本趨勢、主流偏見——可以保持不變。在一個典型的市場事件序列中,三個變量先是在一個方向上,接著又在另一個方向上彼此加強,繁榮與蕭條的交替,就是一個最簡單而又最熟悉的模式。

最近大部分的繁榮的罪行都陷入兩種情況。大兼并只影響了一部分股票市場,其他因素各有不同,我們需要對“其他因素”了解得更多些以建立我們的模型。在此我將引入第二個簡化概念。假定存在著一個無論投資者是否意識到都將影響股票價格變化的“基本趨勢”,其對于股票價格的影響程度,視市場參與者的觀點而定,絕非一成不變。以這兩個概念作為基礎,就可以把股票價格的變化趨勢擬想成“基本趨勢”和“主流偏見”的合成。

只有少部分參與者的行為會被認為是有罪的,更多人是因為誤解或被誤導了。市場中存在著為數眾多的參與者,他們的觀點必定是各不相同的,其中許多偏向彼此抵消了,剩下的就是我所謂的“主流偏見”。這個假設并非對所有的歷史過程都合適,但的確適用于股票市場和其他市場,把諸多觀點進行匯總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它們相交于一個共同點,即股票的價格。在其他歷史過程中,參與者的觀點過于分散,無法匯總,主流偏見只能是一個象征性的概念,可能不得不引入其他模型,但在股票市場中,參與者的偏向在股票買進和賣出交易中找到了表達形式。其他條件相同時,正的偏向導致價格上漲,負的偏向導致價格下跌,因此,主流偏見是一種可觀察的現象。

首先,市場原教旨主義是一種錯誤的、危險的理想主義結果。如果股票價格的變化增強了基本趨勢,我們稱這個趨勢為自我增強的,當它們作用于相反的方向時,則稱之為自我毀滅的。同樣的術語也適用于主流偏見,可能自我增強,也可能自我毀滅。理解這些術語的意義是很重要的,當趨勢增強時,它就會加速,當偏向增強時,預期和未來股票價格的實際變化之間的差異就會擴大;反之,當它自我毀滅時,差異就縮小。至于股票價格的變化,我們將它們簡單地描述為上升的和下降的。當主流偏見推動價格上漲時,我們稱其為積極的;當它作用于相反的方向時,則稱為消極的。上升的價格變化被積極的偏向增強,而下降的價格變化被消極的偏向增強,在一個繁榮/蕭條的序列中,我們可以指望至少找到一個上升的價格變化被積極偏向增強的階段和一個下跌的價格變化被消極偏向增強的階段。同時一定還存在著某一點,在這一點上基本趨勢和主流偏見聯合起來,扭轉了股票價格的變化方向。

現在已經可以建立一個初步的繁榮和蕭條的交替模型了。首先,假設存在著尚未意識到的基本趨勢——盡管不能排除未反映在股票價格中的主流偏見存在的可能性。這意味著,主流偏見在開始時是消極的。起初是市場參與者意識到了基本趨勢,認識上的變化將影響股票的市場價格,股票價格的變化可能影響也可能影響不了基本趨勢。在后一種情況中,問題到此為止,無須進一步討論;在前一種情況里,我們進入了自我增強過程的起點。我在《開放社會:重塑全球資本主義》(PublicAffairs,2000)中提到了這些。

◎ 致新范式

事實是繁榮/蕭條模型不能像科學理論一樣被認可,因為它無法被認定真偽。反身性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帶來繁榮/蕭條序列,這個過程可能在任何時候夭折。每一個情況都有獨一無二的現象。這個模型有一定的預測能力——比如說,蕭條不會出現在繁榮之前,而且蕭條的規模和它之前的繁榮成正比——但它是最小值。這個模型幾乎可以被用于預測任何事,并且如果他是錯的,誤差能被歸因于特定的預言,而不是模型本身。大家會記住我在《全球資本主義危機:開放社會瀕危》(BBS/PublichAffairs,1998)中預言了即將發生的災難。

