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58)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668字
- 2017-12-15 17:09:18
“隨你怎么辦。你可以睡在里頭,可以跳舞,要是你高興。還可以帶些女人去。你總有幾個吧?要不然向人家借也借得到。”
克利斯朵夫把戲票遞還給曼海姆:“我不要,真的不要。你拿回去吧。”
“我才不拿回來呢,”曼海姆望后退了幾步。“你要不耐煩去,我也不強迫;可是我決不收回。你把票子扔在火里也好,拿去送給葛羅納篷也好,你這個道學先生!我管不了。再見吧!”
他說完就走,讓克利斯朵夫抓著票子呆在街上。
克利斯朵夫真是為難了。他想照理應當把戲票送給葛羅納篷去,可是沒有這個勁。他三心兩意的回家;等到想起看一看鐘點,只有穿起衣服來上戲院的時間了。糟掉這張票子當然太傻。他勸母親一塊兒去,母親卻寧可睡覺。于是他出發了,象小孩子一樣的高興,可是一個人享受這樣的樂趣總有點不舒服。對曼海姆的父親和被他搶掉位置的葛羅納篷,他倒不覺得過意不去,只對于可能和他分享的人抱歉;為一般象他一樣的青年,那不是天大的樂事嗎?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請誰一同去。而且時間已經很晚,得趕緊的了。
他進戲院的時候走過售票房,看見窗子關上,掛著客滿的牌子。好些人都在懊喪的退出去,其中有一個姑娘還舍不得就走,帶著艷羨的神氣看著進去的人。她穿著黑衣服,非常樸素,個子不十分高大,一張瘦瘦的臉非常秀氣;他沒注意她長得好看不好看。他在她前面走過,停了一會,忽然轉過身來,脫口而出的問:“小姐,你沒買到票嗎?”
她臉一紅,回答說:“沒有,先生。”她說話是外國口音。
“我有個包廂不知怎么辦。可不可以請你一起去?”
她臉更紅了,一邊道謝一邊表示不能接受。克利斯朵夫被她一拒絕,心里一慌,也跟著道歉,同時又繼續邀請,可是說來說去她總不肯答應,雖然她心里很愿意。他急起來了,忽然下了決心說:“好吧,我有個辦法。你把票子拿去。這出戲我早已看過,——(那是夸口。)——我不在乎,你一定比我更感興味。請你拿了罷,我完全是誠心的。”
那姑娘被他這種真誠的態度感動了,差點兒連眼淚都涌上來。她結結巴巴的道謝,表示決不愿意他作這樣的犧牲。
“那不是得了嗎?咱們進去罷,”他笑著說。
他的神氣那么善良,那么坦白,她覺得剛才就不應該拒絕,便不好意思的回答說:“那末多謝你了。”
他們進去了。曼海姆的包廂在戲院的中央,突出在外面,毫無隱蔽的。他們一進場就被大家注意了。克利斯朵夫請那少女坐在前面,自己坐得靠后面一點,免得她發窘。她正襟危坐,羞得連頭也不敢轉動一下,心中懊悔不該接受他的邀請。克利斯朵夫為了讓她定一定神,同時也為了無話可說,假裝望著別處。但他不論望到哪兒,都覺察為了自己帶著一個陌生女子混在漂亮的包廂客人中,旁人都在大驚小怪,議論紛紛。他向大家瞪著眼睛,覺得他不去過問別人而別人老是來過問他,真是豈有此理。他沒想到那種冒昧的好奇心尤其是針對他的同伴,而眾人對她的目光也更露骨。為了表示不把旁人的思想議論放在心上,他便探著身子和她搭訕。可是他一開口,她更驚慌得厲害,覺得要回答他的話真是件苦事;她低著頭,好容易才說出一個是或否。克利斯朵夫看她怕羞得可憐,也就縮在包廂的盡里頭不理她了。幸而臺上的戲也開場了。
克利斯朵夫沒有看廣告,也不關心那有名的女演員扮什么角色。他象那些天真的人一樣,到戲院來是看戲而非看戲子的。他根本不去猜那名角是扮奧菲利婭還是扮王后;并且即使他要猜,以兩個劇中人的年齡來說,也一定以為她是扮王后,而萬萬想不到她會扮哈姆萊特的。一看到這個角色出現,一聽見這個象玩具的娃娃似的機械的音色,他竟老半天的不敢相信……
“這是誰呢?是誰呢?”他輕輕的問著自己。“總不成是……”
