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奧弗里·芬奇的第一個買家是個年輕女人,可能已經當媽媽了。不過謝天謝地她沒帶著孩子,即使是吉奧弗也接受不了小孩出現在這種事情里。他們選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下午在當地的公園見面,那時的人群能給他們提供掩護,茂盛的野草和瘋長的樹苗也能幫他們遮擋住旁人的視線。
他們約在一棵病怏怏的老榆樹下見面。吉奧弗坐下以后假裝欣賞著風景,盡管眼前只有雜亂的灌木、野草和過度茂盛的樹木。幾年前剛剛通過了新法令,禁止對植物進行不必要的修剪和破壞。他抓了抓自己沒有修剪干凈的灰色胡茬。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走過來,沒挨著他坐,他們注視著相反的方向,但兩人的距離近得足夠小聲交談。
“你是斯戴夫?”女人問。吉奧弗覺得用假名安全些。
“是。錢帶來了?”
“七百。在這里面。”女人把握著的報紙換到另一只手里。
吉奧弗改用正常音量問道:“不好意思,我能借你的報紙看看嗎?”
女人轉過身來,笑了笑。
“當然可以,”她說,把報紙遞了過來。
吉奧弗打開那幾頁臟兮兮的紙片,中間躺著一小疊鈔票。他覺得數錢太引人矚目。這里的現金看上去數目正確,而且這女人如果還有需要的話就不會騙他。吉奧弗又壓低了聲音:
“我放下包裹以后就走。”
“我怎么知道你沒在耍我?”
“你想要我怎樣?在光天化日之下拿一點出來?”
“好吧,好吧。”
吉奧弗本來并非罪犯,他深知法律的必要性,也一輩子遵紀守法。他是食物戰爭的老兵,在德克薩斯的沙漠里與食用權利軍作戰讓他的道德準則飽受磨煉。那是很久以前發生在遙遠國度的事了,但他的人生哲學并無變化:如果一件事不會傷害到人或其他有感知的生物,他就可以接受。但隨著他年歲漸長,那些新法令對他來說越來越難以理解了,他想不明白自己年輕時的主流思想是怎么造成了如此結果的,他發現自己現在身處一個奇怪而陌生的世界之中。
于是吉奧弗·芬奇發現自己犯下了法律上最嚴重的罪行。
汗水從他的額前流下,他開始重新掂量起整件事。這可能是一場陷害,也許那女人想讓他打開包裹展示里面的東西,這樣他的罪名就坐實了;也許她不想讓他走開是因為那樣他更容易逃跑,一旦包裹脫手,他完全可以否認那是他的東西,除非他們有錄像為證。吉奧弗掃視了一圈人群和周邊的景物,沒發現有監視的人,也沒發現樹上有什么形似相機的東西。但這地方人來人往,也不好說。
“嘿,”那女人說,“你到底放不放下包裹?你在耍我?”
吉奧弗的心砰砰亂跳,他用顫抖的雙手把包裹放到地上,然后腳下不穩地站了起來,半走半跑地離開了。他恨自己沒能如計劃的那樣閑庭信步地離開,但他的腳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托著他踉踉蹌蹌地飛快走開了。
他一路不停地走回家。直到踏進屋,關上家門,上了鎖,他才允許自己放松下來。他靠在緊閉的門上,氣喘吁吁,因為飆升的腎上腺素而陣陣眩暈。
一個念頭闖入他的腦海:萬一警察對他的小計謀一清二楚,正等他落網呢?他喉嚨一緊,屏息傾聽。遠處的流浪狗在互相狂吠,屋外的街上一輛自行車吱吱呀呀慢悠悠地騎過。吉奧弗反應過來,如果警察已經盯上了他,埋伏在屋里的話,他們現在應該已經發現了一切,把他抓起來了。他松了口氣。
