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機械人——煉金術(shù)戰(zhàn)爭(下)(1)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17年10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980字
- 2017-12-14 17:54:00
作者/[美]伊恩·特里吉利斯 翻譯/朱佳文
第二部分 最為劇烈的反應(yīng)
攪拌此易碎團塊,即[1],將其與[2]的粗制提煉物混合并加入研缽……以研杵♂[3]研磨1/4小時,由此令↗以“黛安娜之鴿”[4]為媒介↙與其兄弟,賢明的☉[5]相伴,并從彼處獲取靈性的精子。↗激烈的攪拌將令其開始發(fā)酵↙靈性的精子就像火焰,會通過最為劇烈的反應(yīng)凈化一切多余的,因后者會干擾發(fā)酵的順利進行。
——摘自伊薩克·牛頓的《鑰》(可能是艾雷內(nèi)烏斯·費雷拉勒斯[6]某份失傳手稿的抄本),約1677年(此處有小字“注1”)
(休謨譯版(此處有小字“注2”))
注1.牛頓寫下這份手稿的確切日期存在爭議。休謨指出,從筆跡大小與符號上的十字記號可以判斷,它的問世時間是在17世紀(jì)70年代后半的前期。參見多布斯(1875)對于牛頓未注日期著作之時期劃分的全面探討。
注2.旁注(用“↗”與“↙”標(biāo)出的部分)的作者未知。
【第十章】
費舍的大腦從無夢的沉眠緩緩進入昏沉而勉強的蘇醒狀態(tài)。這時,他遭遇了兩個驚喜。
首先是他還能醒來的事實。我思,故我——究竟為什么沒死?
其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地牢并未彌漫著屎尿與霉菌、鮮血與絕望的臭氣。它聞起來就像……光是去聞周圍氣味的動作就讓他幾乎失去知覺。等頭暈消失以后,他又試了一次……就像楓糖漿、吐司和培根的氣味。上好的培根。
針刺般的痛楚從他的肩膀傳到指尖。他動了動身子,本以為會聽到充滿不祥意味的鐐銬聲——
(噢,好吧。這算是第三個驚喜。)
——然后發(fā)現(xiàn)他赤裸著躺在絲綢羽絨被里,身上沒有任何束縛。除了他壓在身下的胳膊傳來的麻木感,還有留在枕頭(枕頭?)上的那塊冰冷的口水痕跡以外,他覺得相當(dāng)舒適。就連那塊撕裂的頭皮都只是傳來隱約的抽痛而已。
在他的預(yù)想中,這可不是擰頸衛(wèi)士會做的事。他沒被刺穿、淹死,這已經(jīng)夠奇怪的了。可這……
肚子大聲叫喚起來。他感覺胃里空空蕩蕩,胃壁薄得就像蛋殼,隨時都會崩塌。他睡了多久?培根的香氣讓他流起了口水。他壯起膽子轉(zhuǎn)過頭去,以為這令人安心的幻象隨時都會化作可怕的苦痛。他睜開眼皮——眼睛并沒有傳來疼痛:房間很明亮,又沒亮到讓人難受的程度。從天窗照入的陽光落在深色的涂漆木料上——可能是胡桃木,或者紅木,所以反光才沒有刺痛他惺忪的睡眼。只是在看到遠處桌上透明玻璃杯和銀器的明亮反光時,他才移開了視線。那是為兩人準(zhǔn)備的餐具。
我死了嗎?主接納了我?帶走了我軟弱而有罪的肉體?若非如此,恐怕就是事故讓我受到了嚴重的腦損傷。
桌對面那道墻上的門打開了。費舍睜大了眼睛,卻看不到門外陰影里的任何東西——那臺擰頸衛(wèi)士走進房間的時候,幾乎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不。天主沒有接納他。侍奉天主的是天使,不是發(fā)條奴隸。)那臺喀拉客用后蹄關(guān)上了門,然后走向費舍的床,下面那對手臂拿著一小包東西。費舍繃緊了身體。雖然毫無意義,但他還是在床墊上匆忙后退,直到赤裸的背脊貼上了墻壁。觸感冰涼粗糙。在逐漸清醒過來的此刻,一幅畫面在他腦海中無情地浮現(xiàn)出來:拉車的那臺仆從機械人的身體四分五裂,仿佛被人撕碎的絲綢……