合理預期理論也不能直接被證偽。它的假定條件永遠沒法達到,任何預期結果的偏差都能歸因于外來影響。但是它的主要結論——不可能穩定的優于平均值,已經被包括我在內的很多杰出操盤手證偽了,而且我甚至都不熟悉這個理論。這些表現結果不能被當成隨機游走生成的,至今為止這個理論也還沒被拋棄。

正如我之前提過的,反身性理論是一個元理論,一個概念框架。考慮到它本身作為范式在金融市場中,乃至更大的人類事物中的適用性,缺少可證偽性就不那么要緊了。由于主觀事物的不可預知性,我傾向于認為它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在這個問題上還不是很站得住腳,這可能是因為我還沒找到好的方法論。

我被迫總結說反身性理論目前還不能被當作一個新范式。這是一個哲學理論,不是一個科學理論。它能和經濟學研究的新學派相聯系,并能與之相容,就像行為經濟學和進化博弈理論。意識到反身性的存在能啟發新的發現。將他們匯總就能形成一個新的范式:反身性理論破壞老的范式,同時新的學科幫助建立新的范式。

比起我現在做的,關于繁榮/蕭條序列以及其他遠離平衡狀態的情況的研究將會有更多的發現。承認每個序列都是唯一的,那么從每個序列中就能引證出更多具體事例,也有更多的共同特征可以通過比較研究建立起來。反身性理論對于什么是可以完成的施加了一定的限制,但是我還遠沒有做到能推動這些限制。進一步學習繁榮/蕭條序列,能產生一些可測試的均一化結果,就像重復囚徒困境中以牙還牙的解決方案一樣。

這些都能做到,但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到的。我已經把這個論證應用到我力所能及的領域了。現在我的注意力已經從金融市場轉向了其他的工作中,我沒有精力也沒有興趣讓這個理論更進一步了。(我也沒有資格這么做。我對數學不擅長。求學時,我就懷疑經濟學理論的假設,因為我不會演算它們。)我信任這些我已經提到過的新興的理論。它們從方法學上看更滿足新范式的需求:非線性規劃和經驗測試。舊范式依賴于解方程;新范式則更依賴于電腦程序中的腳本運行以及在生活中的實踐。

很多專業經濟學家意識到需要新范式。15年前他們可以無視我對舊范式的攻擊,因為他們覺得我不懂這些理論;現在他們會聲稱反身性已經和最新的分析經濟學結合了。反身性的確在這些領域中有了一些進展,但是大多是在其邊緣。更重要的是,大眾評論還是被老范式所主導,而這就阻礙了一些迫切需要改進的國家政策的進程。承認反身性絕對可以改進國家政策。當主流制度的缺陷變得明顯時,貨幣管理會更愿意從修改現行匯率中受益;而且更好地理解繁/蕭條序列,能夠幫助執政者防止事情脫離掌控。

同時,我必須承認繁榮/蕭條模型在當下對市場參與者來說用處不大,它甚至不能經常幫我賺到錢。舉個例子,我在技術爆炸中虧錢了,因為我太早拋售了空頭股票。如何將這個理論應用于實踐中是下一個需要討論的主題。

一個成功投機商的秘訣

關于金融市場的很多理論是以外界觀察者的視角來看待問題的。現在我應該去改變這個視角,并且告訴大家一個積極的市場參與者是什么樣的。這不會改變到目前為止我得到的所有結論,因為反身性理論旨在闡明積極的市場參與者的角色,但它也將揭示一些額外的問題。這本書里包含了一個實時的實驗,一系列的投資決策在做出時被記錄了下來。在這里,我將更進一步地對我的決策過程做一個主觀的描述。換言之,我將嘗試去揭露“我成功的秘訣”。不用說,我脫掉了一切科學客觀性的虛偽。