他走進空蕩又陰冷的廚房,跌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把包著錢的報紙放在桌上。盡管這筆買賣大獲成功,吉奧弗卻并不高興,他開始養殖計劃的時候純粹是為了私用,但電費實在太高,他發現如果不把余貨賣出去的話,他就沒法繼續種植。要是這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會安全很多。他都這把年紀了,不確定自己還能承受多少像剛才那筆交易一樣的壓力。
為了擺脫心中的恐懼,吉奧弗爬上閣樓去檢查他的植物。一打開門,溫暖的植物氣息撲面而來,舒緩了他的情緒,也讓他重新振奮起來。看著自己創造的綠色生命擠滿了這間狹小的房間,他的心情一陣愉悅。鋪有錫紙的天花板上掛著一排排的燈,照得房間里亮如白晝。吉奧弗檢查了一下,沒有燈泡燒壞。他舒了口氣,買燈泡可是件費錢又費力的事。
吉奧弗在長長的藤莖和繁茂的枝葉間穿行著,檢查植物。它們似乎都在茁壯生長著,沒有害蟲,也沒染上疾病,雖說在這種完全封閉的生長環境中本就不太可能有這些災害,但吉奧弗還是喜歡檢查一下。他輕撫著那些長莖和葉片,就像一個父親照料孩子一樣。
檢查植物半個小時以后,吉奧弗冷靜了下來,決定去當地的咖啡館看看有沒有朋友在那里。他小心地鎖上了閣樓的門,走下樓梯,穿上掛在扶手上的舊大衣。往門口走到一半,他停下腳步,想起放在廚房桌上的錢。報紙還在原位,他打開報紙,倒出鈔票,這時頭版上一條加粗的大標題吸引了他的目光:微生物權益法令通過。吉奧弗舉起報紙,瞇著眼睛看上面淡灰色的印刷字。讀完后他搖了搖頭,把報紙折起來塞進大衣口袋。他數了數錢,數目是對的。吉奧弗從壁爐上取下一張妻子的照片,把那一小疊鈔票藏進相框背后,然后把照片放回原位。他對著微笑的片中人笑了笑,在自己的兩根手指上落下一個吻,接著把指尖放在片中人唇上,這才離開。
他循著平時的路去了咖啡館,繞過那些被茂密樹木和高大野草侵占的區域,小心地躲開狗糞,避開那幾個水洼。那些水洼又大又深,總也干不了的,時間一長,就變成了綠色的小水塘。
吉奧弗拉開咖啡館大門,瞧見了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很高興看到老朋友查理正坐在角落里。吉奧弗覺得他看上去蒼老了些,還有些心事重重。他想起曾經與自己并肩作戰時的查理,當年的他一頭黑發,年輕健壯。盡管擁有記得舊時光的朋友讓人寬慰,但看著他們老去卻令人消沉,因為你知道自己也在和他們一同老去。
查理坐在一張富美家[1]桌子旁,攪動著一杯合成茶:這是店里唯一打折的飲品。
“查理。”吉奧弗說著坐了下來。
查理抬頭看了他一眼:“吉奧弗。”說完后他又低下頭看著在缺角杯子里旋轉的淡棕色液體。
“最近怎么樣?”
“還行。”
他們沉默地坐著,吉奧弗看著窗外,查理看著杯子,但似乎他們誰都沒有真的在看什么。服務員把一杯茶放在吉奧弗面前,他啜了一口,撇了撇嘴。
“我很確定這玩意兒一次比一次難喝。”他說。
查理大笑。
“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說,“合成茶還能更難喝?”
“說的也是,朋友。”
兩個人都嘆了口氣。
“看到最近的消息了嗎?”吉奧弗問。
“怎么了?”
“你肯定沒法相信。”
“放馬過來。”
“告訴你,他們這次可真的過火了。”
“你到底告不告訴我?”
