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篇日志
5月26日第一篇日志
日志比日記聽起來更合適。一說到日記,就會讓人腦海中浮現粉紅少女心的筆記本,記的都是一些矯情的日常瑣事。日志更符合知識分子的形象,隨便拿來一張紙,親手寫下一字一句,可能是在朝圣的途中寫下的,也可能是在發呆時寫的。不過,我并不準備手寫,我也不確定菩提樹是否真實存在。菩提樹可能只是一個比喻,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所以我拒絕跟任何人談論菩提樹。反正一般聊天也不會提到菩提樹。總之,我知道自己知識有限,不想在精美的紙張下親手寫下一篇篇日志,我還是用筆記本電腦寫吧。
我沒有問伯特老師應該在日志里寫些什么,也就只好想到什么寫什么了。我一直都很希望冥想課上有香燭、榻榻米(不知道中國人怎么稱呼這個),還有時不時響起的鐘,但是伯特卻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寫下自己的想法似乎太……怎么說呢。西方化?現代化?如果寫日志可以讓我有所啟發的話,那些博主簡直都可以升天了。是不是只有當一個人思想境界特別高的時候才會覺得寫日志不算是自戀呢?我覺得自己有點像白雪公主里的皇后,死盯著自己的魔鏡,命令它說出誰才是全天下最美麗的女人,答案可想而知。我會堅持寫日志,不聽到“我的女王大人,您才是全天下最美麗的女人”這個答案,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知道為什么,拼寫檢查器總是自動糾正我的拼寫錯誤。我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現在搞得好像自己作弊被抓包了。我曾經幻想在透過窗戶眺望遠方潺潺河流的時候親手寫下一篇篇的日志,每次Word糾正我的時候,我都有一種幻想破滅的感覺。我敢肯定,它不會糾正維吉尼亞·伍爾夫的錯誤。Word抹去了部分真實的自我。在一些國家的文化中,人們認為拍照會帶走人的靈魂。我覺得拼寫檢查器也把我的靈魂拐走了。
好了,開始寫吧。我的想法:咳……
一片空白。
再試試。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伯特會不會看我的日志?我都忘了問他這個問題。我有沒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天啊,我更希望自己能有點小秘密,不然就太可悲了。我從來沒有什么小秘密,不過我覺得接下來它們會慢慢出現的。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內心世界和外表一樣蒼白。
第二個想法是,如果一個美國人在中國境內謀殺了一個英國人,會不會被起訴?今天,愛德華故意讓我在兩位老總面前難堪。其實他故意損我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我都開始習慣了,但是他以前還沒有這么卑鄙,不會當著別人的面說我壞話,起碼不會當著我的面說。那個混蛋肯定早就在背后捅我刀子了。
最糟糕的是,我居然覺得他說的也沒錯(Word又糾正了我的拼寫錯誤,真是丟人)。我以為來中國會重燃對工作的熱情,我的確需要打點雞血了,而且因為我有中國血統,在中國我可以享有在美國所沒有的待遇。投資行業就是男人的世界,一個個跟發情的大猩猩似的。我只喜歡數字,找數字之間的公式和聯系。只要給我一個金融數據庫、SPSS軟件和一個正當的理由,我就可以開心地過好每一天了。但是我現在的工作完全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在忽悠別人,讓他們相信我更了解市場,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假把式。
還有什么想法呢?最近這段時間,我把家里的所有事情都丟給了馬克和阿姨,對此我覺得很內疚。我精力有限,不能給基普和艾瑪應有的母愛。馬克倒是不介意這種安排,因為他的工作也開始慢慢步入正軌了。謝天謝地,幸虧馬克是學校的教職工,所以他們的學費才那么便宜,不然交學費可就成了大問題。
這一切都像是個陷阱。我不喜歡也不擅長現在的工作,為了說服別人我可以幫助他們,我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以至于真正花在工作上的時間少之又少。
難道寫日志是為了讓我自我反思?貌似有點用,但還是跟冥想不一樣。佛祖難道是因為工作不充實(佛祖在成為佛祖之前有工作嗎)才整天坐在蒲團上、全身閃著金光的嗎?我可不這么覺得。
第一次寫日志,還可以寫點什么呢?寫寫我們全家來中國的過程怎么樣?我一直以為來中國就像是一次浪漫的冒險。伯特肯定是因為感覺到我散發出來的浪漫氣息,才一直強調自己不夠浪漫的。過分浪漫可能是我們外國人的通病,不過也沒人會說什么。游歷東方,尋祖求根,成為金融界的著名分析師,這聽上去分明就是一場探險啊。然而,現實是:早上起床,吃早餐(我沒有時間,也擔心發胖,所以早餐還是算了吧),上班,下班回家,逗孩子們開心,看看馬克的學生交的作業(他管的那班學生中早戀現象太嚴重了),然后去睡覺,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一周內最令人興奮的事情應該就是在家里點外賣比薩了。不過仔細想想我們在美國的時候,點比薩外賣也是最令人興奮的事情。哪有什么探險?