作為一個短期基金管理者,我一直都是很有激情地致力于管理我的基金。實際上,說我管理它不如說我依賴于它。我依賴我的本能和直覺,以及我的概念框架來引導我走出迷茫。許多因素共同作用增加了我對自己情緒的依賴性。在基金處置上我比其他大多數基金管理人欠缺相關知識和信息。我從未學習過證券分析,不屬于任何團隊,并且我準備致力于相比其他大多數人更為廣泛的活動。如果我只試圖通過一套特定的規則來操縱市場,我并不會比其他人做得好,我的競爭優勢在于我認識到游戲規則的改變。開始時,我的假設只與個別公司有關;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興趣轉向了宏觀經濟的主題。一部分是由于資金的增長,一部分是因為日益不穩定的宏觀經濟環境。例如,匯率在1973年以前是固定的;隨后,它們成為了投機行為的肥田。

專注于反身性的變化讓我承受著巨大的時間壓力。我不得不讓自己在短時間內熟悉一些特定的產業和國家,我必須去完成,也因此失去了趕時髦的那份奢侈。我曾經半開玩笑地聲稱,在任何專業上,我只要花48小時就能成為專家;如果我花更多的時間在上面,我的判斷將會被事實影響。專家們通常在他們的專業上發展既定的興趣;他們收集的信息對他們來說是遠遠不夠的。我僅僅對于足以做出決策的信息感興趣;剩下的只會混淆問題。我稱之為“切入要害”。

我還制定了“先投資后研究”的實踐方法。這個方法運行得很好,因為如果一個想法足夠動人,以至于能夠在我第一次聽說時就吸引我,它也必將對其他人有同樣的作用。如果經過進一步的研究,我發現它是有缺陷的,我也總能在得到利潤時及時轉變方向并進行資產清算。如果這個想法通過了考核,我就能側身較為有利于增倉的位置,因為我已經在更低價位買入或者在更高價位拋空了。

事實上,我在管理對沖基金的同時也有助于我感情的投入。杠桿比率的使用給投資組合增加了一個額外維度的風險。一個沒有杠桿比率的投資組合是單調的,正如它的名字(portfolio)表明的那樣。它可以變得更大或更小,但它不服從追加保證金的要求,也不能完全消失。信貸的使用,無論是對市場看漲還是看跌,都使一個對沖基金變成三維的。股本基數能或多或少地支撐杠桿比率,如果結構不是大致平衡的,它就會崩潰。這使得所有的基金管理人都不得不為不確定性的存在主義做斗爭。該基金的生存依賴于我。與此同時,我的報酬是直接和基金的業績掛鉤的。

在處理存在主義的不確定性上我是完全勝任的。如果不得不將我的資格進行概括,我將會用一個詞:生存。在我的青少年時期,第二次世界大戰給了我一個我絕不會忘記的關于生存的教訓。我很幸運有一個堪為生存藝術大師的父親,他作為逃生的戰俘活過了俄國革命。在年輕的他的指導下,匈牙利大屠殺就成了我青少年時期的一門高級課程。我毫不懷疑我青少年時期的經歷在我接下來作為對沖基金經理的成功中扮演著主要的角色。我的概念框架也發揮了同樣重要的作用。

那些想要貶低反身性理論的人,否認它對我在金融市場中取得的成功上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們將我的表現歸功于一種神秘的直覺,并且他們將反身性理論作為一個成功投機商的自我放縱。我的傳記作者引用我兒子羅伯特的話說道:

我的父親會坐下給你說一些理論來解釋為什么他這樣或那樣做。但是我記得小時候聽到這些并思考,我的天,這些至少有一半都是在胡扯。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為什么他改變了自己在市場里的地位或諸如此類,因為他的背痛得快死了。這與任何理由無關。他經常性的抽搐,并且這就是早期的預警信號。