擰頸衛(wèi)士朝床鋪投下一道陰影。費舍縮了縮身子。但它的手臂并未變形成致命的長槍,將他刺穿在床單上。它反而抬起那包東西,伴隨著手腕里棘輪的輕響,將其展開。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件浴袍。那臺機器就像發(fā)條男仆那樣為費舍舉著浴袍。他們目光相交。機械人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仿佛在為費舍穿衣的時候突然凝固了一樣。他真想知道,這是不是之前追趕他的那臺。
讓他們一模一樣又毫無表情的面孔都見鬼去吧。見鬼去吧。
它以幾英寸的幅度上下?lián)u晃那件睡袍,就好像費舍沒看見似的。要是這該死的東西想讓他穿上衣服,那他做什么都沒法阻止。他嘆了口氣,慢慢爬過床墊推開羽絨被,雙腳越過床沿的時候,頭又暈起來。他休息了片刻,暈眩感才逐漸消失。他沒看到地上那雙拖鞋,雙腳直接踩了進去。拖鞋的皮毛輕拂腳跟,嚇得他身體一縮,連視野都模糊起來。
擰頸衛(wèi)士后退了一步,蹄子敲打著鑲木地板,就像節(jié)拍器奏出的四個節(jié)拍。它把睡袍翻了過來,顯然希望費舍就這么套在身上。
他搖搖晃晃,暈眩未消地站起身。那臺機器用空出的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他再次縮了一下。但它只是在攙扶他而已。以這具由管件、軸承與經(jīng)過煉金術(shù)強化的黃銅組成的身體而言,它的動作算得上輕柔了。睡袍是厚實而溫暖的毛巾布,略微帶著煙草與海水的氣息。但他并不在船上,否則地板不可能這么平穩(wěn)。
費舍轉(zhuǎn)過身去,伸出雙臂,除了拖鞋(兔毛絨材質(zhì))之外一絲不掛。他趁機審視自己的身體。衰老的皮膚上能看到開始消退的斑駁瘀青,紫紅色的痕跡已經(jīng)褪色為綠色與靜脈的藍色。他在逃離住處的途中撞傷了不少地方,但從受傷處也能看出他已經(jīng)休養(yǎng)過一陣子了。他還記得自己重重撞上車廂內(nèi)壁,與灑落的殘骸一起飛進運河,頭皮耷拉在眼睛上,又試圖游泳逃走……令人吃驚的是,他的身體依舊是完整的。痛楚再次浮現(xiàn),其中大部分都模糊、隱約而又遙遠,只有預(yù)示著頭痛的悸動格外明顯。
他也記得自己失敗的使命。記得要給塔列朗的警告。已經(jīng)太遲了嗎?如果他能把口信送去新法蘭西……
半人馬為他套上袖子、將長袍蓋住他的雙肩之時,房門再次打開。費舍系好腰帶。在他身后,安娜斯塔西亞·貝爾說:“它們不擅長照顧病人,這點我可以保證。但需要的時候,它們會盡其所能。我們曾經(jīng)考慮恢復(fù)古老的傳統(tǒng),讓他們戴上令人想起小丑的面具。但最后,我們覺得與其讓它們成為笑料,倒不如讓人們畏懼比較好。”
擰頸衛(wèi)士在“嘚嘚”的蹄聲中離開了房間,出去時關(guān)上了門。費舍轉(zhuǎn)過身來。貝爾穿著酒紅色的裙子,配上灰色的皮靴。時髦地歪戴在頭頂?shù)膶掗苊鄙希幸桓旨氂珠L的羽毛微微搖擺著。柔軟的及肘手套與長靴式樣相稱,還有件貂皮斗篷掛在她的一條手臂上。她脖子上那條蕾絲項鏈的玫瑰十字架鏈墜反射著明亮的陽光,手腕上的那只銀手鐲也一樣。她這副打扮像極了正要在寒冷卻陽光明媚的秋日前往鄉(xiāng)間的貴婦,而邀請者多半是某位地位更高的長輩。她看起來半點也不像帝國秘密警察的首腦。要不是那條項鏈,甚至不會有人認出她公會成員的身份。
費舍的舌頭舔到了干燥的口腔上壁。努力擠出的唾液和吮吸了一晚上的銀幣是同樣的味道。
“我們之中有個人的打扮不夠得體。”
她露出微笑,仿佛他說了什么特別風(fēng)趣的話,連眼角都瞇縫起來了。“請放輕松。我不是來審問你的。”
“讓人難以置信。”
她把斗篷掛到某張椅子的椅背上。她脫著手套,同時開了口:“得了吧,牧師。還是說我應(yīng)該叫你‘神父’?你和我都很清楚,這里——”她的手畫了個圈,將房間、床鋪和那些食物都包羅其中,“——不是審訊的適當(dāng)場所。干嗎要讓飛濺的惡臭體液毀了這頓美妙的早餐呢?”