等到他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哈姆萊特的時候,不由得開口罵了一句;那位女伴是外國人,沒有懂,但左近的包廂里已經聽到,馬上氣憤憤的把他喝住了。他便縮在包廂的盡里頭,好稱心如意的咒罵一頓。他氣極了。要是他能公平一點,對于化裝的漂亮,把一個六旬老婦變成青年男子,甚至還顯得俊美(至少在一般捧角的人心里)的藝術上的“解數”,可能表示敬意。但他壓根兒就討厭“解數”,討厭一切違反自然的現象。他喜歡女是女,男是男。(這種事現在就不大可能。)貝多芬的萊奧諾拉那種幼稚可笑的化裝,他已經覺得不舒服。女扮男裝的哈姆萊特更荒謬絕倫了。把一個結實,肥胖,蒼白,易怒,思想太多,見神見鬼的丹麥人變成一個女子,——連女子也算不上,因為女人扮的男人永遠是個妖怪,——把哈姆萊特弄成一個太監,一個不雌不雄的家伙,……那真要當時的人懦弱到極點,批評界無聊到極點,才會讓他出臺而不把他噓下去!女戲子的聲音使克利斯朵夫怒不可遏。她那種歌唱式的,念一個字象敲一下錘子似的說白,平板單調的朗誦,似乎從香曼萊以來就被世界上最無詩歌感覺的民族奉為至寶。克利斯朵夫氣得不知怎么辦了,干脆背對著舞臺,怒容滿面,朝著包廂的板壁,好似一個孩子受著面壁的處罰。幸而他的同伴不敢向他望,要不然一定會把他當做瘋子的。
克利斯朵夫臉上古怪的表情突然停止了。他一動不動,聲息全無。一種優美的富有音樂味的聲音,一個女性的沉著而溫柔的聲音響亮起來。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一邊聽著臺上的話一邊轉過身子,好不詫異的想瞧瞧有這等天籟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原來是奧菲利婭。當然這奧菲利婭跟莎士比亞的奧菲利婭一點不相干。她是個美麗的姑娘,高大,壯健,身段窈窕,象希臘的雕刻一樣,渾身上下都極有生氣。雖然為了她的角色竭力壓制自己,她仍舊有股青春與歡樂的力在皮膚里,舉動里,和笑瞇瞇的深色的眼睛里閃耀。美麗的身體的魔力,居然使一剎那前對于哈姆萊特的表演那么憤懣的克利斯朵夫,不覺得這個人物跟他意象中的奧菲利婭不符有什么遺憾;而且他滿不在乎的把自己意想中的奧菲利婭為這個臺上的奧菲利婭犧牲了。和熱情沖動的人一樣,他憑著無意的自欺欺人的心理,認為劇中人貞潔而騷亂的心頭應當有這股青春的熱情。而使他更著迷的,還有她那神奇的聲音,純粹,溫暖,醇厚:每個字都象一個美麗的和弦;而在音母四周,更有那種輕快的南方口音,活潑松動的節奏,好比一陣茴香草與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繚繞。一個南歐的奧菲利婭不是奇觀嗎?……她帶來了金黃的太陽和法國南部的季候風。
克利斯朵夫忘了他的同伴,竟移到包廂前排,坐在她的身旁,眼睛直釘著那個不知名姓的女演員。可是一般并非來聽一個無名女戲子的群眾,完全不注意她;直要等女扮男裝的哈姆萊特開口,他們才決心鼓掌。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生氣,低聲罵著“蠢驢!”使十步以內的人都聽見了。
到幕間休息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記起了他的同伴;看她始終那么羞怯,他一邊笑一邊想到她一定給他粗野的舉動嚇壞了。——不錯:這年輕的姑娘,和他萍水相逢而相處幾小時的少女,的確拘謹得近乎病態:剛才要不是在特別興奮的情形之下,她決不會接受他的邀請。而她一接受就后悔,恨不得找個機會溜掉。更糟的是她成了眾目睽睽的目標,而同伴在背后——(她連轉過頭去望一望都不敢)——低聲咒罵,咕嚕不已,越發使她慌張得厲害。她以為他什么都會做出來的;他一坐到前面來,她簡直嚇得身子都涼了:知道他還有什么古怪的行動呢!她真想鉆下地去。她不知不黨退后了一些,生怕碰到他的身子。
可是在休息時間聽到他和善的說話,她又放了心。
“我是個挺不愉快的同伴,是不是?請你原諒。”
她望著他,看見他挺和氣的笑著,就象剛才使她決意接受邀請的時候的笑容。
他接著又說:“我不能隱藏我的思想……可是那也太不成話了!……這個女人,活了那么一把年紀的女人!……”
他臉上又做了個厭惡的表情。
她微微一笑,輕輕的回答:“說是這么說,究竟是很美的。”
他注意到她的外國口音,就問:“你是外國人嗎?”
“是的。”
“是教員嗎?”他一邊看著她樸素的衣服一邊又問。
“是的。”她紅著臉回答。
“請問是哪一國人?”