對于背痛,我的兒子是正確的。我曾把它作為一個投資組合出問題的預警信號。它曾在我每次知道出了什么問題之前就會發作,有時甚至經常在基金開始貶值前發作。這就是為什么它作為一個信號是如此的有價值。然而,以此為由拋棄理論是錯誤的,因為正是基于理論才讓我認真地接收了信號。我知道我在按照知識基礎行事;我清醒地看到不確定性,而且我一直對錯誤保持警惕。像我之前提到過的那樣,在我還未意識到自己財務狀況中的破綻時,才是我應該擔心的時候。當我最后發現哪里出問題了,我的背痛也就不治而愈了。

我從反身性理論和人類的不確定性原理中獲得的主要洞見,就是所有的人類構建(概念、商業規劃或制度安排)都是有缺陷的。這些缺陷可能只有在構造進入生活時才會暴露。這是理解反身性過程的關鍵。當一個假說成為現實時,意識到可能出現的缺陷會讓你處于領先地位。

現實存在的不確定性與我自己的命運聯系緊密,并且基金的三維結構使我將它看作一個像連體嬰一樣綁在我身上的生物體。這不僅僅是打比方;它是強烈的感覺。基金消耗著我同時又供養著我。相反地,我賦予了基金一個生物體的屬性。

思考一個生物體的軌跡與思考合理預期的展望迥然不同。后者類似于一個外部觀察者的想法,它包含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假定性目標的信息處理;前者包含情感和理性。的確,由于時間因素,情感常常優先于理性:決策常常不得不在匆忙之間做出,并且較少有時間去權衡所有相關的考慮,直覺和最初的情感所扮演的角色更為重要。也許當我在講認知功能時我沒有將這點闡述得足夠清楚;講預感可能會更好,因為他們與理性思維相比,是由大腦和皮層中不同的部分控制的。預感早于理性的演變。它更像是動物的行為。確實,對于金融市場的描述充滿了動物意象:牛市、熊市、羊群效應。并且科學理論在實踐者中顯然只有很小的吸引力。那不意味著沒有理性的余地。理性與情感復雜地交織在一起,而且人類行為無法被完全理性地理解。我依賴理性的程度超過了大部分的實踐者,并且我以認清了情感的作用和理性的局限性的概念框架而自豪。

積極的市場參與者的思想與外界觀察者的思想是非常不同的。我們大概可以稱之為“有機的”來區別于理性。科學家對永恒的泛化和統計概率有興趣;市場參與者需要專注于他們正在參與的一個特定情況。概率和泛化可能很有用,但是如果它們是基于外界觀察者的觀點就會有誤導性。這就是經濟理論里發生的一切。

古典經濟學給市場參與者的思想分配了一個純粹的被動角色。這使其有可能把完備的知識視為理所當然,而完備的知識又轉而成為完全競爭的基礎。這個概念在完備知識的假設被完備信息的假設的取代上,經歷了一個復雜的進化過程,而且它被一個所謂的方法論的公約所補充,把供給和需求曲線看成是獨立給定的。這個公約設法排除反身性的回饋機制,并借助市場價格來影響那些曲線。近來,均衡位置的偏差現象被歸因于信息不對稱。理論框架看似在逐步靠近現實;事實上,因為積極的參與函數被考慮了,理論框架變得比以往更為遠離現實。相比之下,反身性理論把積極的市場參與者看作是它的起點。因此,它能為他們提供一個更有用的概念框架,而且我曾在這個范圍內使用過反身性理論。它做不到的就是使市場參與者占據超脫的觀察者的位置。