還有語言上的障礙。雖然我祖上很早就移民美國了,但是我骨子里還是流著中國人的血啊,本以為這點血脈關系可以幫上點什么忙呢。到現在,我們來這兒都快兩年了,我還是聽不懂別人在說些什么。有一次,我們在大街上找一家書店,我問一個男的“熟店在娜爾?”我知道我說的是對的,因為我在書上學過這句話,但他居然沒聽懂。基普奶聲奶氣地把我的問題重復了一遍,那個男的立馬就懂了,也回答了他的問題。馬克說問題在于我的語調不對,讓人聽起來我像在說廢話或者自言自語。其實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不再奢望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了,真的,我只希望說得……準確?起碼能夠讓愛德華別那么囂張。
天啊,我真像個怨婦,滿口怨言。抱怨一點都不好,下次寫日志不能這樣了。我母親過去總對我說:“莉莉,要積極樂觀一點。”如果可以的話,她現在也還是會這樣說。唉,斯坦利做的那些事多激動人心啊。起碼他很激動啊。一直以來,斯坦利都給人一種嚴肅呆板的印象,但是去年感恩節的時候他居然表現得格外健談,我甚至覺得他寫的博客還挺幽默的。不過,這項基因組事業讓他離自閉癥不遠了。一想到他很快就會看到我們的DNA了,我就覺得怪怪的。我讀了他寫的遺傳學帖子,但是我并不清楚它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他會比我們更早看到檢測結果,我是不是應該擔心這個問題,但是誰知道他會如何檢測那些DNA呢?他是不是說過只檢測組成DNA的堿基對?結果會是怎樣的呢?那些結果對我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呢?
或許這樣問更好:對我而言,它應該有什么意義呢?我有“聰明”的基因嗎?“同性戀”基因呢?乳腺癌基因呢?如果因為不了解自己的基因就誤入了歧途,我該怎么辦呢?美國人都有點個人主義,總說些“盡你所能”“自由做自己”之類的話。如果我命中注定是個傻子。我應不應該知道呢?還是說我一開始就入錯了行,選錯了生活方式?現在的基因學有沒有這么先進,讓人活得像個機器人,按照基因檢測報告中給出的建議活下去?自由意志是不是死了,人類是不是又得成為命運的信徒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從沒想過這些問題。不過這些問題都很有內涵,把它們記在日志中讓我自我感覺良好。目前,我對基因學還不太了解,還存在很多疑問。我能修改自己的基因嗎?基因可以改變嗎?我想應該不能變吧,人一輩子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變化,我只是不明白這些改變跟基因有什么關系。往試管里吐唾液,用拭子擦臉頰內側,這樣才能給斯坦利提供我們的DNA。萬一我的大腦基因跟臉頰部位的基因發育水平不一致呢?我經常喝酒,會不會損害臉部基因呢?我會不會因為這個就變傻了呢?斯坦利應該提取我的大腦基因啊,我那么聰明。不過,從大腦取樣也挺嚇人的,還是不要了。
好了,伯特,我的作業寫完了(我做過我的作業,我這周的普通話作業中有這句話,因為我剛剛弄清楚了如何用電腦輸出漢字,所以我想把這句話打出來,如果愛德華可以打出漢字的話,我肯定也可以的)。我還是不明白這跟冥想有什么關系,如果下次上課的時候你不能給我個解釋的話,我絕對會取消課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