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機械人——煉金術戰爭(下)(2)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17年10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819字
- 2017-12-14 17:54:00
“我要原話奉還。我理解妮柯萊·楚恩拉德為何會繼承那種病態的世界觀,因為她從小就被灌輸國家認可的教條,認為人類比喀拉客要高等,認為機械人只是工具而已。但你是在內部工作的人。你對喀拉客的了解肯定更加深刻,更加細致。讓某人整整一個世紀都充當劃槳苦力;或者數十年如一日地照看龐大的家族宅邸,沒有片刻休息;又或者過著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拉著出租馬車,永遠看不到頭的日子——這一切與駭人聽聞的奴隸制是多么相似,你能否認這一點嗎?”
“這種遣詞造句體現出了你荒謬的個人偏見。你的論據是以‘喀拉客’等同于‘某人’為基礎的。”
“你這是在回避問題。”
首席園丁喝著最后一口咖啡,同時透過杯緣打量著他。她把杯子放到一旁,伸手去拿整齊地疊放在桌角的那副手套。她的手鐲就放在手套上。那其實是塊手表,她拿在手里揮了揮。
“告訴我:這東西是奴隸嗎?”
“你認真的嗎,首席園丁?你現在還要搬出那套陳詞濫調?”
“我并不是在故意老調重彈。我是認真的。”她說,“它完全符合你剛才說的每種情況。它被制造出來,純粹是為了服務人類。它的構造基于同樣的機械原理,而且就像所有喀拉客那樣,包括齒輪、彈簧、小齒輪和擒縱裝置。它每天二十四小時毫不停歇地工作,而且這樣的日子永遠看不到頭。所以我要問你:我在手腕上戴著的是奴隸嗎?”
“你這明顯是轉移話題。這種相似性完全流于表面。手表不會思考。它沒有自我意識。”
“沒有嗎?我們能確定嗎?你怎么知道這個小家伙如此盡忠職守,不是因為它專注于正在過去與即將到來的每個瞬間?”她的指甲敲打著手表的玻璃蓋板,發出叮當的響聲。
“這太荒謬了。我知道你根本不相信。”
“可我為什么不該相信?或者讓我換種說法吧。你相信喀拉客擁有智能,是基于哪些依據?”
“喀拉客經常表現出自我意識,以及思考的能力。”費舍說,“他們會在處理工作,回答問題,區分禁制的主次、并以最優方式加以履行上體現出這種能力。你那件計時工具有過哪怕一丁點兒考慮工作本身的跡象嗎?”
她像失望的學校老師那樣咂了咂舌頭。“只是缺乏證據,”貝爾說,“并不能證明它不存在。你和我一樣清楚。”
“我們可以輕易證明,任何一臺喀拉客的內心都隱藏著向往、渴望與對自由的秘密幻想。你只需要隨便在街上找一臺搭話,然后要求它告訴你就好。”費舍說,“但我不覺得你能夠揭露那塊手表的內心生活。”
“你這些話的出發點是感情而非邏輯。你完全沒提到能夠證實你的斷言的事。我們搭話的隨便哪臺喀拉客都可能表現出擁有這些內心活動的跡象,但我們永遠無法知曉它內部的真正狀態。”
“那個被處決的叛逆喀拉客呢?你要怎么解釋它的行為?”
她又聳聳肩。“它顯然只是出了故障而已。”
“我知道這是公會的官方說辭。但你能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相信這些么?根據我的聽聞——”
“道聽途說。嘖,嘖。”
“——那位叛逆竭盡全力想要得到自由。如果你哪天給手表上發條的時候,它突然對你說‘見鬼去’,因為它決定倒著走——那樣的話,我才會相信那位叛逆真的發生故障了。
“除此之外,”費舍續道,“如果只是簡單的故障,王座和公會何必在中央諸省掘地三尺,只為了捕獲和摧毀它?”
“我們這么做是為了公共安全。”費舍對此嗤之以鼻,貝爾續道:“就算在奇跡年之前,這種事也屢見不鮮。磨盤滑落、碾碎磨坊主的腿的時候,你會說那塊石頭得到了自由意志,為了爭取自由而傷害它從前的主人?還是會說這只是內在機制的故障?”
“先是手表,后是石頭。你總是在用沒有生命的物件來做類比。這正暗示了你的個人偏見的荒謬之處。喀拉客從根本上就是不同的。雖然你不肯承認,但我相信你的內心是明白的。公會里的其他成員也一樣。”
貝爾笑了笑,腦袋一歪。“你是個聰明人,費舍。你拿我可能知道或者相信的事和我對外的說法進行比較,希望以此接近問題的核心,”她頓了頓,抬起一根手指,“可我怎么知道你是否擁有自我意識?你又有何根據相信我也擁有?”她得意地笑了笑,“假設你有自我意識的話。”
費舍說:“這下我們又繞回笛卡爾了。”
“我向你保證,我不是故意的。我質疑的不是你的存在,只是質疑你相信自己的自由意志這一點。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用血肉——而非鋼鐵——造出的喀拉客?也許你只是某種柔軟的生物機器,你的構造讓你擁有了復雜的機能,并妄想自己能決定自己的方向,其實自始至終都走在天性或者制造者為你安排的路上。
“你怎么知道你所感受的自由意志不是殘忍的幻象?”