事實上,我曾試圖將我自己放進一個外界觀察者的位置中,并盡可能保持超然。我意識到使自己擺脫情感是不可能的,為了有一個對外部世界的變化進行評估的穩固平臺,使自己的情感狀態盡可能地保持穩定是十分重要的。如果平臺自身是對不同的情感而非市場做出反應,就很難在市場中觀察改變了。如果市場參與者被相同的情感感染,任務會更容易。那就是我希望通過鑒定自己的基金來達到的目標。它應該被識別,然而,這個過程包含了一些不同于理性思維的東西;將它描述為移情作用會更好。參與者進入市場思維并試圖從內部來理解它。我發現這個任務對我來說比大部分其他投資者容易,一部分是因為我的概念框架,一部分是因為我詳細地鑒定了我的對沖基金。我假設市場與我的感受相同,并通過讓我自己保持超脫于其他個人情感使我能在市場的情感中感受變化。這是一項嚴格的訓練,這意味著使我自己的情感服從于市場的情感,這使其他情感的涉入難以維系。我的家人有很好的理由去憎惡它。我將自己看作是一個正在接受訓練的運動員或拳擊手,為了贏得成功不得不犧牲很多其他東西。管理一個對沖基金需要專注的投入。當我忙于建立一個基礎網絡時,我發現我的慈善事業與對沖基金并不能兼顧得很好。問題不僅僅是它花費的時間總量,甚至還有矛盾的情感信號。這讓我很迷惑,當我應該對我在市場中的處境感覺不好時,我對于自己在慈善事業中做的一些事情感覺很好,反之亦然。通過放棄對基金的積極管理,我解決了這個沖突。我不再是一個訓練中的拳擊手,而是變成了教練。

我需要澄清當我說我跟市場有同樣感受時我想表達的意思。我談及了市場的情感而不是我構想的假設的內容。正相反,我清醒地看到我正操縱著一個與主流觀點不符的概念框架。我刻意去發現一些與主流觀點不符的投資想法,因為在這些想法里能找到最佳的獲利機會。我對自己目標的定義是在自己的判斷和主流觀點之間完成套利。我的概念框架和動物本能都構成了我所謂的“有機思維”的一部分。當我確定自我加強過程的產生時,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我的口水直流,就像一只巴普洛夫的狗。

當我是一個積極的市場參與者時,我是否將一直享受競爭優勢呢?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的概念框架已經成為了常識。曾經描寫機構投資人很容易,但是現在變得復雜了許多;對沖基金快速繁衍,并且風險控制的方法得到了大力改善。雖然如此,我暗自認為我仍然有能力去發現能夠被利用的缺陷。例如,流行的風險控制方法是建立在舊范式上的,并且它們注定會時常瓦解。但是利用缺陷我將可以學習風險控制系統是怎樣運行的。這就像是學習怎樣同一個機器進行國際象棋比賽:移情作用不會有什么用,而且一些并非我的長處的數學知識,可能是不可避免的。我曾享受于忽略合理預期理論;但我不能忽略現代風險和績效管理技術,即使我認為它們是有缺陷的。我必須理解它們是怎樣運作的,因為,與合理預期理論相比,它們能影響投資者的投資行為。

在我看來,風險管理技術不能說明提高技術帶來的真正的不確定性因素,盡管通過所謂的壓力測試是有可能將它考慮進去的。但是過去并不能成為未來的可靠向導。我曾用一種更原始和有機的視角去看待風險和不確定性。兩天——一天和下一天——就足夠告訴我我的基金是否漲勢良好。通常這會給我及時的通知以便去做一些調整。我只愿意為我的利潤冒險,而不是我的資金。這賦予了基金自帶的慣性:當風在我們身后時我們抓緊撒網,而當暴風雨來臨時我們調整風帆。我最愛的一句話是這樣說的:“逃跑的人才能活下來對抗新的一天。”我不愿在決定利潤和本金時被日歷所束縛。在經歷一輪增長后,我愿意退還部分利潤,即使這使我的資本在新的一年進入負值。因此,我們擁有了多年市場。我發現當今大部分對沖基金并沒有使用這些簡單的指導方針,這挺有趣的。在這些方針的指導下,唯一的例外是我通過每天計算將跌幅控制在資金達到的最高點的20%以內。在上漲時則沒有類似的限制。