費舍哼了一聲。現(xiàn)在他明白了。他們給他治傷,讓他的身體恢復(fù)到健康的巔峰,只是為了在審訊開始時回到白板一塊的狀態(tài)。這么一來,貝爾動手時就無須顧慮了。讓他變回嶄新的畫布,她才能施展更多的創(chuàng)意。
噢,沒錯。他終于可以如愿殉道了。
“別誤會,”她續(xù)道,“你會把我想要和需要知道的事說出來的。但如果事態(tài)的發(fā)展如我期望,你會心甘情愿地坦白一切。我甚至用不著問。走運的話,我們根本用不著動粗。”
他交疊雙臂。這個動作抬起了睡袍的下擺,讓他的雙腿更加暴露。但從他嘗試逃脫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把尊嚴當(dāng)回事了。“我知道——”
貝爾抬起一只手,打斷了他的話,“拜托。我今早還沒吃東西。如果我們非得爭論不可,就像文明人那樣邊吃邊說吧。我不喜歡冷掉的早餐。”
說完,她在桌邊坐了下來。她抖開一條餐巾,蓋到膝蓋上,然后用手勢示意他也坐下。一把晶體——與騎士大廳內(nèi)部的照明物不無相似之處——正在暖鍋[7]下方的玻璃碗里發(fā)光發(fā)熱。她掀開蓋子,露出一只裝滿熱氣騰騰的火腿與培根片的大淺盤。他看到了兩罐果醬,一碗黃油,五六片吐司面包,還有整齊地排列在砧板上的好幾種奶酪。裝著酪乳的玻璃水瓶放在冰塊里,咖啡的氣味更從保溫瓶敞開的瓶口飄來。
他背信棄義的胃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響得就連貝爾都聽到了。得意的笑容扭曲了她的嘴角。她大口吃著,一邊說道:“不必擔(dān)心。這些東西都沒下毒。”她特意強調(diào)了最后一個字。
去他的吧。反正他也餓了。就當(dāng)是吃到的最后一頓飯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坐了下來。
“我更喜歡這種方式。”她說著,給吐司涂上厚厚的黃油,“可惜這種情況非常罕見。或者說,我更想把它看作一個特別的機會。”
“我知道你的目的。”他說。對于他們照料他的理由,他說出了自己的推論。
“的確,我們寧愿看到你健康又強壯。但理由跟你認為的不同。我們最希望的事,就是讓你覺得放松又舒適。康復(fù)只是個令人愉快的副作用而已。”
靠近他的餐盤的那只罐子裝著越橘醬。他皺起鼻子,把它放了回去。“你想要的話,可以拿我這邊的草莓醬。”貝爾說。
他沒動果醬,將黃油、一薄片奶酪、一厚片培根放到吐司上。費舍努力控制自己,以免露出狼吞虎咽的模樣。奶酪是上好的豪達煙熏奶酪,很適合搭配咸肉。他把一半吞進肚里,這才再次開口。
“你們?yōu)槭裁匆诤跷疫^得舒適與否?”