吉奧弗斜眼看著查理。“微生物。”他說,然后大笑著搖了搖頭,接著又大笑起來,這次沒發出聲音但笑得更厲害了,自顧自喘著粗氣,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然后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查理耐心地等待著。吉奧弗用手抹了一把眼睛,他不笑了,不確定自己的眼淚是不是笑出來的。他沉下臉,從衣袋里掏出折好的報紙,遞給查理。查理只用一分鐘看了個大概,就把報紙扔到桌上,抿了口茶。
“微生物,是吧?”查理說。
“就在你以為他們想不出其他權益有待保障的東西時,他們總能搞出新花樣。”吉奧弗說,他越過桌子朝查理傾過身去,而查理交叉著胳膊一動不動。“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這一切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什么時候?”吉奧弗低聲道。
查理半閉著眼看著他,但沒有回答。他攪著茶,望向窗外。
“我們曾經為更好的世界而戰斗,”吉奧弗從牙縫里說,“不是這個,這個……”他的手在頭上籠統地揮了一圈,“這個。”
查理聳聳肩:“這就是當時我們都想要的,這曾經是正確的。”
“哦,拜托,別在這講官話套話了。事實是我們得到的比我們要求的更多,而且我們也失去了很多,可是沒人愿意承認。”
查理抱著手。
吉奧弗往后靠去:“我知道,我知道,只是……這實在不是我想象中的結果,僅此而已。”
他嘆口氣,四處張望了一下咖啡館里的景象。女招待正把一塊干合成茶泡進一壺水里,人們穿著破舊的衣服坐在桌邊,一片嗡嗡的交談聲。
咖啡館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狗的狂吠和嗥叫,打破了店里低低的交談聲。人們透過咖啡館窗戶往外看,一個嚇壞了的小女孩被困住了,她背靠著街邊的墻,一群流浪狗包圍了她,其中一條狗竄上前,在她的腿上咬了一口,那孩子慘叫一聲。
“該死的,”吉奧弗說,“該死的狗。”他一躍而起,椅子被撞翻在地。
“沒事,有人解決了,看。”查理說。
一個路過的高個男人手持一根長棍擋在狗群和孩子之間,孩子緊抓著男人外套的后擺,把臉埋在那里面。男人把孩子護在身后,緩步退出狗群。吉奧弗扶起椅子,重新坐下,而咖啡館里的其他顧客還在看著外面的事。
“我不明白,”一個女人評論說,她裹著一條滿是破洞的披肩,坐在離吉奧弗和查理最近的桌子邊,“誰會讓那么小的孩子獨自出門啊?現在的父母還有沒有點常識了?”
“就是,”她朋友說,“想象一下,得到允許生下孩子,卻讓孩子在街上游蕩?這是犯罪。剛才那孩子的父母應該被關起來。”
“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要是家長不能很好地照顧孩子,就應該被剝奪監護權,把孩子送給懂得珍惜他們的人,我是這么想的。”
“太對了。”她朋友連連點頭。
這兩個女人又把注意力轉回了外面的事件,那男人和孩子已經在街上走遠了,狗群漸漸失去了興趣。
“他沒傷到狗吧?”裹著披肩的女人問。
“沒有。那傻女孩肯定做了什么事,激怒了狗。”她朋友說。
“就是,小孩子總是不長記性,對吧?”
吉奧弗咬緊了牙。
“要是我妻子和我能被允許要孩子,我會痛揍任何敢靠近他們的狗。”他朝那兩個女人惡狠狠地說。
她們目瞪口呆,盯著他說不出話。他的聲音大得坐在附近的人都聽見了,他們紛紛轉向吉奧弗,緊張地看著他。
“好了,吉奧弗。”查理說,他伸手拍拍他朋友的胳膊,可吉奧弗甩開他的手,站了起來,面向咖啡館里的顧客。
“狗比孩子重要?你們瘋了,全都瘋了,神經病。”
“吉奧弗。”查理站起身。
“我要走了,我受夠了。”吉奧弗說著走向咖啡館大門。
“喂,等等。”查理喊著,快步跟上他。
吉奧弗停下腳步:“怎么了?”
“去外面說。”查理說。咖啡館里的人并沒有失去對吉奧弗的興趣,都好奇地看著他們。
查理關上身后的門,又拉著吉奧弗的胳膊走了幾步,才停下來,轉向他的朋友。
“我一直想說點什么,”查理說,“我不知道具體該怎么說,但是,我覺得你應該小心點。”
“什么意思?”
查理看上去既尷尬又惱火。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不覺得我……”
“聽著,我能在你身上聞出來,如果我能聞出來,其他人肯定也能。”
吉奧弗語無倫次:“什么?你怎么……”
“我父親以前是個種植戶,那時候種植還合法。再說,看看你的手吧,傻瓜。”
吉奧弗低下頭,抬起手,手心向上。他的手掌上沾滿了先前檢查植物時留下的綠色污漬。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有這么明顯。
“但我沒傷害任何人,或任何東西,查理。我是在賦予生命,這有什么錯?我沒造成任何傷害,你肯定明白吧?”