我有疑問的是,我是否能夠在貨幣市場中表現得和過去一樣好,特別是在歐元市場。貨幣曾像有幾條河流流入其中的湖泊;往上游走常可預測水位。現在河流是連通的,并且有太多的支流而難以預測匯率的變動趨勢。

我和基金的共生關系引起了一些嚴重的認知問題。當我初次管理基金時,我完全認同它。我是從貿易和銷售出道的,我已經努力做到使自己嚴謹地脫離我的工作。在進入證券市場以前,我有一些做銷售員的經歷。在英國讀完大學后,我作為管理培訓生加入了一個生產和銷售手袋、服裝首飾和新奇商品的公司,最后我作為銷售員結束了這段經歷。我還根據“一個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將自己等同于他所銷售的商品”這個原則,發展了推銷理論。銷售是一種評估自己銷售行為的游戲。如果你讓你的自我意識進入,顧客將不愿理睬你,那樣你就失敗了;但是如果你不將自己與你的工作關聯起來,你就能在自己被拒絕時加倍努力,并且如果你成功銷售了一次你就勝利了。我將這個原則帶入到證券市場中,它幫助我在買與賣之間轉換,并最終認同自己的商品。

我很快發現經營一個對沖基金是一個嚴肅的游戲:一旦你認同證券投資組合,你的生存就岌岌可危了。就是它使金融市場成為一個如此適合的實驗室來測試你的想法:測試不通過是非常慘痛的;通過測試則能帶來解脫。客觀證據是被情感強化的。知識的缺乏使我十分倚重疼痛機制。對此也有積極的一面:自我掌控感伴隨著成功。我記得一個瞬間,我退后并帶著敬畏看著自己:我看見了一臺打磨完美的機器。無論這世上發生什么——經濟學家稱之為外生沖擊——我都能立即將它們代入我的視角并將它們與其他所有事物關聯起來。我工作于一種高度意識狀態。

基金表現良好,但是它規模越壯大我就要管理越多的錢,同時我的壓力也會越大。我記得有一次,我迫切地需要找到新的銀行信用額度。我沿著倫敦市利德賀街走著,我甚至覺得我即將要心臟病發作。這使我意識到如果我死了我就是一個失敗者,并且這個想法削弱了我對基金的興趣。我決定花更多精力在我自己身上,少些在基金上。我放松了對基金的控制。令人驚訝的是,基金表現得甚至更好了。顯然我之前太謹慎而且把握得太緊了,過快地使一個投資理念被另一個取代。當我松開我的韁繩,基金在兩年的時間里幾乎上漲了4倍。我沉浸在自我和基金的成功里,但是認知問題還未得到解決。我意識到基金的潛在行情是逐漸惡化的,因為我正在不斷消耗自己的投資理念的儲備;早晚我將陷入困境。

最終,內部沖突到達了緊要關頭。我問我自己誰更重要:是我還是基金?我是自己命運的主宰還是我個人創作的奴隸?我對這個問題給出了有利于自己的答案:我贏了,但我的基金虧損了——這是唯一一次它的虧損超過20%;精確地說,在1981年虧損達到了22.9%。我向我的股東告知了這種認知危機,他們中的大部分贖回了自己的份額。基金規模被消減為原來的一半。我從主動管理中退出,并思考什么是我真正在乎的。這次深刻的自我反省帶來了《開放社會》和本書。因為參與了這次實時的實驗,我不得不重回主動管理基金的狀態。這個實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而且基金的表現超越了以前。這是寫這本書帶來的豐厚的回報。

由此可知,我在乎我的概念框架超過了賺錢。(這個框架也包括開放社會的概念和基礎網絡的貢獻,這些在這里我沒有討論細節。)事實是,我對于真理有強烈的興趣,但是我不是很在乎錢;否則我不會放棄這么多賺錢的機會。老實說,我對真理的興趣遠遠超過我對人性的興趣——通過哲學我完成了我的慈善事業。我很高興我做到了,因為我的慈善事業將我從我對利益追求帶來的孤立狀態中解救出來。比起讓自己融入對沖基金,我更高興融入我的基礎網絡,但是對真理的追求遠超于這兩者,就像這番坦白展示的那樣。