答案立刻浮現于費舍的嘴邊。他已經有幾十年不敢公開發表這種言論了,但自從多年前離開魁北克以后,他始終把這些話藏在心底。“天主造了有理性的人,”他引用道,“賦給他位格的尊嚴,具有對自己行為的主動力與主控力。[8]”
貝爾搖搖頭,愉快與厭惡的表情同時浮現。“你斥責我,說我的論據只是所謂的‘官方說辭’。但你轉過頭就開始跟我引用你們天主教徒的教理!你覺得我們誰更教條主義?”她用手指舀起一塊草莓醬,然后舔了舔。
“我引用前人的話,是因為我在思考與反思后發現了這些字句中的智慧,并非不假思索的反應。我認為阿奎納所寫的‘人擁有自由意志’是正確的,因為‘否則建議、勸告、命令、禁止、獎賞與懲罰都將毫無意義’。”
“如果你歸因于自由意志的那些選擇與行動,全都是由隱藏的變量所決定的呢?如果那只是你無法察覺的原因交匯的結果呢?”
首席園丁又轉向巴魯赫·斯賓諾沙的哲學領域了。她對自由意志的虛幻本質的暗示大概是直接摘自他那本《倫理學》。那位囚犯——公會的雙重間諜,阿萊達·吉倫斯——就是斯賓諾沙的狂熱支持者。
費舍活動雙肩,讓睡袍把肩膀捂得更緊。他故意做出系腰帶的樣子,以掩蓋那陣爬上他的背脊、讓他頸背的毛發根根豎起的戰栗。這里有些事他琢磨不透,只覺得異常危險——這些公會內部人員為什么如此沉迷于斯賓諾沙?貝爾的質問讓他記憶中那位囚犯絕望的話語有了別樣的、令人不安的含意。伴隨著覆水難收的后悔,他思索著自己在和吉倫斯對話時疏忽的地方。他本該問出的問題。
首席園丁側過頭來,仔細打量著他。
他開口道:“我知道我擁有自由意志,是因為吾主這么告訴過我們。在《路加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節:“我多次愿意聚集你的兒女,好像母雞把小雞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們不愿意!”
貝爾無動于衷地聳聳肩。“就算是我這樣的魔鬼也會引經據典,神父。《以弗所書》第一章第四節:‘神從創立世界以前,在基督里揀選了我們。’說到這個,請再看《以弗所書》第二章第八節:‘你們得救是本乎恩,也因著信。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賜的。’”
費舍搖頭嘆道:“活在加爾文派的虛無主義陰影下,你就不覺得壓抑嗎?”
“這我可不知道,神父。”對剛剛才拿恩寵論作為論據的她來說,這句回答顯得古怪又矛盾。但沒等他借題發揮,她就續道:“我只知道,我沒能證明我的手表擁有高度理性,與你沒能客觀證明你——或者我——擁有高度理性,其實是一回事。”
費舍搖搖頭。“就像天主制造亞當那樣,你造出了喀拉客,又像天主塑造亞當那樣,將它塑造成反映自身的形象。然后你通過上緊發條賦予它生命,就像天主將亞當的靈魂吹進他的身體。可究竟是什么在決定它的行為?驅使它的是什么?不是彈簧和齒輪,正如決定你前進方向的不是心臟的跳動。不是的。真正推動那些喀拉客的是強制力。是牢不可破的職責紐帶。”
“噢。但我給手表上發條的時候——”她按下旋鈕讓它彈出,然后輕輕轉動。費舍聽到了金屬襯套貼著細小棘輪摩擦時的微弱嗡鳴。“——誰又能斷言我不是在將禁制傳達給它?誰又能斷言我沒有施加無法抵抗的強制力,好讓它分毫不差地標示出時間的流逝?”