“應(yīng)激激素。它們會把事情搞砸,弄得不可收拾。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個道理。”她咀嚼著搖了搖頭,“白白浪費了那么多精力。”
“我不明白。”
她興味索然地擺擺手,仿佛剛才說的不過是在鄉(xiāng)間旅行時看到了堤圍澤地和風(fēng)車似的。“是啊。但你會明白的。”
阿萊達·吉倫斯的話語在他的腦海中不請自來,那個最后的女囚犯。他們還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她當(dāng)時用嘶啞的嗓音說。她將她破破爛爛、遭受酷刑折磨的身體稱為“仁慈”。他的心底深處,一小團懼意逐漸晶化成形,比鉆石更加堅硬。但不知為什么,他的胃口不打算退縮。
他們進食的時候,對話暫時停止了。酪乳冰得過頭,讓他的口腔上部變得麻木,也加重了他的頭痛。酸臭的恐懼凝結(jié)了他胃里的酪乳,于是他將它放到一旁。貝爾大聲咀嚼著,展現(xiàn)出了以她的體格無法想象的好胃口。費舍被自己解除束縛后的饑餓感嚇了一跳,他終于忍不住發(fā)問道:“我躺了多久?”
“他們讓你睡了相當(dāng)久。他們把你從運河里撈出來的時候,你受到了嚴重的腦震蕩。我聽說現(xiàn)場相當(dāng)壯觀,”她用黃油刀的刀柄輕輕一敲鬢角,“這倒提醒我了。你接下來幾天恐怕會頭暈和頭痛。如果痛得厲害,或者視野模糊,請大聲叫人。”
他們繼續(xù)吃著。貝爾用最后一塊吐司擦著盤子,道:“要知道,你的憐憫心相當(dāng)值得稱贊。要不是你決定在我們鼻子底下給那個女人實施安樂死,我們短時間內(nèi)還不會抓你。還是說你只是想確保她永遠不會指認你?”
“我只是做了有憐憫之心的人會做的事。”
“也許吧。我們只是碰巧在留意你而已。受雇于楚恩拉德家的某個人——我想應(yīng)該是個女家庭教師?——報告說你對他們的一個機械人做出了奇怪的舉動。她擔(dān)心你向她的學(xué)生傳播了非正統(tǒng)的觀點。”
費舍咕噥了一聲。“我可真走運呀。”
貝爾推開她的餐盤。給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以后,她交疊雙臂,手肘拄著桌子。“這么說,你還真的是‘神父’,沒錯吧?”見他沒有答話,她續(xù)道:“我問這個純粹是出于好奇。僅此而已。不是為了給你下套,或者指控你。那個階段恐怕已經(jīng)過去了。”
她已經(jīng)知道了。還是等有必要的時候再拒絕配合吧。“我在1887年得到圣職。在1889年親吻了教皇的戒指。”
她點點頭,仿佛他證實了她的某個猜想。“隨后你來了海牙,一直待到今天。新法蘭西靠塹壕頂了幾十年,這都得歸功于你啊,神父。如果你留在新法蘭西,像你這樣虔誠又專注的人,恐怕早就得到某塊不錯的主教轄區(qū)了。”她抿了口咖啡,又說,“你可曾設(shè)想過,如果當(dāng)初選擇了那條路,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
她的微笑也許只想表達同情。但這種降尊紆貴的態(tài)度所代表的傲慢惹火了他。制造與奴役喀拉客,這種概念只是外在癥狀,癥狀之下的真正疾病正是這種深深的傲慢。而制造與奴役喀拉客又會帶來力量與特權(quán),進一步催生出更大的自負。惡性循環(huán)。
“如果這二百五十年來,那種會思考的活物并未臣服于人類的話,不知這個世界會是什么樣子?如果現(xiàn)代世界的整個結(jié)構(gòu)并未以囚禁、折磨與奴役不朽靈魂為基礎(chǔ)的話。如果你的同胞沒有將他們謳歌的巧思投入有史以來最為冒犯天主的那件發(fā)明的話。”
面對他的爆發(fā),貝爾揚起一邊眉毛。“噢,你解答了我的一個疑問。”她用食指在黃油上方的某個看不見的方框里打了個勾。“外國間諜的動機往往并非原則,而是貪欲或是肉欲。如果你知道這些年來,我們只憑金錢與異性的誘惑就策反了多少法蘭西密探,你會大吃一驚的。可是你,費舍,你是個思想家。”她搖搖頭,“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看到如此誤入歧途的你,我真的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