我注意到這是事實,不像我可以解釋的事情那樣,我大膽猜測,但是這會太過深入地將我代入到我個人經歷中。不言而喻,我對真理的追求將遠高于其他的想法。我對真理的愛是我個人的事。我不用為它犧牲一切,就如我作為一個銷售員證明的,但是我沉浸其中時我感到很開心。

以我對真理的熱忱為起點,我能據此構建兩個有趣的觀點。一個將展示金融市場作為一個追求真理的實驗室的優勢,另一個將贊美哲學的功績。

◎ 將金融市場作為實驗室

首先,金融市場對于尋求真理而言提供了一個優秀的實驗環境。其原因不只在于數據的量化或名人效應,而更多的在于資本市場中情感的現實情況。這點會讓很多人吃驚地認為金融市場偏離了現實情況,但其實是他們對現實的理解偏離了。玩轉金融市場靠的是盡可能地貼合現實情況。當然實際結果和預期之間肯定存在差異,但是實際結果就是這么殘忍。在大多數現實情況中——無論對于政治學、個人或業務關系——都有自欺欺人的可能。在金融市場中,實際結果是沒有多大的空間容我們幻想的。金融市場對于自我意識來說是很不友好的:那些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的人,需要付出非常沉重的代價。事實證明,對于真理的興趣是在金融市場成功的重要品質。

怎樣把實際事件與真理關聯起來?這種關聯并不像乍看之下那么直截了當。投資決策會帶來一些意外后果;因此,一個成功的結局不會假設最初的決策是基于正確的理解的。

◎ 哲學案例

最后,我想真誠地重申哲學是所有知識和智慧的源泉。很明顯我對于追逐真理有著狂熱的興趣,我想我已經陳述了這件事。現在我要舉一個例子。

哲學漸漸失寵了。脫離了科學方法的限制,19世紀的哲學家就會與現實世界脫軌,并醉心于他們創造的形而上學。受到自然科學功績的鼓舞,邏輯實證主義率先向形而上學發起攻擊。邏輯實證主義沒能活躍多久——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就因為對語言分析感興趣而放棄了他的邏輯哲學論——但是,認為真正的問題反映在語言中的傳統哲學流派從未從這種沖擊中恢復過來。隨后,統治哲學領域的語言分析學派認為,語言是知識的一種來源,但不是全部。這還不夠,我們的認知還無法作為讓我們能夠停止思考一些永恒的問題的基礎。關于思想和現實,關于一些意圖的意義,以及其他許多,我們無法找到滿意的答案,更準確地說,這些答案總是引發新的問題。我們已經受夠了哲學,因為問題永無止境。但是這些問題是人類不確定性原則中的固有因素。只要這個原則有效,我們就不能停止疑問。一個批判性的思維模式對于更好地理解和改造世界是必不可少的。這是一個開放社會的基礎。

我認為人類不確定性原則在對人類存在狀態的理解中前進了一步。它告訴我們所有的人類創作都是有瑕疵的,包括哲學在內。但這不是我們拋棄哲學的理由;我們需要時刻注意,不要因為無限的疑問而讓答案遠離現實。反身性理論是一個哲學理論,而不是一個科學理論。正因如此,它更不該被忽略,但它應該準備接受現實的檢驗。難道我們還能找到一個比金融市場這個容不下任何借口的實驗室更適合檢驗這個理論的場所嗎?

卡爾·波普爾和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在英國劍橋時曾有過一段著名的討論,這后來成了一本暢銷書的主題《維特根斯坦的撲克——兩個哲學家的對話》(Wittgenstein's Poker)。波普爾覺得哲學應該解決實際問題,而路德維希認為哲學只能解決字面上的問題。我的論證支持波普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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