查理唯一的回答就是板著臉瞪著他。
“我是說,謝了,謝謝你提醒我。”吉奧弗說。
“只是因為你是我的老朋友罷了。我不贊同你的做法,希望你做這事的時候和我保持距離,我不希望別人以為我和你的行動有什么關系。”他湊近吉奧弗的耳朵說道。
“你以為你那小小活動的電是從哪來的?水呢?”吉奧弗搖搖頭。“很簡單,伙計,小心行事,這就是我們需要做的。”查理沒等他回答就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在回家路上,吉奧弗早上經歷的顫抖和冷汗又回來了。他只不過想給自己的飲食添點花樣而已,賣掉余貨只是個副業。合成牛排,合成湯,合成茶,吃了一段時間就讓人厭倦。但查理的揭發讓他充滿恐懼。
他轉過街角,來到家所在的街道,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幾個行人穿行在破碎不平的人行道和雜草之間。吉奧弗看見一只老鼠的尾巴一閃而過,消失在下水道里。阻止殘酷、愚昧和毀滅的行為怎么到頭來導致了這番景象?他感到疲憊又蒼老,老得無力想明白這些事。
他決定一回到家就把他的種植園拆了。他可以讓那些植物在閣樓里腐爛,沒人會發現的。種植很有意思,但現在該理智些了。這個小樂子不值得他為之去死,他也不想余生都生活在恐懼中,應該接受現實了。這一決定讓他放松下來,腳步也歡快起來。
一打開前門,吉奧弗就聞到了閣樓里植物的青澀味道。他太放松了,過了一下子才猛然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么,這一下子讓他甚至沒來得及試圖逃跑。他剛走進家門,一只手就狠狠抓住了他,把他推到了走廊的墻上。他的頭撞破了,嘴里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抗議,但那只手毫不留情,按著他的后脖頸把他壓在墻上。
“吉奧弗里·芬奇?”一個女聲在他身側問。
吉奧弗試圖點頭。
“把他轉過來。”那聲音命令道。
吉奧弗發覺自己被抓著肩膀轉過身來。按著他的手松開了,他踉蹌了一下,感覺額頭上的傷口在淌血。
“你是吉奧弗里·芬奇?”
“我,呃……”吉奧弗看著站在走廊里的人,是五個警察,他的心一沉,“我……”他說不出話來,只得點了點頭。
領頭的女人舉起四個番茄給他看,它們飽滿通紅,聞起來很可口。
“你種了這些?”
吉奧弗覺得沒必要否認了,他又點了點頭,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
沒有任何審訊,吉奧弗認罪了。事情已有定論,而且他仔細想想,發覺自己反正已經厭倦生命了。他已經不認識自己生活的世界,也不明白改變究竟是從什么地方或為了什么發生的。
他只需等待一個星期。整個星期他都待在牢房里,面朝著墻。
最后,獄警終于來帶走他了,他們把他押到一個小房間里,房間中擺著一張醫用病床,還有一名醫生和兩名護士。吉奧弗注意到病床上還有束縛帶。
他說出了自己能想到的第一句話。
“會很快嗎?”
“快?什么意思?”醫生停下手上檢查托盤里注射器的工作,困惑地端詳著他。
“我是說,會很快結束嗎?我不介意去死,但我希望能速戰速決,你知道吧。”
醫護人員和獄警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沒人樂意回答這個問題。最后,那位醫生終于決定自己來說出實情。
“芬奇先生,你不會死。”
吉奧弗臉上浮現出高興的神情,他往前走了幾步,轉過身來,望著房間里的其他人,但所有人都避開了他的目光,獄警準備好了手中的警棍。吉奧弗困惑地皺起眉。
“可我犯的罪是要判死刑的。”
“你確實已經失去了生存的權利。”
“所以,我要被終身監禁還是怎么著?”
“恐怕你誤會了。是你失去了生存的權利,但你的身體是數十億微生物的宿主,它們并沒有失去生存的權利,如果我們殺了你,也會殺死它們。”吉奧弗臉色發白了。醫生用口型朝一名護士示意:“椅子”,那護士敏捷地在吉奧弗雙膝一軟時把椅子送到了他身下。
“這……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芬奇先生,你的身體會被保存在這里,活著,束縛在這張床上。我們會繼續維持你身體的各項機能,直到你自然死亡。”
吉奧弗渾身發冷,他張嘴想說點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醫生示意了一下獄警,他們把吉奧弗從椅子上抬了起來,綁到床上。
他直直盯著天花板。醫生的臉出現在他的視野里。
“不過主審法官給了你一項特赦,你可以選擇在這個過程中保有意識還是不保有意識。”
可吉奧弗找不到話來回答他。
“有意識還是無意識?芬奇先生?芬奇先生?”
注釋:
[1]富美家:一種防火家裝材料。(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