“法國人。”
他做了個驚訝的姿勢:“法國人?真想不到。”
“為什么?”她膽怯的問。
“你這樣的……嚴肅!”
(她以為這句話在他嘴里不完全是恭維。)
“法國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她說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
他瞧著她那張小小的忠厚的臉,鼓起的腦門,筆直的小鼻子,四周簇擁著栗色頭發的瘦瘦的腮幫。可是他視而不見,心里只想著那美麗的女演員,再三說:
“怪了,你是法國人!……真的嗎?你跟那個奧菲利婭是一個國家的?簡直教人不能相信。”
他靜默了一會又說:“她多美啊!”
他這么說著,完全沒覺得這個話仿佛把奧菲利婭跟這個女伴作了個不大客氣的比較;她明明感覺到了,可并不怪克利斯朵夫,她自己也認為奧菲利婭美極了。他想從她那兒打聽一些關于那個女戲子的消息,她卻一點不知道;顯而易見她對劇壇的情形很隔膜。
“聽到臺上說法國話,你一定很愉快吧?”他問。
這句話他是隨口說的,不料正說到了她的心里。
“啊!”她那種流露真情的口吻使他很注意,“我真高興。在這兒我悶死了。”
這一回他可對她仔細瞧了瞧:她的手微微拘攣著,好似感到壓迫的樣子。但她立刻想起這種話可能得罪他:“噢!對不起,”她說,“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他老老實實的笑了:“得了罷,不用客套!你說得很對。在這兒,不一定要法國人才堵得慌,嘿!”
他聳起肩膀呼了口氣。
可是她覺得說出了心里的話很難為情,從此不作聲了。同時她也注意到,隔壁幾個包廂里有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他也發覺了,大為憤怒。他們倆就這樣打斷了話。休息的時間還沒完,他便走到戲院的回廊里去溜溜。少女的話還清清楚楚在他耳朵里,他可心不在焉,腦子里全是奧菲利婭的形象。在以后的幾幕中,她更把他完全抓住了;等到奧菲利婭發瘋的一場,唱著那一段愛與死的凄涼的歌,她的聲音那么動人,使克利斯朵夫驚心動魄,快要放聲大哭了。他恨自己這樣軟弱,——(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應該哭的),——又不愿意讓人家看到,便突然從包廂里走了出去。回廊里,大廳上,都沒有人。他心慌意亂的走下樓梯,不知不覺出了大門。他需要呼吸一下晚上涼爽的空氣,在黑洞洞的荒涼的街上邁開大步走一會。他走到運河邊上,把肘子靠著欄桿,望著靜靜的水,看街燈的倒影在那里搖晃。他的心情也跟這個一樣:含糊,激動;除了一大片歡樂在表面上飄蕩,什么都看不見。報告時刻的大鐘響了,他不可能再回到戲院去看戲劇的結束。去看福丁布拉斯的勝利嗎?他沒有這興致。誰會羨慕這個勝利的人?看飽了人生的可笑與殘酷,誰還愿意當他這個角色呢?整個作品是對人生的可怕的控訴。可是劇中的生命力多么強烈,以至連悲傷也成為歡樂,慘痛也令人陶醉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把那個被他丟在包廂內而連姓名也沒知道的少女完全忘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一家三等旅館去訪問女演員。劇團的經理把她和其余的伙伴安頓在這兒,那個名角兒住的卻是城里的第一家旅館。克利斯朵夫被帶進一間雜亂的小客廳,打開著的鋼琴上放著殘余的早餐,還有些夾頭發的針和又臟又破爛的樂器。奧菲利婭在隔壁屋子直著嗓子唱,象個只想弄些聲音鬧哄一下的孩子。人家去通報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問話的聲音挺高興,也不管客人會不會聽到:
“他找我有什么事,那位先生?他叫什么名字?……克利福丁布拉斯為挪威王子,因哈姆萊特及丹麥王等先后慘死而獲登王位。斯朵夫……姓什么?……克拉夫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多怪的姓!”
她重復了兩三遍,念到R的時候拚命的卷舌頭。
“不象個姓,倒象個賭咒的字……”接著她真的賭了一個咒。
“他是個年輕人還是個老頭兒?……討人喜歡嗎?……——行,我就來。”
于是她又唱起來:
“再沒有比我的愛情更甜蜜的了……”
同時她在房里搜索,咒罵那支躲在亂東西里找不到的貝殼別針。她不耐煩了,吼了幾聲,表示火氣很大。克利斯朵夫雖然看不見,也能想象出她隔壁的舉動,不由得笑了。終于他聽到腳聲走近,奧菲利婭氣勢洶洶的打開了門,出現了。