他說:“照這個道理,你完全可以堅稱當我用水瓶倒奶的時候,也就向牛奶施加了裝滿杯子的禁制。”
“當心,神父,你這是在幫我證明觀點。就拿你這個愚蠢的例子來說吧。也許你確實施加了禁制,只不過這種禁制與我們稱之為‘重力’的自然法則毫無分別?這么看來,或許喀拉客們那些復雜的禁制,還有機器努力履行禁制的行為,都只是自然法則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上帝的法則。”
“托馬斯·阿奎納如此寫道:‘如我們所見,某些事物的行為無關判斷力,例如墜落的石塊,一切欠缺知識之事物亦如是。’和喀拉客不同,手表和磨石永遠不會展現出與自身的目的和作用相關的知識。它們永遠不會要求說明,也永遠不會尋求達成命令的更佳方式。”
貝爾朝他露出調皮的笑容,“擰頸衛士也一樣。也就是說,它們不會成為你的憐憫對象啰?”
這該死的女人。她的頭腦狡猾又靈活,而他的頭腦遲鈍又生疏。
“你的論據模棱兩可,”費舍說著,引用了那位胡須花白的神學院老師的話,在歐陸哲學的危險海域里,為他和他的見習修士同學指引方向的正是那位老師,“用來證明我的觀點也同樣有效。你將喀拉客與微不足道的事物對比,想以此貶低他們,又覺得只要那些裹著鐵皮的造物不會出言反駁,你的論點就是正確的。但現在,請允許我提出反駁:我想抬高那些喀拉客,將他們與人類相比。所以,首席園丁,為了證明那個等式的謬誤之處,我要向你提出質疑。喀拉客在哪些方面與人類有明確的分別?如果說他們的外在表現出了我們認為的人類——按照天主的意旨——成為塵世合法繼承人所需的一切特質,那他們又在哪些方面不及我們?你能用哪些缺陷證明他們并不具備靈魂?”
“噢。這就是癥結所在。你的世界觀的出發點在于,你相信喀拉客擁有不朽靈魂,而上帝會通過靈魂這件贈禮賦予自由意志,因此我們這些公會成員偷走,或者是褻瀆了那些靈魂,奪走了它們的自由。”貝爾搖了搖頭,續道,“我讀過你們天主教的《圣經》。其中完全沒有提到過機械人。靈魂是人類特有的權力。我們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支配塵世中的所有其他造物。喀拉客也是這個塵世的造物:上帝用黏土造出了我們,而我們用礦石造出了喀拉客。”
“你這是在故意把問題過度簡化。我們不只是黏土,因為我們與圣靈存在著聯系。而喀拉客也不只是精致的金屬構造物,否則公會除了發條匠之外,根本沒必要去招攬煉金術士和其他黑魔法的使用者。”
她承認了這一點。但她改換了先前那個問題的措辭,然后再次進攻。“你怎么知道我們人類不是用血肉——而非金屬——打造的喀拉客?你怎么知道我們擁有靈魂?如果我們把你開膛破肚,然后在你的肚子里翻找,會發現你的靈魂嗎?如果我們太過深入,會導致你的靈魂流失嗎?”
“你的問題忽視了那個可能性:靈魂也許與我們的物質形態截然不同。而心靈與肉體之間存在二元性。真要這樣的話,不管你多么深入,都不可能找到能夠認定為靈魂的存在——無論它存在的本質為何。”
“那么,你又為什么會相信靈魂的存在?”貝爾問。
“我把自己不朽靈魂的存在作為前提條件,是因為我能夠認知、接受和感受天主的恩寵。如果沒有靈魂,我的人生就會與天主的存在絕緣。那個靈魂的物理本質——如果它真有物理本質的話——則與此無關。”
“換言之,”貝爾嘲笑道,“你把它當成了盲目信仰的象征。但發條學者和煉金術士不會拿無形之物來做買賣。我們所做的是經過實證、能夠重復的事。所以我要跟你分享一個小小的秘密,神父。
“你說我們人類與我們的造物并沒有太大分別,這一點沒說錯。但方向跟你主張的不同。喀拉客并不是另一種擁有靈魂的造物。我們人類也缺少了相同的東西。可悲的事實在于,神父,所謂的靈魂或者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兩者都只是幻象而已。”
這番話讓費舍吃了一驚。只不過吃驚的理由和她期望的不同。絕無僅有的首席園丁貝爾,可怕的擰頸衛隊的女皇,居然淪落到像偷吃餡餅被抓了現行的女學生那樣,隨口編造謊言?他很熟悉加爾文派對自由意志的排斥。但否認不朽的靈魂,這實在太過火了。
“首席園丁,”他大笑著說,“你的反駁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她以近乎完美的鎮定面對他的嘲笑。要不是緩緩揚起的那條眉毛,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反應。她冰冷的表情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與處境,想起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她的手里。已經暴露的天主教間諜的命運。
“請你告訴我,我的哪句話讓你覺得如此可笑。我打算把它記下來,留待下次進宮的時候說給別人聽。”
“靈魂并不存在。你就是這么說的,對嗎?你希望我相信,發條學者與煉金術士神圣公會嚴格保守的、驚人而可怕的秘密,就是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